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鳝记
黄鳝是一种被污名化的动物。“食色,性也”,第一次被污名是因为“食”。传说一些养殖户为了使黄鳝变成公的容易育肥,给黄鳝喂避孕药。这个传闻风靡一时,以致于餐馆里的黄鳝让人们疑窦丛生,直到现在不少人还对这个缺乏智商含量的谣言信以为真。
黄鳝第二次被污是因为“色”。网上那个令人恶心的视频中,这种动物变成了“不可描述”,除了一些人的心理变态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还连累它像家禽里的鸡鸭一样,因为“别有意味”让正经人担心被人误解。
从前的黄鳝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黄鳝纯洁质朴,含意单纯,它是我童年亲切而温暖的一种回忆。农历七月的夜晚,我们点着松明火把,或者拿着电筒,挎着大口鱼篓,在收了早稻重新插秧的田野里巡行,我们的目标就是青蛙和黄蟮。青蛙趴在田埂或秧苗下,声音洪亮地求偶,下颌一收一缩,在手电或火光的映照下,丝毫不知死活,直到快被逮到时才意识到大难临头,卟嗵扎进水里,但田水往往只有一拃深,因为扎进的那一小片水面变得浑浊,让藏身之处暴露无遗,它们就像可笑的驼鸟,只要顺手一摸就能逮住。
黄鳝丝毫也不比青蛙聪明——小时候几乎所有的动物都笨头笨脑。在某株碧绿的秧苗下,它懒洋洋地躺着,透过清澈的田水,黄鳝像一条粗大的项链让我们欣喜若狂,急急忙忙地用夹子把它钳住。竹子做的黄鳝夹简单实用,像牙齿一样能把滑溜溜的黄鳝咬住。当然只有夜里才会看到黄鳝在水田睡觉,白天它们都躲在泥巴下面,只露着两只黄鳝洞。
水田里的黄鳝洞一眼就能看出来,它们一般都傍着田埂。直到现在,只要走在两边田水清澈的田埂,我还会不由自主地寻找有没有黄鳝洞,猜测里头黄鳝的大小。这是一门无师自通的本领。每条盘踞的黄鳝一般有两只洞眼,相隔三四尺远,在薄薄的田水里,它像两只迷人的肚脐眼,告诉你里头躲着大概多大的一条黄鳝。如果你顺着其中一只洞眼慢慢用手指探进去,你很快会看到,一截黄色的尾巴让你激动万分地从另一只洞眼伸出。感觉到威胁来临的黄鳝要逃之夭夭,却不知道已是“在劫在逃”。
当然这是很少出现的情况,更多的情形是,你远远看到水田里的黄鳝洞眼,走近时其中一只突然凹下去,那是黄鳝把身子缩下去准备逃走的信号。不过你不用担心,它并没有真的逃走,只是给你逮住它制造了一些麻烦。你只要在离两只洞眼稍远一些的地方,用泥巴与田埂围成一个半圆,然后用手舀干里头的水,一圈一圈地往里挖进去,当包围圈缩小到只剩下一小块泥巴时,你把它一下子扒开,会看到一条黄鳝踡缩在里头,连声求饶:“别抓我,别抓我!你再抓……我就不跑了。”你气咻咻地一把将它连泥带鱼攥住:“叫你不要跑你不听,我看你往哪里逃!”
这样的对话是经常发生的。每个人的童年都与生俱来拥有与万物对话的本领,能看得懂鸡鸭猫狗的眼神,能洞察鸟兽鱼虫的表情。在我大学毕业之后,有一次捉到一只螳螂——我们叫“马狂螂”——送给邻居的小孩,教她怎样抓才不会被咬着。这个只有四岁的女孩既兴奋又害怕,小心翼翼捏着螳螂的翅膀,翻箱倒柜找到一本《看图识字》,翻开里头的一幅图片,把螳螂摁在图前自言自语:“你看这不是你的照片吗?”让我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捉黄鳝更像一种有趣的游戏。像人一样,智商有高有低。有些黄鳝很精明,会像诸葛亮一样施“空城计”,你往里缩小包围圈,两只洞眼没有丝毫的动静,你以为黄鳝可能还在睡觉,但挖到最后连一根黄鳝毛也看不到。哦,黄鳝是没有毛的!当然,也有的黄鳝很笨,你慢条斯理把水一下一下舀干,快挖到洞眼旁,它才突然间陷下去,但剩下的泥巴已经藏不住它,黄鳝在惊慌逃窜中不时露出黄色的身体,神龙一样见首不见尾,让你兴奋不已。
我们在田里捉到的黄鳝一般只有手指大小,只有水塘里才会有大黄鳝。每年农历七月十四或者过年放干塘水捉鱼的时候,有时候会从塘边的护木栏或者石头里捉到茶杯大小的黄鳝。这种情形让人“悲喜交加”,捉到这么大的黄鳝,人们奔走相告,兴奋不已,但兴奋之余,一些老人会忐忑不安。“树老成精,鱼老变怪”,不同寻常的大鱼来历不明,人们担惊受怕会惹来什么灾祸。
还是说回田里捉黄鳝的事。如果田里的水太深,你根本无法用泥巴把洞眼围起来,只能望洞兴叹。当然要是有我七叔那样的本领,也一样能将黄鳝手到擒来。七叔捉黄鳝从来不用砌包围圈,他都是直接用两只手分头从两只洞眼探下去,哪怕水深没膝,他也会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条黄鳝来。黄鳝滑溜溜的,经常抓到手里还滑脱逃掉,但七叔的手仿佛长着刺,用食指与中指一夹,黄鳝就像粘在他手上。他还有一个绝技,从田埂上走过,两边的水田照影如镜,他忽然间用脚使劲跺几下,一条黄鳝像听到命令一样,从水里呼地窜出,被他俯下身子一把夹住。
黄鳝不仅是个“和平主义者”,也是一个“逃跑主义者”,被抓住后从来不咬人,虽然它也有牙齿。捉黄鳝的利器是蕨车草梗,它漫山遍野,俯拾皆是,用蕨车草梗从黄鳝的鳃部穿过嘴巴,草梗的杈将它牢牢卡住,黄鳝只会徒劳地纠缠在一起。我用草梗给黄鳝穿鳃时曾清楚地看到它有两排细细的牙齿。农历四五月插秧耘田的季节,你常常会看到一幅独特的图景:傍晚时分从田头回来的村民,有人提溜着用蕨车草梗穿着的一串黄鳝,让人馋涎欲滴,晃眼看去,像提着一条粗大灰黄的辫子。
黄鳝除了躲在暗无天日的泥巴下面,也经常藏在田埂现成的洞穴里。炎炎夏日,田水晒得发烫,那些洞穴成为青蛙、黄鳝、螃蟹、泥鳅、塘角鱼、菩萨鱼、白饭鱼儿纳凉的天堂,把手伸进去,常常有惊喜莫名的收获,比如捉到一只大青蛙,或一条三四个手指大的塘角鱼。如果挖黄鳝时没有发现黄鳝的踪影,傍着的田埂恰好有一个洞,它十有八九是躲进了里头,你成竹在胸地把手伸进去,洞中捉鳝像瓮中捉鳖一样十拿九稳。
我一直记得那次捉黄鳝的情形。我在田埂上巡行,透过清澈的水面,发现两只比脚拇指还粗的洞眼,我知道有一条大黄鳝藏在下面。我跳下水田,照例用泥巴砌起包围圈,舀干水,慢慢挖进去,挖开最后一块泥巴,黄鳝无影无踪,我看到田埂原来水浸着的地方有一个洞穴,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去,碰到软绵绵的一团,我把它紧紧攥住拽出来,猛然间感觉不对头,黄鳝应该是滑溜溜的,而我抓住的这一条手感又粗又涩,把它拽到洞口时,我一眼看到它身上红色的斑痕,吓得一下子把手松开,连鱼篓也不捡,连滚带爬从水田里爬上田埂,站在那儿浑身酥软,看着松手时那个物件掉到水里的地方,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被我死死攥住从洞里拽出来的,是一条一尺多长的水伏蛇。它吐着信子,扭动着在水面滑行了一阵,没入了水里。
其实也怪我学艺不精。村里人后来跟我说,水田里洞眼虽然表面上差不多,但蛇洞水清,洞口又大又粗糙;黄鳝洞水浊,洞口狭窄而光滑。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摘自我正在炮制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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