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之战,大唐一着不慎,误了中后唐200年国运
松州,今松潘,摄于2013年
松州,大唐西南的边陲重镇。
公元638年的一天,松州军民惊讶地发现,西面席天幕地杀来一支军队,逢人便杀,见牛羊就抢,狂风骤雨一般杀到了松州城下——
闻听此讯,时任松州都督的韩威来到城头一看,只见对手全都身披铁甲,黥面纹身,口中哇哇怪叫,气焰十分嚣张,这是大唐军民从所未见的敌人。事实上,此前的隋朝,甚至一直上溯到北魏、西晋、三国、两汉、秦朝和春秋战国,这个方向的汉人也从没见过这么装束怪异的野蛮人。
大唐军民对西部的邻居并不陌生,那就是号称女儿国的苏毗,再往北就是白兰羌和党项,大唐龙兴以来,这些部落大都和大唐维持着良好的睦邻关系,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如今,这帮野蛮人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让城头的韩威一头雾水。
这帮野蛮人极为凶悍,面对城头哇哇乱叫,手里挥舞着一颗颗人头,那正是刚才不久还在城外放牧耕种的大唐百姓。韩威和手下将士一看,全都热血上涌,要知道,这可是立国才刚刚三十年的大唐,在不世君主李世民的统领下,中国进入了最为强盛的时代,战功显赫,彪炳史册,前无古人,至今没有来者。对韩威和手下将士们而言,正常的逻辑是大唐将士奋发昂扬,拓土开疆,只有我打他人的份,如今倒好,别人竟然主动打上门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韩威都懒得跟对手口头搭理,一声令下,当即带领城内五千兵众杀出城来,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帮野蛮人。然而,身经百战的韩威怎么都没想到,这帮野蛮人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口中哇哇怪叫着进攻上来,不管唐军如何拼杀,对手就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无休无止——
松州城北部景貌,摄于2013年
这是中原政权历史上第一次正面遭遇吐蕃军队的攻击。
这支军队的首领便是吐蕃历史上最杰出的赞普——松赞干布,在他主政下,蒙昧落后的吐蕃突然爆炸式发育,火箭般升空,国力空前壮大。此前不久,吐蕃刚向大唐发出求婚的国书,要求迎娶大唐公主,但不知吐蕃为何物的大唐,毫不犹豫地予以了拒绝,这让松赞干布遭遇了当头棒喝,心态失衡之下,当即率领手下主力,以及周围刚刚被征服的部落力量,一共二十万大军,侵犯大唐松州。
“吐蕃进破党项、白兰诸羌,帅众二十余万屯松州西境,云来迎公主。寻进攻松州,败都督韩威。”(《资治通鉴》)
当时的吐蕃军队,以砍下敌人首级多少论功行赏,所以发生了刚才血屠大唐百姓的一幕。
当时的吐蕃军队作战方式极为简单,那就是正面硬刚,全军死战。这种战法跟中国历史上另一支军队很像,那就是秦末项羽率领的楚军,破釜沉舟,不留后路,拼死一击。但和楚军全力一击稍有不同的是,吐蕃军队被分成一个个攻击梯队,前队若无军令绝不能下撤,否则会被后军处死。这样,没有退路的前军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和对手玩命血拼,这种军队的正面作战威力,可以用恐怖两字来形容。
这就是韩威面临的战局,不管唐军如何英勇杀敌,也根本挡不住数十倍于己的敌手,最后韩威血染战袍,拼死杀回松州城内。
当夜,松州的告急文书就飞送千里之外的长安。
然而,比韩威的告急文书先到的,竟是松赞干布的威胁文书,他向当时的“天可汗”李世民发出了这样的威胁:
“吾此来,即为公主。若公主不至,我定深入,未尝不可入长安!”(《旧唐书》)
要么给公主,否则就带兵杀入长安——赤裸裸的威胁!
估计这是李世民一生中收到的最狂妄的威胁,无法想象当时李世民的震怒程度。
当时的大唐,如日中天;当时的唐军,天下无敌,甚至把突厥这样的超级强敌都给收拾了,如今倒好,竟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倒欺上门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松赞干布没等到公主,等到了另一支军队:大唐吏部尚书侯君集和副将执失思力、牛进达、刘简率领的五万铁甲军,众人千里追风,星夜驰援松州。
不是想掰一下手腕吗,行,同样是主力部队,五万对你二十万,来做个了断。
松州南城门,摄于2013年
这场面想想都让人过瘾。
然而只能想想,因为打打还真不过瘾。
侯君集的主力大军未到,牛进达的五千前锋就已兵临松州城外。
介绍一下:牛进达,当年瓦岗寨故人,和秦琼、程咬金一伙的,也曾投奔过王世充,后来随秦琼一起投靠了李世民。
这样,我们有幸见识到当年击败大隋主力骁果军的瓦岗寨将领,如今硬抗松赞干布的吐蕃主力的场面了。
牛进达赶到松州,已是黄昏时分,可以想象这支前锋军兵行之速。也正因为太过迅速,吐蕃军队事先竟然一无所知,没有做出任何防备。
望着黑压压的吐蕃营帐,牛进达当机立断,立即进行了临阵总动员:抓住战机,趁夜发动攻击,情愿者跟上,不情愿者退下。
五千唐军,竟没一个落下。
当夜,无数支火箭射入吐蕃军营,燃起了熊熊大火,牛进达的前锋军如同屠龙宝刀,急速切开吐蕃军队防御,急取吐蕃中军——正在酣睡的吐蕃军队来不及反应,很多成了刀下之鬼。
吐蕃军队勇力可嘉,但作战智慧根本不及格,一下就被唐军冲得七零八落,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下逃窜,松赞干布本人也在亲信护卫下,遁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杀鸡,真的要用牛刀,牛进达这把刀,够快!
松州西部,黄河九曲十八弯,摄于2013年
松赞干布后来召集残兵,发现损失了三千人马,应该说主力还在,还有再战的能力,但此时的他连再战的心气都没了。于是第二封信发出了,送信的使者就是他的大相——禄东赞,吐蕃名为东赞域松,同时带上的还有无数金银财宝,以及柔柔的身段,款款的软语,这才符合一个求婚者该有的姿态。
这样,对待吐蕃究竟是接受和亲,还是继续征讨,就成了长安朝廷上一个对立话题,对立双方分别是:侯君集等主战派主张一鼓作气,不留后患,彻底歼灭崛起的吐蕃势力;魏征等主和派建议就此罢手,休养生息,让百姓乐居安业。
匪夷所思的是,一代英杰李世民竟在我方占优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妥协绥靖的决策:接受魏征的和亲建议,派遣文成公主远嫁吐蕃。
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荒谬决策!
这是大唐最为强盛的时期,开国名将云集的武力精华时代,纵容西南方向崛起一个强大的对手,给后世子孙留下了无穷祸患,甚至改变了后世中国一千多年之国运。
吐蕃发家之初的政域图
这一决定到底埋下了怎样的恶果呢,这里提前剧透一下:
首先,吐蕃获得了历史性的发展机遇,趁着这个机遇期,松赞干布进行了深入的社会改革,同时四下兼并扩张,消灭了西部的象雄(另译:羊同或香雄),并将北部的吐谷浑打得落花流水,663年,吐谷浑被赶入大唐河西走廊,从此灭国。649年和650年,李世民和松赞干布先后逝世,此时吐蕃已经扩张到四十万大军,力量空前膨胀。
670年,吐蕃攻陷西域,大唐被迫撤销安西四镇,至此双方终于彻底撕破面皮,大唐派遣薛仁贵和郭待封率领十万大军西征。薛仁贵大家都知道,大唐一代战神,大家也许不知道的是吐蕃主帅——钦陵,那是禄东赞的儿子,吐蕃一代战神。结果两位战神在青海共和往南的乌海(冬给措纳湖)遭遇,十万唐军撞上四十万吐蕃大军,一战下来,“唐军大败,死伤略尽”,薛仁贵和郭待封等人仅以身还,大唐遭遇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大败。
薛仁贵兵败后,李治又派遣中书令李敬玄率领十八万大军西征,结果又差点全军覆没,洮湟谷地朝不保夕,至此,整个大唐已是闻蕃色变,被迫调动全国资源进行防御。这样,从河西走廊的陇右道,往南到河湟谷地的河西道,并一直延伸到川西的剑南道,大唐漫长的西部防线全都笼罩在吐蕃大军的刀光剑影下,被迫屯驻重兵,聚集财赋,严防死守。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一下陷入了东西两线作战的困境:东面讨伐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反叛势力,西部防范吐蕃无休无止的进攻。这种战略态势有多恶劣,想想二战中的德国就明白,德军那么骁勇善战,也无法同时对抗东部的苏联和西部的英美;同样,大唐再怎么神勇无敌,至此也是首尾难顾,进退失据,甚至一度被吐蕃攻破长安,真应了松赞干布当年那句话——“未尝不可入长安。”
无奈之下,大唐被迫召集各方力量进行反制,这样又让东部的河朔三镇获得了喘息之机,最终演绎成为后来的“藩镇割据”局面。此后,大唐一直在吐蕃和藩镇之间两线运作,生存态势也一直没有改善,先天埋下的祸端,后天再怎么折腾,也无可挽回了。
松州位置图,位于青藏高原和成都盆地过渡带,是吐蕃侵犯大唐的跳板
“吐蕃尽据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接凉、松、茂、巂等州,南邻天竺,西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诸胡之盛,莫与为比。”
这是《资治通鉴》记载的公元680年时的吐蕃,也就是松州之战四十二年后,吐蕃势力空前强盛,“诸胡之盛,莫与为比”,大唐终于成功培养出一个超级战略对手,直到842年吐蕃崩溃。在这满打满算将近两百年时间里,吐蕃一直如同疯狗一样追着大唐撕咬不放,虽然因为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和亲出现过短暂的罢兵休战,但打仗永远是主旋律,厮杀从来是大格局。某种意义上说,中后唐能够运作的国力只有一半,另一半就是被吐蕃耗光的。
问题还不仅限于此。
大唐灭亡后,后来的五代乱战,中原势力耗尽内力,竟然助长了北部契丹辽国的崛起,此后女真金国、党项西夏、蒙元帝国星火接力,中原汉人再也没能一统天下,大唐那一世的无尚荣光,再也没能回归中土大地。
而这一切罪业,都肇始于魏征的和亲策略,后面的惨淡历史,只是核聚变产生的链式反应而已。
魏征的绥靖思维并非仅限于吐蕃,甚至在西北的高昌和北部的薛延陀,也一样活字排版,雕版印刷,李世民耳根子一软,竟然在薛延陀方向也听从了魏征,唯有在高昌这里听从了侯君集。当然,结果也很分明,高昌很快就被侯君集消灭,而薛延陀则像蒙古高原上的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薛延陀,铁勒族的一支,由薛和延陀两个部落联合而成,本附属于不可一世的东突厥,唐军打垮东突厥的副产品是:为薛延陀除去了天敌。对大唐来说,此时加强对薛延陀的控制,也是顺势而为,理所当然,然而不可思议的是,魏征竟又坚持姑息绥靖思维,建议李世民册立薛延陀首领为真珠可汗,纵容其自由发展。
有魏征这样的第五纵队支持,薛延陀想不壮大也难,贞观后期已经彻底掌控了东部蒙古高原,出征辽东的李世民实在无法安心,不得不在河北布置重兵,防上一手。这样的战略被动局面,让朝堂君臣全都如鲠在喉,这在《旧唐书》中有明确的记载:
“李世勣曰:'间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发兵穷讨,魏征谏而止,使至今为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也。’上曰:'然。此诚征之失,朕寻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谋故也。’”
“魏征谏而止,使至今为患”,“此诚征之失”,到了这时,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勣,都已充分认识到当初魏征的短视带来的长久危害,李世民也道出了当时听从魏征谏议的原因,那并非自己也短视,而是不想因此堵塞了大臣们进谏的言路。
疯长后的薛延陀很快野心暴露,开始攻击已经归化于大唐的突厥残部,这下终于给了大唐一个声讨的理由,李世民再也不会错过天赐良机,就在东征高丽失败后的第二年,李世民就迫不及待,派出了李勣、李道宗等人讨伐薛延陀,一举根治了北部边患,这可看作是大唐的亡羊补牢行动。
但在西部,大唐再也弥补不了了,因为此刻的吐蕃已经空前壮大,没有什么牢狱能够封锁得住这头猛兽了。
那么,魏征究竟吃了什么天竺神药,为何要一再纵容周边对手呢?
《旧唐书》有段文字记录了他的心态:
“征再拜曰:'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帝曰:'忠、良有异乎?’征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龙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忠臣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远矣。’帝深纳其言。”
从这段文字看,魏征的出发点并无不妥,他也希望能够辅助大唐强盛壮大,自己能够成为所谓的“良臣”,只是他的格局太小,眼光太短,简单地认为只要修炼内功,养民生息,经济发展了,国家强盛了,自然就没人敢侵犯了。魏征不知道的是,发展是相互的,你发展人家也没闲着,你强盛人家也壮大了,小老虎不加控制,大老虎还控制得了吗,星星之火不扑灭,燎原之火还扑灭得了吗?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远交近攻,防患于未然,这些都是基本的治国理政的道理,国家战略布局犹如围棋落子,要有长远经营的眼光,不能仅考虑一时之安定,而置国家长治久安于不顾,古语说得好:“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诚哉斯言!
所以整体而言,为人镜鉴的魏征虽想成为良臣,其实充其量也只能称是内政良臣,却是不折不扣的外政庸臣。五年后,魏征一命呜呼,却给后世子孙留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烂摊子,误了中后唐200年国运,误了后世汉人千年生存格局,罪莫大焉!
闲聊一句,后世都把隋炀帝杨广看作是千古昏君,其实在国家格局上,隋炀帝目光如炬,洞穿未然,远非魏征这样的庸臣堪比。早在609年,炀帝就亲征吐谷浑,后来又倾举国之兵东征高句丽,某种意义上说,炀帝就是因为这两战和开挖大运河而丢了江山的,但他硬生生打断了高句丽的崛起之路,后来李世民和李治接连发力,直到将高句丽灭国,没再造成吐蕃这样的后患。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杨广的魄力实在太大了点,步子迈得太快了些,短时间内超出了隋朝的承受力,以至于急火攻心,吐血而亡,但把他比作昏君,实在是于史不符,于情不合。他留给后世的恩德一显一隐——显的是大运河,隐的是高句丽,后世一千四百多年,中原汉人无不蒙受过他的恩德。
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魏征的和亲政策,李世民接受侯君集等主战派的建议,趁着国势强盛,一举消灭吐蕃势力,又会带来什么结果?
那就意味着:不管东部发生什么动乱叛乱,大唐都可倾举国之力征讨而无后顾之忧。这样,西线近二十万大军都可解放出来,国家财政压力也极大减轻,不至于穷凶极恶搜刮民财,社会矛盾也不至于那么激烈。有这样的大后方作支撑,即便发生“安史之乱”这样的大动乱,大唐也一样有能力恢复到当初,藩镇割据的局面也许就不会出现。
简单点说,如果没有魏征所犯之错,大唐的容错能力将会极大提高,国运将会彻底改观。当然,历史没有假设,这都是我们一厢情愿了。
松州南城门外,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摄于2013年
更让李世民和魏征始料不及的是,派遣文成公主和亲吐蕃,竟然催生了吐蕃之花的怒放。
文成公主入藏通婚,其实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和亲,而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一次全方位输血。当时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不仅有传统意义上的金银珠宝,还有造纸、冶炼、农耕、种茶、纺织、印刷等等各种技术工艺,一下将混沌蒙昧的吐蕃启蒙开化了。
这样,吐蕃在政治上统一了,经济上发展了,文化上启蒙了,语言上规范了,高原各地的人群共融共生,最终融生为一个统一的民族——藏族。
但站在大唐角度看,文成公主入藏,其实就是经济和文化层面同时输血,是不是损己利人的战略败笔?
也许会有人高大上地认为,汉藏都是华夏子孙,不能是我而非他。
此话不错,但历史有其时代性,我们讨论历史,只能用当时的眼光去分析,而不能用今世之眼光来评判。历史若没有时间锚定,也就失去了是非矢量,价值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