《藏蛇洞主》连载 5
后来姑姑抓住那对孪生侄女的手,说是要进屋去和她们谈点私房体己话。于是众人都自便了。佘德才洞主刚得了岳家恁概大一坨财喜,当然不便拍拍尻子抹抹嘴就走,因此想了想,就还是很殷勤地过去搀扶住那龙钟老态的麦家祖祖,去到堂屋紧侧的一间厢房。
这祖祖行动不便当,进屋便上床歪着。别人都没兴趣老守在这老寿星身边,跟进屋来安顿好他,便出去了。唯独德才向来觉得,不时同这颇多见识的老祖宗呱哒呱哒,倒很有趣,且是常有所得。
麦满仓老汉在前清末年曾追随本州的一些新派人物闹过新学,广有交游,还在本县新学堂里充任过两年教习。当初他嫌「满仓」这名字过于直露了,雅气不够,也曾顺着这意,用过「廪实」这个名号。不过后来那学堂没办到头,他也就旷达弃教鞭,守拙归田园了,且又再顺乎拙意,依然恢复了「麦满仓」这个农家味十足的名字。虽然从此一辈子都只在这僻乡务农,但因自家毕竟已是一介有过猛志的隐士,所以耕耘之余,也就照样地把玩诗书,习温格致,兼留意着天下的事体。独特的经历还真使这廪实翁成了一位学贯中西、性兼雅俗的山林之士。说来众人也都钦佩他的学识,但同时却又都暗暗觉得他有点不合群的迂酸;而这无论是其学识和落落寡合的品性,却都同样为佘德才所看重……
那年麦家老爹顺应形势,终于决定将小女儿麦丽补嫁给佘洞主,麦满仓竭力支持,还说早先不把秀秀给他,他原本就不大赞成,这一点,亦是佘洞主爱戴他的一个重要理由。咱麦家这对双双女子钟山川灵秀,也是该配才娃子这等样的后生,他曾说。后来这话的大意通过麦丽的嘴传到了佘德才耳朵里,当时,佘洞主就已将这活祖宗看成了自家的第一号忘年知己。
头次以至亲晚辈名份独自守候在麦满仓榻前时,佘德才便谦恭地聆听了这祖祖好大一歇教诲。那天除了传授了些书本上的学识道统给他,麦满仓还以一个洞悉人生的长者的面目,给德才说起了好些乡土风格的醒世警句。德才把那些初次闻说的警句明言都记下了,即便就是从前也曾听人说起过的,此时从这位智者口中说出,于他似也有了新的精深意义。不过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恁概一句话,这话不单叫他深感合乎他那参而未透的道义,而且也使他深深地感到眼前这黄须老者确乎是要高出世人一头,──尤因依照这塌的习俗,这等格言,原本便不大好由女方家的长辈,直接说给男方当事人听。
咳,人生在世,雄心有时都是空的,说透了,不过就还是为那「两巴」:上为嘴巴,下为……既望九旬的麦满仓老汉一面深邃地眯缝着眼注视着他,一面捋须慨叹说。
德才很懂此话所省略的「下巴」者为何,遂不禁为此叫了声绝。娘呃,这祖祖确是个了道之人,再不能还用一般的章法来框他了!
眼下几钟老酒正在麦满仓老汉的仓中发酵。他双眼微阖,幽澹的目光异常和悦地停在德才脸上。德才意识到这目光先是颟顸玩劣,次便神俊聪慧,然后博大雄深,再则睿智祥和,只差两天便已整整在这世间闪耀上一百年了,一时不觉对它有了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又忽发奇想:
祖祖,你高寿百年,能不能对曾孙辈说说你对这一百年的看法?我晓得你老人家话说多了费神,你就用最精简的话来说,啊?
麦满仓的缺牙瘪嘴在疏疏的黄须下微笑了。这是对德才的褒奖。他向来也觉得才娃子不同于寻常之辈;才娃子能提这样的问,这看法得证实了。
那我就十年一说。他说。这口气缓慢而字句紧缩,大有圣贤布语之风。说着略一沉吟,又加上一句:一个世纪分十下。
才娃子虔敬地倾过了身子。于是便断续地有了以下十组工整的四字句:
新风蔓延。……帝制寿终。……群雄逐鹿。……救亡图存。……久病复甦。……破私立公。……毬莫名堂。……阳奉阴违。……除旧布新。──前后两个九十年代,看取哪个。取前个,可说人心惶惶;取后个,可说万民小康。
一番话端的使得佘德才洞主心明眼亮,自感胜似细读了整卷经典,参透了三世因果轮回。另有一点也极是叫他惊讶:何以这副脑髓用了上百年,还是这等有条有理?
沉默了片刻,忽听祖祖问:
才娃,说是你已自号「藏蛇洞主」?
佘洞主闻言暗暗心惊,还不晓得这号是好是歹。正在忐忑不安之际,还不知是不是该找个啥理由来搪塞一下,那祖祖却已夸赞起他来。
以此洞为号,好。这名号也是有味。有了它,也就算是已具真人之「名」了……
德才惊喜不置。祖祖:我就是喜爱这蛇。嘿,我一屋三代人都属蛇……
这我晓得。你可知蛇之性?
洞主想说知,想了想,便说不知。
这蛇伶俐,机敏,知天时,晓自身,合阴阳,算是灵物。尤其合阴阳一说有趣。以其习性,似应为纯阴之物;但以其貌其状其行,又可算得阳气足盛者……
妙!洞主喜叹。麦满仓老汉亦喜气地扫了他一眼,又说:
你后生家也须有此精神。不得天时,便潜伏洞内养精蓄锐,得之,便欣然出洞,畅舞于天地之间。──你看?
此话直说透了佘洞主心底。他喜盈盈地唯唯连声称是。躬身谢过了这祖祖,他欲言又忍地呆了一会,终于又递向前一句话,说话时声音还有点战战的:
祖祖,你的开导我记了。我近来也正有这个意思,想取个表字叫「潜渊」……
满仓老人颔首不语,大约是连着说了恁些话,人有点累了。恰在这时麦丽在外大喊快回。佘德才此时原本谈兴正浓,意犹未尽,但终因体谅年事绝高的祖祖,且猜想婆娘如此呼他必是有甚要事,于是也就谦谦有礼地向麦老汉道了声别,然后流连不舍地离开了这间老气盈秋的屋子。
当晚洞主夫妻在被窝里依旧大战已罢,遂又就眼下的事扯上了好大一歇。琼儿也就睡在这旁边,不过是早已睡熟去了。这丫头后晌从学堂回来,瞄见家门是锁着的,便不要命地大哭了起来。麦丽听人吆喝说她象恁概,心知她必定不单只是为回家一眼没见爹娘,于是连忙把男人叫上做一路赶回了家来。
两口儿对这半憨女追问再三,她才说是在学堂里受了长娃子的儿强娃子的欺,说是强娃子骂她,撕她的本子,撧断她的铅笔,还说是「连你爹都要服我爹管!」……
这长娃子老家就是在鬼头坳后头的棒槌崖脚脚,本人虽是早跟税务站的李铁姐成了婚,在镇上有个蛮新潮的小家,但自家的儿娃子,却从来还养在老爷子家里。这一方的人都说棒槌崖脚脚那股水壮人,早先壮出了个巴阳供销社的银社长,近几年又壮出了长娃子这么个威镇一方的巴阳钟馗,至于说二天还会壮出些啥样的角色,现在哪个都还不敢断定,都要实打实的看了才晓得……
自家头黑才遭长娃子那贼舅子如此恁般一场羞辱,今儿个这可怜巴沙的憨丫头又受了他那歪嘴小子恁概一份气,佘德才心下老大不了然。不过他自知这事万万是不可以在长娃子跟前提起的,所以也就只好咒了咒那背时的两爷子,便把事儿含怨埋藏在心头了。
妈卖x这年辰要想骜得起,要嘛你有权,要嘛你有钱。他紧贴婆娘切齿地说,口吻中全然未带一丝仙气。
是~罗~……麦丽象这方婆娘常用的那种腔调,拖长声音,且还弯弯地变着调门,象是在唱一样地应和着他说。打从嫁给这藏蛇洞主起,她在他面前便堪称是一个夫唱妇随的活样板。虽然从小意见每每与姐姐相左,但在这一点上,她同姐姐一样地敬服德才。
起先她也对德才说到了一件事,那事就象目下身上这床十八斤重的厚铺盖,压得两口儿浑身沉甸甸、汗濡濡的。但那事却也与长娃子的儿要欺负他们的女一样,──没法。
姑姑除了当众给秀秀和粟知哥们的也是伍百元钱外,另外又还给了那两口儿三百元,说是祖祖爹爹些长年跟着他们,多有累他们了。这话可是秀秀亲口对麦丽说的,说时还很有点故意要她眼馋的意思。再有就是,说是姑姑这回要在老家住上一个月,这一个月,单是伙食费,搞不好,都要拿它个千儿八百的给他们……
两口儿都觉得自家很亏,尤其是德才,心底隐隐地动了一下,觉得假设说是……的话,那岂不是这回这起手就该由咱跟着占了。不过眼下他恼的倒也不是秀秀;对她,他只有望她好的。他恼怒只是粟知哥一人,觉得那讨嫌的重庆崽儿硬他妈的象颗煞星,在人生的一些重大关口,总要占上他一点要命的欺头。
羊羊,你快些吃草,吃够了我们一起回,要得啵?琼儿忽然说。
洞主夫妻一愣。琼儿却脆生生地把这话又说了一回。
唉,这造孽的憨女也乖,一天没喊她去放那两只羊,她就做梦都在喊念着它们了!德才两口子品咂出了这点意思,不觉相对慨叹了起来。德才一边也暗想:娘x,也是该让婆娘娃娃些都过好些哟!
娘呃,我们是亏!麦丽却恁概叹道。她又想到了那事。
德才默默瞄她,一时觉得她就是秀秀,不觉便眯眼将她搂紧了点。他妈这婆娘是对双双儿,也硬真异样有味!他暗想,一时甚至于还奢想:做啥不兴象大舜爷那样,连娥皇带女英都一齐娶了哩?不过转而想到这姊妹俩可不象娥皇女英那般和气,于是他也就暗暗地叹了一声。
本来这「秀丽」二字,原是麦家祖祖给一个重孙女儿备下的名字,后来没想到一生就是两个,那老祖宗又忽发奇想,干脆将这两字拆分给了这两人。这倒蛮新样,还真象是有点儿洋派……不过要是只有一个「麦秀丽」,到底又是好还是不好?
不好不好。真要那样,好处还不都已让粟知哥一人独占了!
要是自家也一胎也养下两坨儿娃子……洞主忽然转了个念。一念及此,他便再鼓干劲,驱着麦丽为养育的事,又着着实实地努上了一盘力。事后麦丽苦笑说:
娘呃,我两个也造孽:又巴望琼儿读书读得,真读得哩,这真又有了的话,还得去同人些扳嘴劲!
是呦。洞主同感地喘息说。这时他觉得很困,瞌睡说来便来了。
一连两天夫妻俩都回娘屋帮忙,当然不消说一家三口也都去那儿吃饭。所谓帮忙,也都是帮忙弄吃的,不过不是弄旋帮旋吃的,是指老祖宗百岁寿宴上吃的那些饮食。
这寿宴的规格自是极高:鸡鸭鹅、猪牛羊样样齐备,且皆极上乘,自不用说了。单说鱼这一宗,便用的都是藏蛇洞洞底阴河中最名贵稀奇的洋鱼。那鱼是姑姑花了一百元钱买通王幺狗舍命钻透洞底去捞来的,捞了一天带半夜,才捞上了七八斤。不过都说是这鱼若是趁鲜拿得到外面去的话,一般的人那是连价钱都不敢问。因此恁个一来,大家也都觉得这帐并非是算不过来了……
席上又有野鸡野兔獐子麂子崖鼋等般般野味。据说粟志戈还要从县城买回几瓶茅台酒,一席一瓶……啧!
佘德才一面帮着厨子倪老汉搬弄生熟肉菜,一面也在心下暗暗地计算着这七八桌酒席将要花去多少钱钞。太排场了,娘的真的是太排场了。他不住地象恁概在肚里叫着。他暗想:要是老子们也轻轻地可以从腰包里头一掏就掏出这么些票子,那老子们梦里那「出云道观」,也就有望了呦!
唉,娘的可惜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不过知足常乐也是古训。道心是得有呀。洞主突然意识到自家应是跳出了名利圈的真人,一时心田又粲然如明镜,寂然如古井了。可惜这恬然心境保留还不到一锅烟的工夫,他便再一次异常不足地想到了紫云山顶那小小的石观儿……去他娘的啥常乐不常乐!修行要个寺观,就跟学堂要间教室一样,又不是啥过了头的要求!他暗吼起来,手里便把盘啊盆的弄得山响。
偶尔有个同麦秀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很叫他动凡心。这天下午灶头上的家什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跟着秀秀去里屋,打算把床下几摞不常用的细料杯碗取出来洗洗。
秀秀和麦丽本来都跟老娘蹲在阶沿边剖那洋鱼。秀秀同他走的时候,麦丽好象有点儿担心地瞄了瞄他俩,一面口里也却热热烈烈地同姐儿说着话。自从出嫁以后,这两姊妹相逢在这些场合下,总是这等要做出些亲热异常的样子来。当然德才也知道,去秀秀房里取碗,确是也不该由麦丽带着去取了,不然,麦丽定是不会让这步的。
秀秀趴跪在地,猫狗样的伸长了颈项瞄望床脚。屋项亮瓦的光正好落在她头上肩上,将整个人都照得柔柔和和的,蛮象紫云山顶荒草丛中那尊仙姑塑像。德才也跪着在她跟前,不过眼珠子没瞄床脚,却定在了秀秀眼下正敞得很大的领口内。那塌被上下的亮光映衬着,灯笼也似地亮,一对白生生的肉奶奶儿,直象是两团燃着的火球……
眼下那小粟知哥正黑甜甜地睏熟在床角。德才对他视而不见,心下却又极真切且是极不舒坦地感觉着他的存在。秀秀袒露的肉身使他联想到了不久之前这屋里发生的那一幕。那时在昏暗的灯光下,秀秀争点儿是一丝不挂地劈面呈现在他眼前,虽没有那回他俩在青草湾……时光裸得彻底,却比那回把自家的隐私对他还要暴露得鲜光无遗。不过当时他火急火燎的,差不多都想不到这些上面来了;只是事后回想起所见的一切,他才阵阵地象是打摆子样的感觉得寒皮寒肉。
目下他不转眼地紧瞄着那塌,一面也在脑壳中搜刮着当时留下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印象。娘的,而今生活过好了点,婆娘些都是要经老多了呦!想想前些年辰,满了三十的婆娘,都象些甚x样样!可你这瞄她,还有麦丽们哩,虽是脸上也还是有了点儿浅线线,但是那身上,照样却油光水滑的,齁嫩的一团!他恁概研究着,怔怔地暗叹。
不由就又有点把持不住,想要动手动脚。正在满心又痒又怯的关口上,还没来得及咬下牙哩,忽听得外厢一阵嘈杂,说是志戈们回来了。
洞主这一惊,立时静得象是遭人阉了。呦呦,娘呃:那粟知哥,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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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而生活中有一相善友兄,则一语中的,道是“缺乏'工具意识’”。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其不少竟得到众多读者之交口称誉。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以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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