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鹏:【棋 痴】(小小说)
棋 痴
◎郑海鹏
【作者简介】:郑海鹏,男,70年后,一个在宝鸡工作的乾县人。爱好文字,率真随性,用文字记录平淡的生活,用心灵感受诗文佳境,怡然自乐,陶醉其中。
奎五老汉下了一辈子象棋,是响水村有名的棋痴。
奎五老汉临终了还是因为下棋。
头几天晚上,屋后那棵老椿树上老是有猫头鹰一声紧似一声地叫,奎五老婆子还驱赶了几回,过一阵子又飞回到椿树上,一次半夜,老婆子还问奎五老汉“可能是隔壁憨娃他妈快不行咧?!你听那雌鸮(xiao)(猫头鹰的一种)就像是笑哩一样,听得人瘆得慌!”。“可能是吧,老婆都瘫了好几年咧,哎!还不如老早走,活着也是受罪哩!快睡,人的生老病死正常的很。”
第二天,奎五老汉早起照例到自家屋后的果园里转了一圈,临近中秋,果园里的苹果树上的叶子已经稀疏无几,落在地面上的叶片凝了一层厚厚的秋爽,枝头的苹果已是红彤彤的一片。奎五老汉想着等过节儿女们回来了,把果子卸了,走时给他们都多带点,外面卖的苹果不好吃,还贵。出了果园又转到门前的麦地边看了看,麦苗已经露出寸把长嫩嫩的芽头,不稀不稠。回到家,奎五老汉吃了锅旱烟,又到牛圈里想给陪伴了五年的老黄牛添些草料,一看老黄牛在圈里卧着,嘴吧不停地蠕动着,嘴角挂着泛着热气的白沫子。昨晚临睡前给拌的草料还有半槽,老汉有些纳闷,咋就没好好吃呢?再一看牛,耷拉着脑袋,眼角下上挂着两行清亮的泪痕,奎五老汉上前撴了撴缰绳,老黄牛站了起来,奎五老汉顺手拿起手耙给牛梳理起毛发来,老黄牛舒适地摆着尾巴,不时地用头在奎五老汉身上蹭着,用舌头试着添奎五老汉的衣襟。奎五老汉给牛侍弄完毕,准备离开的时候,老黄牛对着奎五老汉“哞~哞”地叫了几声,奎五老汉扭头一看,老黄牛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太阳已经两杆高了。奎五老汉吃罢早饭,依然提着他那有些陈旧的象棋布袋子去了村口那块再熟悉不过的老碾盘边,老对手姜三老汉已经在那等着。还有几个棋迷与姜三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
奎五与姜三在碾盘上摆开阵仗边吃旱烟边厮杀开来,不消多时,姜三弃子认输。再来再来,旁边的几个棋迷看着姜三老汉连输三盘,就一起帮着姜三老汉出谋划策,一时间,七嘴八舌,喊声连天。
“杀底炮,快,快杀底炮。”
“你杀了底炮就把马丢了,不能杀底炮,丢了马拿啥赢呢?”
“就是么,开局炮胜马,残局马胜炮。”
“还是撑士的好!”
姜三老汉权衡再三,支起了士。奎五老汉顺势抓起车,举在半空中准备下到底去看底炮,顺便给塞个“车前炮后”,就在俯身置子的那一刻,一头栽倒在了姜三老汉的怀里,再也没有醒来。等到众人慌里慌张地将奎五老汉抬回家,在老婆子一阵莺莺戚戚的哭声中给奎五老汉穿寿衣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车”还紧紧地在奎五老汉手里攥着。
响水村的一代棋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入殓那天,在孝子贤孙呼天呛地的哭声中,奎五老汉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被几个同村的老邻居放进那口漆黑油亮的棺材里,在临合上棺椁盖子前,奎五老婆颤颤地挪动着三寸金莲,泪水在皱皱的面颊上肆意地流淌着,把那副被奎五生前摸得油光锃亮的象棋,连同那张洗得有点发白的帆布棋盘一起亲手放进了奎五的棺材里。
姜三老汉在送别了老对手奎五老汉之后的第二天黄昏时分,一个人吸溜着旱烟锅子,独自伫立在那片奎五老汉安然入睡的村公墓地头,面对着奎五老汉新坟头来回飘摇的招魂幡,回想起了他和奎五自小至大关于下棋的些许事情来……。
奎五下棋是他二舅爷教的。
奎五的二舅爷家是响水村方圆十几里地有名的祖传中医世家,据说奎五二舅爷的太爷爷曾在光绪爷年间当过御医的,因为一位常在的龙胎没有保住而受到牵连,被贬还乡,便在家乡广施医术,久而久之就誉满杏林。到了奎五的舅爷这一代,虽然家道中落,但其二舅爷依然秉承了祖辈的精湛医术,在行医问病之余,对象棋痴迷有加,渐渐地棋艺的名声竟然盖过了医术。其实是解放后西医的逐渐盛行,对中医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加之中药的熬制过程泼烦,草民百姓的头疼脑热,医疗站的赤脚医生给开几个大白片就给解决了,所以奎五二舅爷家的中药铺子也就逐渐地冷清了。
奎五家与二舅爷家同村不同队,距离近,自小二舅爷跟别人下棋的时候,奎五就在旁边看,四五岁时,虽然看不出多大门道,但逐渐地认识了三十二颗棋子以及简单的走法。奎五的二舅爷就问奎五:“想学不?”“想学。”就这样,奎五在二舅爷的调教下,一发不可收拾。
奎五十一岁时,有一次和姜三跟着爷爷去岔弯镇去赶集,看见路边有个棋摊,两人对弈,周围站了一群人俯着身子,吆五喝六地叫嚷,奎五和姜三就从大人们的缝隙钻了进去,一左一右地蹲在两边,煞有介事地看起来。“去去去,你狗看星星呢,能看来个稀稠?”一位看棋的对着奎五嚷嚷道。奎五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没有说话,因为二舅爷曾不止一次地给他说过“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
奎五的爷爷在前头走着还问奎五到集市上想吃啥,半晌没听到回音,一扭头,奎五不见了。瞅了瞅那堆下棋的人,爷爷笑了笑,就去赶集了,等回来路过棋摊的时候,周围看的人基本上走光了,奎五和姜三一左一右地仍蹲在那里看着人家下棋。
奎五爱看棋,更爱下棋。十五岁时就在村里没了对手,姜三是跟着奎五学的棋,偶尔还可以赢奎五一两盘。可从那时候起,奎五对棋由爱至迷至痴。一次,奎五娘让奎五去秤盐巴,奎五拿了钱从早饭后出门,一沟子坐到棋摊上,等到想起娘的吩咐,天已经黑了,急急呼呼地跑去盐铺子时,已经关门了。
从小到大,奎五因为下棋没少挨娘老子的打骂,可奎五依然我故。最有意思的事是奎五结婚四五年后,一次去五里地外的岔弯镇丈人家发生的故事,让人们开始唤他“棋痴”的。
那天奎五和媳妇领着四岁的儿子,抱着两岁的女儿一块去了老丈人家,刚好老丈人家瓦瓮没面了,这丈母娘一看姑爷一家大小四口人来了,就准备到地里叫正在耙地的老汉回来磨面去呢。奎五知道后说“让我去,就到四婶家的喔石磨子上吧?!”“噢!就是就是,可让你去人家笑话哩!”“都是老女婿了,谁还笑话呢!”奎五说完就扛着多半口袋麦子出门去了。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了棋摊,奎五就寻摸了过去,周围的人看见奎五来了,还扛着半口袋粮食,就稍稍地让开了一个缝隙,奎五往那一伫,就把磨面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等到丈人家着急做饭的时候还不见奎五回家,媳妇就出门寻找来了,媳妇看见奎五还扛着麦袋子在那看,就气不打一处来,吼了句“奎子,你把人丢到啥地方来了?”。奎五这才记起还要磨面呢,涨红着脸,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离开了象棋摊子。
自此以后,奎五“棋痴”的绰号就伴随了奎五的一生。
可更为传奇的是奎五因为棋下得好,以一己之力而避免了一场农事风波。那年四月份,持续近两个月的干旱使得正在抽穗灌浆期的小麦叶子拧成了绳绳,公社和大队两级政府积极组织各级群众开展抗旱自救工作。响水村和临近的下弯村因争夺灌溉水而闹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干渠的水哗哗地流向更远的下游,两个村的村民缺拿着铁锨镢头在渠岸人吵火闹地对峙,大队部派人来都未协调好谁家先浇地的问题。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大队书记和公社的生产专干来了,把两个村的队长、书记和会计一起喊过去商量事,两个村的群众就各自成阵唧唧喳喳地自个讨论不休。商量的结果是不要武斗要文斗。就让两个队各出三个人,进行比赛下象棋,胜家先浇地,但必须连夜开始,以便给另一方紧让时间。响水村自然是少不了奎五、姜三,又让奎五自己挑选一个水平较高的。奎五思前想后,让姜社教参加,姜三面带疑惑地看了一眼奎五,小声地问:“社教家不是跟你家人老几辈子关系紧张么?你咋还选他?万一喔货给咱晾场子了咋办呀?!”奎五看了一眼姜三,笑而不语。对方也很快选出了三个选手,奎五一看,都是棋场的老面孔,然后大家抽号,捉对进行三局两胜比赛。规定若三局战平,加赛一局,再平就地抛子猜输赢。按照抽号结果,奎五觉得比较满意。
比赛在干渠岸边进行,除了几位裁判,现场其他人都被排在两米开外。第一场姜三对下弯村的狗剩,三局战罢,姜三二比一胜!第二场姜社教对下弯村的棋霸黑牛,黑牛干净利落地以二比零胜了姜社教。第三场由奎五对阵下弯村的皮二,皮二棋技不如奎五,但皮二只所以人称皮二,就是因为下棋比较赖,人称“皮缠棍”,而且爱叨叨。第一局奎五胜,第二局皮二就开始了烦人的叨叨声,奎五就在交力处故意卖个破绽,让皮二赢了一局,皮二也看出来了,毕竟是“老麻雀”了,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第三局奎五在占先的情况下又故意卖出破绽,结果和棋了。第四局加赛前,皮二不再叨叨了,很是有些惭愧地看了看奎五,很认真地说“咱两这局都走慢点,认真下!”“嗯!”奎五应道。结果自然是奎五胜了,皮二却感觉输得心服口服。
在响水村人连夜晚浇地的欢呼声中,姜社教默默地来到奎五跟前,奎五借着月光,拿出身上的旱烟袋子,递给姜社教,社教有些激动地接过旱烟袋子,用颤颤的声音说道:“五哥,你腰不太好,晚上凉,注意点!需要帮忙的话,你就吭气!”。“嗯,好!”奎五看着从干渠引过来的水欢快地流进了泛着青草气息的麦田,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的亮堂。
后来,在生产队分队以后,奎五的儿女们都先后考上大学,在外地参加了工作。村里的人们也将责任田栽上了果树等经济作物,经过数年的发展,经济情况好转了,也不再为吃粮发愁了,奎五就把愿意向他学棋的村里的小辈们在农闲的时候召集起来,聚在村里那个老碾盘旁边,给他们一招一式地教起来。嘴里常常念叨着:棋如人生,有逆就会有顺;人生如棋,有输就会有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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