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塬》小说连载之《三货》
文/牛 垦 图/源自网络
《五色塬》小说连载之《 三货》
◎ 牛 垦
三货的故事最没意思。
笔者甚至怀疑写她的价值。
笔者最终决定还是写她。
她毕竟也是五色塬的人啊。
要讲清三货的事,必须追溯到三货大的妈的时候。三货大的妈没嫁人没招(赘)人,却十月怀胎,与旁的妇人一样恶心呕吐流羊水呼天抢地呻吟干嚎生下三货大。五色塬的老少,都背地里指指戳戳三货大的妈的大不是人,不是东西。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三货大的妈跟着马鸿逵的队伍跑了。后来,三货大的妈的大死了。后来,三货大便衣不掩体沿街乞讨地独自过。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三货大便把生产队当成家,把生产队的干部当成大、 妈。
三货大长得粗胳膊粗腿粗脖子,又都奇短, 短腿短胳膊短脖子;一颗硕大的头,象冬瓜竖栽在脖窝里,小耳短胲,额头奇长,上面齐整整镂了七道纹,挤得五官齐槎槎下移,眉联着目,目似小黑豆;塌鼻压着唇,唇包不住齿;齿扭七趔八,不失时机狰狞地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村长五指(那时村长五指不是村长,是五指队长)最见不得三货大的笑,见了就骂:“笑你妈的×!”三货大不躁不恼,依然地毛骨悚然地笑,直笑得五指队长也乐了:“羞你先人哩,看你个球样!”
五指村长也有用三货大的时候。救济款快下来了,队长五指就让三货大唱主角,把木呆呆傻乎乎的三货大往领导面前推,哭丧脸诉说:“各位领导,各位父母官,人命关天,我不哭穷不行啊……”五指队长不用再哭诉,就冲三货大毛骨悚然的笑,各位领导,各位父母官就毛骨悚然了,签字划拉得格外慷慨,名签得格外流利。
分救灾款救济粮照例争得血里捞骨头,队长五指照例把桌子踢翻:“都争你妈的×!有本事把脸剐了要去!”人们照例鸦雀无声。五色塬有很多照例,人们照例吃着三货大乞来的粮,照例花着三货大讨来的钱,照例拿三货大玩耍耍开心,也算是照例的一例。
“傻人有傻福。”中国这句带有玄妙哲理的话,对三货大也不例外。
三年饥荒时期,从甘肃来了一拨逃难的人群。人群过后,孤雁般遗落了一个蓬头垢面痴呆呆的女人。五指队长决意赶这女人走,赶了几次。因为这女人冰天雪地寒风呼啸中就薄衣单衫日夜钻在队里的麦草垛下,若饿死冻死让狼吃了就给他惹下了麻烦。赶了几次赶不走,队长五指便拿了绳索叫了人,准备抬送到县里盲流收容站去。
几个人来到麦草垛,忽地愣住了笑了骂开了,原来三货大正搂着那女人在麦草垛里滚蛋蛋,干着城里人在软床上,乡里人在硬炕上常干的男女事。五指队长善心大发,恩准成全了这对风流姻缘。在五色塬,到现在还有不下十个男光棍,那一个都不比三货大差,三货大不是有福是什么?
时过不久,女人生下一男婴,取名狗蛋。这狗蛋, 两岁时不会走路,四岁不会叫大、妈,且越长越离奇,比三货大的粗腿粗胳膊粗腰粗脖子更粗,比三货大的短腿短胳膊短脖子更短 , 头奇大奇长,额颅奇大奇光,耳奇小奇尖,眼奇小奇亮。鼻、唇、齿倒象三货大,塌鼻压着唇,唇包不住齿,齿扭七趔八。一条腿耷拉着,走一步画一个圆。
狗蛋五岁时,抡着腿和几个小孩藏猫逮。五指队长一时来了兴趣,抓住狗蛋的胳膊说:“狗蛋,来,叔教你数数。”队长五指恩准成全了三货大、妈的风流姻缘,五色塬的人认准他干了一桩“仁政”,他也认准自己干了一桩“仁政”,心里一直很得意,甚时想起甚时得意。
五指队长伸开四指,苦口婆心孜孜不倦地教狗蛋:“一、二、三、四。”狗蛋认认真真地:“一、二、三、四。”队长五指甚满意,让狗蛋自己数,狗蛋就数不上来了。五指队长教了九九八十一遍,教得头上冒汗,狗蛋跟着数了九九八十一遍,数得头上冒汗。队长五指松了口气,又让狗蛋自个儿数,狗蛋还是数不上来。五指队长气坏了:“才是个二货!”(注一)
至此,狗蛋的名字消声匿迹,二货成了正名。
时过不久,女人又生下一女婴,生下时接生婆就唬得喊怪物。五官贼象二货,只是没了鼻梁;胳膊象截嫩藕,只是有手掌没指头;双腿倒匀称,只是脚尖一只朝前一只朝后,脚趾儿长得象猴爪子。五指队长闻讯跑去瞧稀奇,也让唬得嘴里唏嘘不止,叹口气说:“这东西比二货还多一货,是个三货。”
从此,五色塬的人们叫女婴为“三货”。三货成了正名。
三货的家就是这么个家,五色塬的人添盐加醋,轶闻趣事一串串。
有故事说,三货大进了趟县城,买了块镜子,呼之舞之地带回家让三货妈看稀罕。三货妈看了,噘着嘴骂道:“你个老不足色的,进城给你办了恁老个媳妇!”三货抡过镜子说妈让我看,一看失笑了:“看我妈,恁嫩个媳妇你咋说老?!”三货妈又一把抡过:“让我再看看……你眼瞎了,额头都长了渠渠,还说不老?!”二货说:“拿来我看看……唉,你们连公母都分不清,这咋是大给他办的媳妇,分明是妈给她办的光棍!”
有故事说,三货对二货说:“哥,大给你张罗问媳妇哩,花恁多的钱,做恁大的难,还不如把我嫁给你。”二货说;“莫胡说,自己人不×自己人。”三货头一歪:“那咱大咋×咱妈哩?”二货想了半天说:“咱大是掌柜的,想×谁就×谁。”
日月荏苒,天旋地转。公社一夜解体,土地分户经营,队长五指变成村长五指,五指队长变成五指村长。三货家也在变,三货大和三货妈愈来愈衰迈,二货愈来愈莽壮,三货愈来愈痴呆。只有一样没变,日月依样的穷,日月依样的难。
三货家的日月穷,穷集中在二货身上;三货家的日月难,难集中在三货的身上。
五色塬有儿歌云:
二货二十五,衣破无人补。
二货二十六,背上痒痒没人抠。
二货二十七,身边没有抱窝鸡。
二货二十八,身后没人叫大大。
二货二十九了,依然象二十五、六、七、八,只是个“没”。
二货力大如牛,两个牲口拉的石滚子能连翻好几个过;二货体壮如磐,挑水能挑四只桶,吃饭能吃五大碗;乍看威威武武的一条汉子,可就是丑,可就是呆,还加一个穷。
五色塬的人成家早,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就手拉一个娃怀抱一个娃娃。二货没有,二货二十九了,手中没有拉的,怀中没有抱的,炕上没有暖脚的,呆人也知道气短,灰溜溜地,象个龟孙子。
二货心中憋气,憋气就要发,常常无端地摔碟子砸碗。谁家娶媳妇娃满月,二货变得更蝎虎,挖门砸锅不说,夜半里一声没一声地哀嚎,惹得野狐子循声出没,搅得四舍不宁。
五色塬的人也贱,动不动逗二货:“二货,你看鸡跟鸡干啥哩。”二货说:“连蛋哩。”“人跟人连蛋不?”二货呆呆地不吭声。有人更损:“二货,你天天给谁下苦哩,你大都知道给他娶媳妇,就不知道给你娶?”二货心里酸酸地不吱声。“你大不给你娶,你就不会自己想办法。你大年轻时抱着你妈在麦草垛里滚蛋蛋,你就不会滚。”
二货听得痴痴的。逗笑的人解了嘴馋,二货却当了真,动不动绕着麦草垛东望望西看看。还真让他在麦草垛下碰见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二货咧着嘴冲那姑娘笑,那姑娘捂着嘴冲二货笑。二货喜从天降,又冲那姑娘笑,那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脆得象银铃铃一般。那笑声笑得二货心痒,那笑声笑得二货心乱,二货疯了般扑上去,抱住姑娘往麦草里滚。谁知那姑娘顿时变了脸了,又哭又咬又抠又抓,哭声闹声招来了几个青年小伙,拳打脚踢把二货往死里打。二货蛋蛋没滚成,倒落了个鼻青脸肿,那条画圈圈的腿不划了,硬棍棍似地拖着。
二货的婚事成了三货家的头号问题,象磨盘压着三货大的心。
三货大没念过孔夫子的书,没听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知道香火不能从他这里断。
三货大可怜,手里没权,家里没钱,儿没人材,只是徒徒苦恼,徒徒悲伤。
尘世的事,苦恼可以徒徒,悲伤也可以徒徒,独独办事情不能徒徒,便花了二十块钱给介绍人,参与了一次“推磨”。
何为“推磨”?“推磨”是五色塬一带的婚姻困难户解决婚姻问题的一种办法,比“换亲”隐蔽点,好听些。“换亲”,简而言之,由介绍人撮合,你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儿做妻,我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儿做媳,你喜我喜,双方都喜。“
推磨”就复杂点,介绍人必须把三个以上的有儿有女户撮合在一起,甲的女嫁给乙的儿,乙的女嫁给丙的儿,丙的女再嫁给甲的儿,如磨盘徐徐推转了一圈。
因为是交叉婚配,便比“换亲”体面,且参与“推磨”的户越多越体面。因为“推磨”的范围便及四乡八村,因为“推磨”的过程“咬手”,因为“推磨”的结果体面,介绍人得到的报酬就颇丰,参与“推磨”的户愈多,得到的报酬愈丰。
这次是“四组合”,事快说成了,二货便按捺不住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满街吼之唱之。
谁知喝“定婚酒”那天,“四组合”一见面,这扇徐徐转动的“磨”推到三货身上便咔嚓打住,其它三户谁也不愿让脚手不周全的傻呆三货做自己的上首或自己当三货的下首,因为“磨”徐徐一推,上首的三货便要推给下首的当儿媳,其它三户都认为自己的“货”不管怎么着都比三货强得多。
还是介绍人有办法,裁判三户抓阄定三货做谁的上首或谁做三货的下首,再让三货大倒贴一百块钱做为补偿。三货大的嘴硬了几次都硬不起来,因为三货大也知道自己的“货”不硬,便熬煎一百块的来路。
精心挑选的一样大一样圆一样光的两颗黄豆一颗黑豆扔进黑咕隆咚的口袋里算作阄。讲明了,谁摸着黑豆三货便是谁的上首或谁是三货的下首或是说三货是谁的媳妇,见豆生根永不反悔。
临摸了,三户都畏畏缩缩地谁也不愿打那个头,仿佛那软囊囊的口袋是老虎口蛇蝎洞,仿佛谁头一个手伸下去黑豆便会蹦在谁手里。还是介绍人有办法,让三户如小娃家闹耍耍样的出“手心手背”,结果红鼻子疙瘩老三独独出手背得了头彩。介绍人又让其它两户如小娃家闹耍耍“猜猜猜”,结果大板牙出剪刀被崩位居第二,红眼子居末反倒是祸是福的心怯起来。
红鼻子疙瘩手不顺反嘴硬,说:“头一个摸就头一个摸,妈的×,不信我就抓黑豆豆……”话没落点,手拉出来,就傻眼了,手心里偏偏躺个又黑又大又圆又光的黑颗颗。大板牙惊喜得板牙更大更龇,红眼子惊喜得眼窝更红更粘。还是红鼻子疙瘩老三有种,拍胸膊说:“球的,认啦!掰开裤裆谁也不比谁多长个啥!”
当夜,大板牙、红眼子和介绍人都睡了个美觉。
当夜,三货大前半夜没睡着后半夜也睡着了。前半夜熬煎那一百元,后半夜想到老大难问题解决香火有续心也逐渐安然。老汉虽不懂哲学,但也知晓甜杆没有两头甜棒槌没有两头圆针头没有两头尖孬货难卖好价钱的道理。
当夜,红鼻子疙瘩老三前半夜没睡着后半夜也睡着了。前半夜为自己霉运忿不平,后半夜决定死不认账装狗熊。红鼻子疙瘩老三是靠“半瓶”二锅头睡着的,流着长长的口涎打着长长的鼾。
第二天,介绍人气歪了嘴,气昏了头。大板牙和红眼子动嘴不动劲,心里说,看介绍人咋办?屎不是好吃的,钱不是好挣的。
介绍人骂、咒、打、,骂红鼻子疙瘩三辈,咒红鼻子疙瘩三辈,打红鼻子疙瘩嘴巴。红鼻子疙瘩老三也绝了,自己骂自家三辈,自己咒自家三辈,自己打自家嘴巴,还倒贴一桌酒菜。
不过这桌酒菜没让三货大抄一筷子,还骂三货大:“跟你‘推磨’是眼瞎了,你货倒贴白送也没人要!”还是介绍人有能耐,顺水推舟借坡坡下驴趁台台唱戏,让那三家推了“磨”,三货大哭乞乞道:“你们吃哩喝哩,能吃下去喝下去?”介绍人给三货大夹了个肉馍,三货大不要,一个劲乞乞哭:“我二货咋办哩?我二货咋办哩……”介绍人恼了:“咋办哩,硬了用砖头砸!你日的 货还算人!”
三货大这才清晓,熬煎心痛那尚无下落的一百块是何等短视和后悔。
二货见没领回媳妇,气势汹汹地打三货大三货妈最后打不争气的三货,打得三货象挨刀猪般吱哇乱叫。
“推磨”没推成,三货大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决定不绕弯弯实打实给二货换个亲。老汉吸取了“推磨”的教训,东求西借早早预备了一百块钱,还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地给二货三货扯了一身新衣服。
“人凭衣服马凭鞍,三分人材七分打扮”。老祖宗这句话总结得就是好,二货和三货一下看上去鲜亮多了,穿不穿果然不一样,花钱不花钱果然不一样。
“插起招军旗,便有吃粮人。”老祖宗这句话也不假,“推磨”时把二货三货不当人的那个介绍人又把同样的二货三货当成人,从北五县给瞅了个人家。
两亲家一见面,三货大有喜有忧。忧的是北五县的水土不养人,他未来的乘龙快婿不过炕沿高,还是只单眼龙;喜的是他的亲家早年丧妻,文革大乱时用五斗苞谷从甘肃聘了个带肚的女人,十月落草落下个女婴。眼下虽说瘦弱弱一把,但还眉清目秀,聪明伶俐。
三货大想:为了儿子为了香火,也顾不得女儿了,反正女儿总归是人家人而且自家货也不咋着。便慷慨给亲家五十块钱。亲家本来心里犯嘀咕,接了五十块钱也想:为了儿子为了香火,也顾不得女了,反正女儿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而且自家货也不咋样。
两亲家高高兴兴喝了定亲酒。正喝着,那瘦弱弱女娃看了看痴痴笑的二货突然说:“大,我不愿意。”三货大立马又塞给亲家五十块。亲家斟酒对三货大说:“三月初三你把人抬走。三月初六我把人抬走。球的,喝!”
“三月三,龙抬头。”二货喜洋洋去“抬人”,莫料到却凄凄哀哀嚎回来,那瘦弱弱的女娃娃,三月初二晚上跳了崖。
二货没抬回来媳妇,又气势汹汹地打三货大三货妈最后打这回没有不争气的三货,打得三货挨刀猪般吱哇乱叫,打得三货死猪般不吱哇不叫。
眼睁睁快到手的亲没换成,反白白贴了一百元,三货大伤心至极,依任二货砸锅烧房混打混闹,再也不敢做“续香火”的美梦了。
老祖宗还说过:“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老祖宗这句话也不假,以前把二货三货不当人看后来把二货三货当人看以后又把二货三货不当人看的那个介绍人又来了,进门便说:“三货大,我又给你二货说媳妇来咧。”三货大颤兢兢道:“好先人哩,快再莫要给我惹事了。”介绍人说“见了雀×打颤哩,看你个熊样!这回不同于上两回,是人家寻上门的。”三货大惊得目瞪口呆。介绍人说:“东吴村有个瘸子,让电打死了,他媳妇带着两个娃娃要改嫁哩。在庙会上见过咱二货,说她就图二货个高高壮壮。”可怜三货大,还惊着瞪着呆着,就象个泥胎子。
介绍人领着女人来了,三货大一见,颤兢兢的心立时放下,女人黑粗笨不说,脖子上还吊着小面袋样的瘿瓜瓜,好在二货不嫌弃,高兴地象碰上了红粉知己。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介绍人说吃顿哨子面就算定了。三货大欢天喜地让三货妈擀面打鸡蛋,让二货拎着瓶瓶打酒,自己陪着介绍人抽烟喝茶,听介绍人吹他出五关斩六将并且没有走过麦城。那吊着瘿瓜瓜的女人自有她的心计和营生,转了前院还要往后院转,那颐指气使的神气好象女皇在视察她的世袭领地。
那吊着瘿瓜瓜的女人刚踏进灶门,忽地白日见鬼似地神色骤变,一双棒槌样的脚蹬蹬山响地走到前房,一张黑脸吊得比她的瘿瓜瓜还长地冲介绍人说:“我走咧!”介绍人惊问:“咋回事?”瘿瓜瓜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介绍人顾不及再讲他出了几关斩了几将慌忙忙赶了出去。
三货大让这平地一声闷雷震懵了,追不是不追也不是。二货拎着酒瓶瓶兴冲冲跑回来,一看不见了瘿瓜瓜,又是摔又是闹。正闹着,只见介绍人长嘘短叹地走了进来。
二货见介绍人零仃一个人归来,哇地放声大嚎:“叔,叔,我媳胡(妇)哩,我媳胡(妇)哩?我媳胡(妇)哩?”
介绍人说:“媳胡媳胡还稀胡哩,黄咧,黄咧,又黄咧!”
三货大说:“咋哩嘛?象神一样敬奉哩,咋又把人家得罪咧!”
介绍人也不答话,拉着三货大走进灶房。
三货大一看,案板上,自己的闷葫芦婆娘在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犁面;灶门前,自己的女子三货在一下一下又一下拉风匣,跟以前的光景一模一样。三货大便大惑不解地看介绍人。
介绍人说:“看我不认得我?你看你三货外样子!”
三货大睁大眼瞧,自己的女子三货两只光骨朵手掌夹着风匣杆一拉一拉又一拉,一只长得象猴爪子似的脚丫子夹着柴棒儿往灶门里一塞一塞又一塞,得空还往身上的痒痒处一挠一挠又一挠,跟以前的光景一模一样的。三货大便又大惑不解地看介绍人。
介绍人骂:“眼瞎咧!”
三货大说:“没有,我眼好好的,三货娃也好好的。”
介绍人兜面唾了一口:“好你妈个×!人家女人说来,摊上你老两口两付棺材瓤瓤就够亏咧,还让人家再养你的残废女子。”
三货大终于明白了。三货大也终于也没词了。
介绍人沮丧地叹了口气,:“三货大,我是法娃他妈把法娃死了──没法咧!”他瞅瞅一个劲呲牙笑的三货又说:“你好好思摸思摸,兴许还能思摸出个好法子,要再错过这家村,就再也找不到这个店了。”
二货拉着介绍人哭哀哀不让走。
介绍人眼圈红了:“娃呀,不是叔不帮忙,你那妹子确实是个累赘。”
二货还是死扯着不让走。
介绍人对二货嘀咕了好一阵子。
晚间,除三货鼾鼾大睡外,一家人谁也睡不着。
三星当头夜深了,三货大还一个蹴在院里砸闷烟。二货扑踏扑踏趿拉着破鞋出来,愣头愣脑冒出一句:“大,咱把三货日踏(注二)了去。”
三货大吃了一惊:“你说啥?”
二货依旧傻楞楞地说:“把三货日踏了去!”
三货大顺手给了二货一耳光。
二货恶恨恨地说:“你不日踏我日踏,得是你有人晚上睡觉哩。”
三货大躁了,眼冒火星:“你要日踏三货,老子先把你日踏了去!”
二货凶蛮蛮说:“咱看谁先日踏谁哩。我叔说来,错过了这个女人,我就再也找不到女人了。得是你有晚上有人睡哩,得是你晚上有人睡哩?!”
鸡啼五更,三货大仍一个人蹴院里咂闷烟,磕了一堆烟灰。
第二天一早,三货大早早把三货叫醒。亲自动手给三货洗脸梳头穿上了那套新衣服。三货大摸着三货的头,比父亲更象父亲地说:“娃呀家,大今个领你出远门逛去。”
三货自出娘胎,从没见父亲这样对她好过,父亲也从末领她出过远门逛过,高兴极了,又问:“吃肉肉不?”
三货大哽咽了,说:“吃,吃,吃得多多的!”
三货很少吃过肉,听大说今个吃得多多的,一股口水汪汪地流出来,便更高兴,一瘸一瘸随大出了门。
三货大领三货出了五色塬,爬过很多坡,涉过很多河,来到一个人马车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小镇。三货大给三货买了五个肉夹馍,看着三货狼吞虎咽吃得眼翻白口发噎,又忍不住哽咽了,摸着三货的头说:“娃呀家,大拉泡屎就……就来……”三货只顾狼吞虎咽地吃肉加馍。
三货大没拉屎,也没有再来,顺着来路爬坡涉河往回走,三货大哭了一路。
三货大哭到家就不哭了,张罗着给二货娶媳妇。
初六是个好日子,农家办婚事都择这一天,取个六顺吉利。三货家这天好热闹。三货大灌了几盅“马尿”,一时云天雾地,忽听有人喊:“……回来了,回来了……”三货大以为是新媳妇迎回来了,趔趔趄趄地迎出去,只见他扔在小镇上的女儿三货泥猴猴一般瘸了进来,一进门就哭着往他怀里扑。
正闹着,一阵鞭炮炸响鼓乐齐鸣,新媳妇到门口了,笑皱皱扯到耳边的新媳妇瘿瓜瓜一下车,一眼就瞧见哭鼻抹泪的泥猴猴三货,笑脸顿时变成母夜叉,扑天抡地嚎着不愿进门。二货急了,乞求着哄着吆喝数人往进拉往进拖往进抬也不起一点作用。
三货大一把推开怀里的三货,狠狠给了一嘴巴,又踹了一脚,放声大悲恸:“你也不死呀!”
一场本该红火热闹事变成冰锅冷灶。二货眼看到手的鸟鸟又飞了,掀翻桌椅砸烂碗碟踢打了三货还不解恨,提了把雪亮的厨刀跑到大跟前,眼露凶光地喊叫:“大,不把三货日踏了我就把你日踏了! ”
三货大头钻在裤裆里一声不吭。
初六的晚上,上弦月亮亮的,一丝丝风也没有,根本不象个月黑风紧的杀人夜,二货却背着妹子三货出了庄。三货手被捆着,嘴里塞着烂套子,一颠一哼哼,一颠一呻吟,哆嗦得象只挨宰的猪挨刀的羊。五色塬北有一野狼沟,白日里也有野狼出没,更不用说晚上。二货虽说傻蛮,但也怕吃人的东西,见这里那里一对对森森绿灯笼,扫帚尾巴划拉得刷刷响,一声比一声凄厉的长嚎,禁不住吓得出了汗,吓软了腿,吓直了毛发,吓得裤裆里尿水滴哒,跌跌绊绊把妹子三货背到一个高高的沟峁峁,闭着眼往黑咕隆咚的沟下面一推,鬼撵似地撒腿就跑。
二货跑回家对大说:“大,我把三货日踏咧。”三货大说:“我日你妈!明早接你媳妇去。”
二货躺在炕上想着和媳妇睡的事,一会睡了一会没睡,结果一夜还是没睡。天一亮便爬起来急着接媳妇,推开院门,一下惊退了三四尺,当门口卧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弱弱地呻唤,蠕蠕地颤动。二货上前仔细一看,才是妹子三货。二货恼极了,上去踢了狠狠一脚:“今晚我把你埋了!”
二货没敢下手。因为三货大扔三货的事让村长五指知道了,五指村长很愤怒,扑地将一口浓痰唾在三货大脸上,骂道:“日你个妈!当时光图受活哩,现在想把你日的货扔给社会,给我脸上抹黑,没门!我眼睁大瞅着,今后三货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吃法绳!”
三货大擦掉脸上浓浓的痰没敢吭声。五大三粗的二货也没敢吭。父子俩都怕五指村长和村长五指,从五指当队长和队长是五指就怕。
五指村长和村长五指是现世的观世音菩萨,把三货救了下来。托村长五指和五指村长的福,三货也就活了下来。不过,三货活着不如不活。
三货家里,最恨三货的是二货。因为有了三货,二货的婚事坎坎坷坷;因为有了三货,二货眼看到手的鸟鸟飞了;因为有了三货,二货今年三十三了,还是原来的四个:“没”。
旁人有二货没,你想二货能不憋气?二货没有都是因为有三货,你想二货能不恨三货?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加一等于二二二得四,二货是应该恨三货。恨的结果,不外乎是打骂抠掐拧,还有一撮一撮地拽头发,因为三货是女的,头发长便当得很。再就是不让吃不让喝不让穿不让在屋里睡。
三货听哥话得很,打骂抠掐拧拽也不还手,不让哭也不哭,不让吃就不吃不让喝就不喝不让穿就不穿不让在屋里睡就不在屋里睡。
三货最终是要吃的,因为不吃肚子里饿得难受,便四处讨,四处要,讨不到要不到就在猪槽槽挖着吃。不让喝是不让喝用火烧开的水,那难不倒三货,三货就喝井里水河里水阴沟水涝池水天上落下的水。不让穿也好办,因为夏天不穿风凉,春秋不穿能抗,唯独难在冬天,三货就钻麦草垛钻羊圈搂着羊取暖暖。
不让在屋里睡更不在话下,三货有大床哩!明太祖朱元璋不得志时也发过这样的感叹:“天当被地当床,满天星斗伴我眠;一夜双足不敢展,害怕蹬倒万重山。”
三货家里,最见不得三货的是三货大,因为三货使他“赔了夫人又折媳妇。”因为三货使得二货以前是他的心病现在依然是他的心病。不过三货大不亏是三货大,每当二货向三货发凶,三货大便可怜兮兮逢人就诉苦:“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二货还要日踏我哩。”三货家里,对三货最没成见的是三货妈,三货妈对谁也没成见,谁打谁谁骂谁谁日踏谁也没成见,她不知成见是啥。
农历四月八,是五色塬一年一度的庙会。娘娘庙周遭的塬坡坡上,商棚子饭馆子一座连着一座,贸易市场上小贩一摊接着一摊,牲口集,上拴满了牛马猪羊。县剧团实行自负盈亏,认准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花高价聘来省上秦腔名伶,推出连台本戏“封神演义”。
河南偃师有个“大世界”杂技团不知咋日鬼地也闻讯赶来演出。“少林武术表演团”、“雄师硬功演出团”、“小明星杂耍团”,在塬畔畔上也扎了好几家。一时间,烧香的拜神的求子的占命的卖货的偷人的拉琴断弦的看热闹买盐的耍把戏打拳的争多论少蛮缠的,熙熙攘攘沸反连天,五色塬开了一口大锅。
会期过了半,赶会的人还盛着。“小明星杂耍团”的门前却挂起“最后三天,日演三场,请君早临,勿失良机”的告示,告示醒目得很。
杂耍团团长西服革履,在庙会上悠哉悠哉地遛达着。
是演出效果不佳门票收入不行而被迫转场?是内部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烂摊子维持不下去?抑或是地头蛇蓄意苛刻敲竹杠难以忍受?不是不是都不是,这个小个子白面皮浙江客团长精明得很,有着一套独特的经营技巧。
浙江客团长心里很清楚,他的拼拼凑凑苟合起来的草台班子毫无艺术水平可言,一无力与天时地利的县剧团抗争,二无法与阵营整齐的“大世界杂技团”对衡,甚至也没有“少林武术”、“雄师硬功”那几手耸人听闻的绝活。他的杂耍团之所以收入颇丰,全靠他的手段和脑瓜子。
杂耍团还末到,他带领的先遣队早把当地行政和宣传部门“供”上了,撒出大把优待券。有钱能使使鬼推磨,有优待券也能使鬼推磨。占上好地盘,广播里也喊圆了:“该团明星荟萃精英济济,炮打飞人生吞铁球醉卧钉板铁头撞石火中取炭赤脚踩刀美女断腰铁矛剌心钢剑剁腕节目惊险绝伦,深为海内外观众惊叹……”杂耍团一到,他便倾巢赶他们上会宣传,奏起洋鼓洋号,男演员清一色披肩长发,女演员清一色猩红三点泳装,男不男女不女,肥奶子大白腿在阳光下乱晃,不信你乡下佬不掏钱!卖涨不卖落更是他的杀手锏,“最后三天,勿失良机”是手段,“日演三场,请君早临”才是目的,再演下去让鬼看去!浙江客团长包包满了,能不悠哉悠哉。
小个子白面皮浙江客团长正踌躇满志地悠哉悠哉地悠哉着, 忽然发现一大堆人围着什么呜呼叫好。浙江客挤进去踮脚一瞧,只见一个有手没指丑绝的女孩用脚趾吃烧饼。
围观的人喊:“三货,用脚揉眼挖鼻子给你一毛钱!”那女孩就用脚丫丫揉眼睛挖鼻孔。有人喊:“三货,用脚挠痒痒给你一毛钱!”那女孩就用脚丫丫挠痒痒,在胸膛挠在胳肢窝挠还在脖颈挠。有人喊:“三货,捉只虱子给你两毛钱!”那女孩就用脚丫丫在腰间摸揣,一会果然脚趾间夹着一只豆大的臭虫。
浙江客惊呆了,脑际顿时活泼泼出现了一幅怪异的画面:一个丑角女演员坐在他的舞台上,一会用脚洗脸,一会用脚切菜,一会用脚钻木,一会用脚扯锯,一会用脚画画一会用脚写字一会用脚扔几个彩球数个草帽……场内掌声雷动座无虚席场外因买不到票发躁发急。浙江客象发现了至宝!
浙江客找到三货大说:“老大爷,让孩子跟我逛大世界去。孩子学有专长立身有本,你老也可弄些钱花花。”
浙江客的蹩脚普通话三货大一时弄不懂,等弄懂了也骇呆了:有人要三货还给钱?我三货能卖钱?!半天看浙江客没丝毫戏谑嘲弄的意思,老汉才颤呐呐问:“你给我多少钱?”
浙江客伸出五指:“一次性,五百元。”
“五百块?!”三货大又一次惊呆了。前次为一百块还犯愁哩,现在五百块,五个媳妇钱!三货大想立马说:“拿钱来”,又一想,他给五百块,我为啥不要一千块,让他多少给添点。就横着心说:“我要一千块。”浙江客说:“好,再加二百,七百元。”三货大想:一下加了二百,肯定还能加,又说:“我要一千块。”浙江客不耐烦了:“再加一百,八百元。”三货大又想,又加了一百,肯定还能加,就咬牙说:“我就要一千块。”
浙江客有些恼怒:“你那娃娃是个残废,在你家也是花钱白养活,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三货大说:“我娃是残废,残废娃也是我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花钱不少哩,我就要一千块。”
浙江客没料到这奇形怪状的死老汉还这么能说,眉头一皱,心里嘀咕:花一千元买个丑八怪残废划得来吗?又一想:美固然美,但有时丑比美更美,更值钱。残废怕啥,咱就冲残废来的,残废人比手脚全的人更能剌激人。一千元就一千元吧,不过两三场杂耍的收入,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刚想答应又耍个计巧:“再加一百,九百元。”三货大想,他还能给,再要!又死死说:“我就要一千块!”浙江客为三货大的顽冥不化感到愤恨,骂道:“你也是狗咬一橛屎!一千块就一千块,不过合同得写清楚盖章划押,今后病死撞死意外死不负任何责任。”
三货大管不及三货今后病不病死不死,颤兢兢数了钱,轻快地盖了指印。只是心里微微有点后悔,我为啥当初不要一千五哩?!
三货跟“小明星杂耍团”走那天,五色塬整个摇铃了,人们都竟相传告:“三货要逛世事去咧!”三货坐在汽车上也咧嘴笑,她不知道也不会想到今后的路有多黑多远多曲折,她高兴她坐了汽车,这是她生世来头一次坐汽车。
有了一千块,三货大腰硬嘴也硬咧,二货腰硬咧嘴也硬咧,瘿瓜瓜女人闻讯找到门前,三货大理也不理,看也不看。二货说:“要我同意,你先得把你的瘿瓜瓜割咧。”
三货大从山里花六百块给二货买了个人身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伶伶俐俐一掐流嫩水水的小媳妇,用二百块给二货办了喜事还用一百块给自己割了副棺板一百块留下做零花钱,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三货走了,开初的那几年人们还常常提及她,因为她是五色塬第一个走远门的人。当二货的小媳妇第二回挺着大肚子走过街巷时,人们还动不动说起她。老年人说:“人家三货大有福,生个三货,给二货换了个媳妇,给自己扯了副棺板,该有的都有了。”
难熬的光棍汉说:“人家二货有福,有个三货妹子,给自己弄了个受活的,怀里抱一个,肚里又装一个。”三货大也不时地念叨:“不知道我三货现在在那达逛世事哩?”二货也抱着象自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娃娃,一边亲一边说:“我娃我娃快长大,长大跟三货一样逛世界去。”
五色塬,三货走了,久而久之,人们便渐渐淡忘了她。三货大二货也不再念叨了。她的行踪,就象北山头那郁积不散的雾。
(注一)二货——意思是此人不够成熟。
(注二)日踏——意思是将人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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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