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连载之12
「……你这是值得好好想一下。在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任何个人的成见,或者说叫先入之见吧,都是带不得的。不能单从表面现象看一个人。你不要看他好象是做了些工作,也见了点成效,就真的觉得他有功。看本质、看一个人关键时刻的表现,这不管怎么说,总该是对的吧?」
「你说的,在一定的时候和一定的场合下,更主要还得是在书本上那样的思维模式中,才是有道理的,这儿不行。我自以为还是决不是从表面现象在看他。他的成绩是明摆在那儿的,你起码是不能不承认有这回事了,所以我也就用不着还说。我想说,退一步说,就算是他又犯了错误,难道说平常一再强调的『一分为二』,在这儿就不管半点用了?而且,所谓『关键时刻的表现』,我觉得就更需要拿出点足以服人的证据来,否则就不能不使人想到这是在借着一件好象是同他有牵连的事,──我是认定了这事至少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是借着这事,又想要重新一棍子将他打死!」
「老弟,我们都是几年的朋友了,来这儿后说来我当了个小头儿,但我心头,你晓得仍然还是以难兄难弟之情在看待我们的。否则我又何必要背着人在这样敏感甚至是危险的话题上同你辩论,真心实意地想要说服你?这都是我晓得你硬直,又好认死理,才觉得该对你做做这工作,免得你在其他人面前去吃这个亏……」
「我当然不会傻到会主动去同人家谈这样的事了。不过,真要是有人要来同我辩论的话,我还是不会盲目地说些违心、特别是违反事实的话!」
「我正是因为晓得你是这么副德性,所以才这样劝你……唔,你看前天你在组里发那通言,不知是哪些『屁巴虫』,转背就去上面反映了。这又何必呢?」
「你象这么说,我都弄不清你到底真是象那样在看待这事件呢,还是因为担心我,才在有意识地象这样给我『做做工作』了……」
「嗯,……我当然真是那样认识问题的。」
「你敢说,这是百分之百的真话?」
「唉,本来事情的确如你所说,我们这儿是很难得知道事件的真相。但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就应该是听中央的。」
「但事情的可悲却正就在这里。……不过,我也能够体谅你的心情和难处,也不该硬象这样来追问甚至是难为你。放心吧,国宁,我毕竟明白个人同强权是怎样一种关系;我知道『保存自己』这话的份量。」
「是啊,你真明白就好。你想,要不是因为你家的『问题』好歹已算是解决了的话,那这回这事,他们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你么?──你听我说,这儿的人心险恶得很,就连你爱一个人去河边坐坐,人家都看不惯得很哩!」
「……哼。这就是我们生存的环境。正因为如此,所以怎不叫人盼望能够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至于说到连我去河边坐坐人家都有看法啥的,我当然不屑于张理了。有一句现成的话就可以封这班家伙的嘴嘛:『既有统一意见,又有个人心情舒畅』!再说,我不妨说一句:我坐在河滩上,还不纯粹是在逍遥哩。我设想着就在这百丈崖峡谷上口,筑起一道拦河坝的话,那么除了可以长期保证这一带有电,还可以使我们那上面几个区常年缺水的状况,多少都得到一些缓解。」
「唉,夏子,你硬是个理想主义者!」
「但我也并不是光在想……」
我静静地站在工棚门外侧耳听完了这些话。我刚走过这儿时,便听出了其中有一个声音是华夏的。当晚队里在那边放映电影,工棚这边,每间屋子里几乎都没有一个人。我对目下这些大可「举一反三」的影片全然没有一点兴趣,所以还是去河边坐了一会儿来。我在河边没有看见他,仿佛鬼使神差地便绕道从这儿走过……
我自然也不便老待在这儿了,于是轻轻地转身离去。一抬脚,我发现在这几乎是铁板一块般的坚硬巨石上,一处缝隙间,却生长着一丛株秀叶碧、黄花怒放的清明菜。这朵朵小花在这阴寒的暮色中竟然显得比天上初升的星星还要莹彻明亮,它使我骤然生发了一丝怜惜之意。我原想趁这离去之前赶快掐上几朵去插在床头的小瓶里,可正因为太怜它,所以想了想,终是罢了。
平时我还是经常都在傍晚时分在河边远远地看见华夏。每当我们有意无意地(在他是有意或无意,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有意地)照面了,彼此便遥遥地略微致意一下。我发出这致意的信息都很轻微;但是我都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那边发来的这同样轻微的信息。这种无言的信息传递是我生活在这儿──不,简直就是我有生以来在这天地间──最大的快慰。我珍视它,并相信它已是一个极好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开端。
除了那天刚重逢的时候同华夏小小地交谈过几句,至今我都还是没同他有过任何实际的接触。我们之间的对话都是潜在地进行着的。但我敢肯定我的直觉决没有欺骗我。唉,眼下也只好就以这种方式保持着彼此间的联系呀,回想那天离开他后,萍儿那鬼东西,就极其敏感地反复清问过我了!
此刻听了华夏同那个「国宁」的谈话,我除了明白昨天周政委在「声讨大会」上以不点名批评方式严肃指出的「至今都还有思想糊涂的人」所指者为谁外,当然也算是又了解到了一些华夏这个人自身的情况。由此一丝莫名其妙的困惑突然萦绕上我心头。我暗忖:我和他,真就什么都那样合适么?……
不过爱在一定程度上本来就只能是盲目的。而且,还有「大同」、「小异」之说呀!
这样,我克服了一瞬间的彷徨,又远远地爱起他来,并且殷切地盼望着真能有着一个在近处爱他的机会。
……以上那些都是在今年春天的一个轻寒料峭的傍晚发生的事和当时我的一些感觉或想法。而眼下这一切都是极清晰地出现在我感觉之中的。我默默地垂头站在队列里,分明地感到了他的存在。先前我已看见了他,就站在大约离我有二十步远的地方,也象我这样静静地低垂着头。唉,任何时候,我都只能同他保持着这么一段或长或短和距离!
「对眼下中国发生的这件天崩地裂般的大事,还有今后将可能发生哪样的情况,不知他又都是怎样在看?」当那片枯黄的藤叶从高崖上飘然降落到我头上时,我正这样想着。我明白,眼下我们这就正是在向一个时代告别……
接着便是在开始烧花圈了。此时即使左观右望,也都不至于会被认为是不敬什么的,于是我偷偷地朝他那边望了一眼,我刚好看见他也轻轻地朝着我这方转过了脸来。这样的场合谁还敢「眉目传情」不成,所以我们只是持重地对视了片刻,便各自转开了脸。
当我把脸转向缓缓升腾的火苗那方的时候,我从前排那众多的后脑勺间,偶尔发现了谢汝高那涨红的脸和带火气的眼睛,正恼怒地对着华夏那个方向……
我隐然对萍儿的人品质疑。不过我转念想:就算是你和谢汝高暗中有些藕断丝连,就算是你们都在留意着我,可是,就让你们、尤其是让谢汝高知道我心中真有那么个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注意力很快被暴涨的后土河水吸引了过去。后来就人声鼎沸起来了,接着在山洪近逼的情况下又发生了火灾,然后便是广播里发了那道命令……
我多么希望能够同华夏一块儿并肩投入抢险战斗。即使是在这灭火的战斗中我被烧伤了,我想我也都会感觉得幸福。然而一切都还是注定了的,什么都得按地域划片进行:他所在的分队被派去救火,其余大量的人则奉命赶快回到工棚去注意那油毛毡棚顶,以防火势蔓延。而我们这个分队却接受了另一项特别的任务──去监视和查看那家富农,看他们是否正在趁机搞这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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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小说创作,亦曾为自家重点涉及的一个领域,所耗心力之巨,唯己自知。当年在长篇三部曲《红尘心蜕》之外,还写过几部现实题材的中篇小说,并多次投向那传统的纸质杂志社(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可怪的是,差不多每次都得到编辑的嘉赞,有的甚至于是激赞,同时彼方却也多提示说: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又不明说是少了什么。当时自己确是思之而不得其解。后来对世事日渐明了,暗暗有了些推测。然因自己客观情况,此事当时也就没再进行下去了。网络流行后,同样就还是那些书稿,自己将它们放在网上,却另是一番情形。现借这公众号平台,不妨将自家这批中篇小说连载于此,并将其在网络上得到的文学网站编辑点评或读者评价附之于后,让各位订阅者自行观看与思索。
好文字,本人严重欣赏~~
故事的情节更加让人欲罢不能, 生活中是自己在演绎……
故事最后让人沉思~~
(《参商》)
——烟雨红尘文学网编辑点评 [寂寞的阴天]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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