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青梅

六雷村后面有个小冲子,村里人叫边冲,因为在村子的边上而得名。我小时候常去边冲玩,像一只簸箕状的边冲一直显影在我的脑子里:那三棵大榄树,紧挨着稻田的水井,水井长年飘着青苔;冲尾还有一口水塘,我在塘里摸过螺——那种乌黑坚硬的石螺。
但最清晰的显影是那几株梅树。
它不是那种“欢喜漫天雪”的红梅,我甚至连它开花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印象,似乎是种很小的白花,没什么香味。但我牢牢记得那果,青色,很像桃子,但比桃子小,我们不叫青梅,叫酸梅子,跟我念一遍:酸梅-子,不是酸-梅子。酸梅-子是酸梅树结的子,酸-梅子是酸的梅子,不一样的。
酸梅子自然是酸的,而且不是一般的酸,是酸得让人哎哟叫唤的那种。现在一些人打赌吃辣椒,我小时候曾和同学打赌吃酸梅子,咬一口,酸得呲牙咧嘴,五官挪位,脑袋像松脱的螺丝钉,不由自主地直晃。
现在敲下这些文字,我的牙齿还有些发软。
酸梅树很烂生,边冲的山坡全是石头,那几株酸梅树就从石头缝里长出来,旁斜逸出,舒枝展叶,一副不甘雌伏的样子,每年还不服气地结满青果。三四月的时候,满树翠绿;到了冬天,则像褪光毛一样,叶子全没了,只剩下铁条似的黑色枝杈。
也许实在是太酸,那几株酸梅树的果很少有人偷。我有一次摘了几只回家,祖母吓唬我:你换牙吃酸东西,牙齿会长不出来。但树可能不这样想,它的枝干长着刺,一副森严壁垒、人莫犯我的样子,摘果的时候把我的胳膊划出了血。
不过酸也有酸的好处,在百果皆甜的果族中,青梅却赢得自己的江湖地位。再说你要是学会我教的方法,奇酸无比的青梅,就能变成让你欲罢不能的零食。
你把摘回来的青梅,用菜刀拍破,连皮带核盛在碗里,再放一勺生盐,用另一只碗反扣着,双手捧着拼命抖搂,让盐完全腌进果肉里——多年以后,我在卡拉OK厅看到小姐教客人抖色子的游戏,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连诺上校想起父亲带他看冰块的情景,小时候用生盐腌酸梅子这一幕油然浮起来。
盐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你抖搂上约莫5分钟,不,大概10分钟吧,把碗揭开,拈起一枚品尝,你会发现,原先酸得让人摇头的青梅咸丝丝的,酸味早已不知去向。在两只紧扣着的碗里,一种神秘的力量让青梅发生了质变,成为让人满口生津的美食。
后来我在古书上看到两句话:“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咸的盐作用于酸的青梅,可以做出美味的饮料。方法也很简单,将洗净晒干的青梅放进瓮里,撒上生盐,搓一搓,密不透风地封起来。夏天到来的时候,捡上两颗,加一勺白糖,用开水一冲,甜,酸,还带一丝咸味,比现在的雪碧、可乐、这个冰那个爽的好喝多了。
青梅还是一种“文化果”,深得诗人之宠。李白家里可能种有青梅,让他写出“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种寻常果子从此成了天真无邪的爱情象征。
无它,青梅的青涩,跟那种“不懂爱情的相爱”太过相似了。
古往今来,果实入诗不计其数。苏东坡视荔枝如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清代的萧雄存心跟老苏唱对台戏,声称葡萄“赛过荔枝三百颗,大宛风味汉家烟”;连没有多少嚼头的橄榄,梅尧臣却认为“虽咀涩难任,竟当甘莫敌”——虽然苦涩难忍,最后回甘甜得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几乎所有的水果,诗人词客夸赞的都是其味道。
偏偏青梅,它的“味道”却在果外,那是一种爱情的味道。
青梅像是女子的伴身之物。李清照笔下刚刚“蹴罢秋千”的少女,靠在门边偷窥客人,假装闻着手里的青梅(“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白居易笔下情窦初开的女子,远看着骑白马的郎君,把玩着青梅(“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贺铸笔下的闺中少妇,送别夫君、欲舍难分,手里也捻着一颗青梅(“羞泪下,捻青梅,低声问道几时回”)。
曹操无疑是与青梅缘分最深的古人。青梅如镜,照出这一代枭雄的机心诈术。故事见于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有一次行军途中缺水,人马困乏,曹操一声令下:前面有一片大梅林,结满青梅。士兵们馋涎欲滴,登时满口生津,振作精神勇往直前。(“ 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其实”望梅止渴”只是曹阿瞒的雕虫小技,他还曾用青梅煮酒“整蛊”刘备,一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也”,把玄德先生惊得连筷子也掉在地上。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碰杯的后面就是有我没你的碰脑壳。侥幸老天爷一声霹雳,刘备装作闻雷失箸,将被曹操窥破心机的尴尬掩盖过去。
青梅煮酒让人见识英雄逐鹿、江湖博弈那种引而不发的刀光剑影。不过如果你的代入感不是太强,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历史画面的镜中人,而是“古今多少事”的旁观笑谈者,青梅酒的味道称得上幸福生活的注脚。
陆游晚年写过一首诗:
煮酒青梅次第尝,啼莺乳燕占年光。 蚕收户户缫丝白,麦熟村村捣麦香。 民有裤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康。 未尝一事横胸次,但曲吾肱梦自长。
几年前回家,特地去了一趟边冲,探望那几株酸梅树。眼前一切物固不是,人早已非,小路草深没膝,水田有的丢荒,有的建房,有的挖成了鱼塘。那口飘着青苔的井还在,照着我白头搔更短的苍颜。那几块石头旁边,酸梅树踪影全无。
我有些意外,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些梅树是不老的,会一直一直长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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