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艺青年之死
高昂,住东莞长安,工作深圳南山。家有一女,已读小学。
一
高昂来自陕南农村,从小到大跟其他孩子没啥区别。复读了一年,才磕磕绊绊上了一个本省二本。当时网络尚未普及,又没人可以给予建议或者指导,懵懵懂懂下,随便选了几个专业。收到通知书时,才知道自己就读的是水处理专业。
那个时候流行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所以不管什么专业,进了大学门就高兴,似乎那张纸将送你上青云,人生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从此后将花团锦簇。
很多年后他才发现,权利、阶级与物质才是力量,用它们改变命运比知识快得多。
高昂完全不喜欢自己的专业,大把时间又不知做什么,就天天泡在学校图书馆。四年大学时间,专业课不及格是常有的事,他也不在乎,反正有补考机会。大四下半年,有一门专业课补考了两次,都没过,最后一次补考后,高昂有点急。他通过课代表,找到了那个授课老师的电话。在电话里,高昂问自己这次考过没有?
老师说平日上课都看不到身影,这个时候知道着急了?
高昂直接跟那个老师表达自己不喜欢这个专业课,“或许我不上您的课是我不对,我跟您道歉。但我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打游戏上,我只是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后来老师给了他60分。
好哥们辉子知道这件事后,笑话他,说平日看他拽得不像样子,以为他对成绩和毕业证书不在乎,“原来也会为分数急,也是俗人一个啊。不过现在把我们逼得尿急的事,现在看起来比天大的事,再过一些年回头看,估计屁都不算。”
现在回头看,的确屁都不算。一个普通二本的毕业证毫无用处,既不会让你显得很牛逼,也敲不开任何一扇门。
二
毕业前,所有人都在忙着制作简历,找工作。高昂没投简历。他虽然还没想好离开校园后具体做什么,但至少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那段时间,他正疯狂迷恋《刀锋》。每一个文青都逃不过毛姆,这个总结是有道理的。高昂不想一毕业后就被关进工厂或者公司,他想像拉里那样,过一种“晃膀子”的生活。毛姆在《刀锋》里,把主人公拉里的游历生活,称之为晃膀子。
他把晃膀子的第一站,定在了新疆。新疆八九月份,正是采摘棉花的季节。之前就听一个新疆的同学讲,每到棉花采摘季,他们那里就会涌进大量采棉工。虽然进入21世纪后,机械化将采棉工赶出了棉花田,但在一些偏僻角落,在一些大型机械无法施展的地方,仍然需要人工采摘。
大学毕业一个星期后,高昂拖着一箱子书,跳上了开往新疆的绿皮火车。
从2000年一直到2005年,高昂就一直在路上飘着。除了去新疆采棉花,也去关中平原做过麦客,去山东摘过苹果,去山西煤矿挖过煤。当那个新疆同学通过QQ找到他,并把他拉进大学班级QQ群的时候,他正在渤海湾的一个小岛上当渔民。
通过群里的聊天,他才知道在过去的五六年时间里,同学们纷纷结婚生子,买车买房,没婚没房的也都基本有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总之,所有人都固定了下来,除了高昂之外。
有同学问他现在干嘛?他打着哈哈说还在飘着,没存款没正经工作,也没姑娘瞧上自己,请同学们多关照。
辉子接茬说:“你这种文青,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高昂从没把自己归类于文青。他也从来没有研究过文青的定义。他总觉得在这个物质化的世界,说一个穷光蛋是文青,有揶揄瞧不起的意思。可如果对象换成一个有钱人,称其文青则更多是赞扬,褒奖其没有被铜臭完全腐蚀掉。这是物质的力量。人们总会因为金钱而附加更多尊重。
在路上的这些年,收集过一些东西,也丢弃过一些东西,唯独那箱子书,一直陪着高昂走南闯北。加上不愿固守一地,对自由有向往。从这两点看,也许他算是个文青。
三
高昂从文青到主流的回归是从到深圳开始的。
2006年,路上遇到一个在深圳当老师的哥们。那人每年寒暑假都在外边跑。他劝高昂去趟深圳,说了许多值得一去的理由。高昂记住了其中一个关于深圳报业大厦的。那人说报业大厦顶端有一颗硕大的玻璃球体,实际是一颗眼睛,寓意睁眼看世界。为什么只有一颗?他说另外一颗要看中国,看自己。
到深圳后,高昂从火车站直接就坐公交到了深圳报业大厦。果然楼顶有一颗硕大无比的“眼睛”。他信了那个老师的话。
后来在深圳生活了多年,跟无数人求证过,根本就没有“睁眼看世界”这一说。看来只是那个老师一厢情愿的臆想与猜测。
有这个猜测也不错,许多的意义都靠猜测而来,而且许多人也都靠着这些猜测来的意义过活。
深圳的花销不像内陆。内陆随便找个活,就能在保持温饱的基础上还可以游玩。深圳且不说随便的活很难找,即使那种正儿八经的工作,如果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新人,到手的工资能维持最基本的吃穿住行已经算不错了。
高昂先是找了个行业网站编辑的工作。以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做这个工作绰绰有余。但就是攒不下什么钱。没有钱,也就没办法离开。结果一干就是两年。
2008年,工资升了,也攒了一点钱,深圳值得看的也都看差不多了,高昂想离开深圳,去北京看奥运。结果同公司一个姑娘非要跟他一起看奥运。
一场奥运看下来,不但离不开深圳,也没法离开那个姑娘了。
姑娘来自湖北一个小乡村,中文系毕业,算是有点文艺气。也就是这点文艺气,让她死抓着高昂不放,非他不嫁。
虽然做事特立独行,但高昂骨子里有着西北人的传统和江湖气,觉得人家一个小姑娘不嫌弃他没房没车没存款,死心塌地跟定他,他不能辜负这份情,唯有以给她一份稳定的家庭生活相回报。
出租房就是婚房,在深圳请了相熟的同事吃了顿饭,又回各自老家摆了摆酒席,就算把婚结了。一年后,女儿呱呱落地。
四
给女儿办准生证费了许多周折。
最开始,高昂觉得生孩子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自然的事情就会想得简单,认为怀孕十月,到医院生产就好。还是公司一个刚当妈没多久的同事,一次聊天时候,问高昂提前办好准生证没有?
他这才知道生孩子不是一件想生就生的事,要得到国家允许,要去办理准生证。
高昂夫妻俩的户口都在各自老家。当时想着距离妻子老家近,办理比较方便,选择让妻子回去办理。
结果妻子老家所在地派出所不能直接开,需要高昂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先开具一个证明材料给他们,然后他们才能办理。问已经有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了,为何还要开具证明?工作人员回答这是政策规定,他们按规定办事。
那个材料说明有着严格模式,错一点都不行。那时还没有微信,陕西、湖北、深圳,三地之间全靠电话沟通。真正把女儿准生证办理下来,已经小一个月过去了。
给女孩办理出生证明时,赶上那天办理医生心情好估计,跟高昂再三强调要保留好这个证明,以后打疫苗、上学、落户、户口迁移、出国留学等等,都将用得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果然一件一件应验着那个医生的嘱托。
日常的世俗生活,需要的资料以及需要被证明的东西太多了。关于孩子的繁琐,这仅仅是个开始。
五
大人也有琐碎,也被要求提供证明。高昂他们在买房子的时候,就被要求提供自己的社保证明。
因为妻子生孩子后的两三年一直没有上班,所以社保断缴后再没有续上。也都没在意,变老退休还远得很。对于遥远的事,人们都不会太上心。
高昂在上班的头几年索性就没买社保,他一直觉得自己活不到退休时候。即便意外没有提前来临,他也觉得老了后靠养老金活着挺没劲的。
这也算文青之火没有彻底熄灭。
后来,生活不但用一记又一记耳光浇灭他的文青之火,同时也提醒他,社保不但是为老了后准备的,买房、落户、孩子上学、买车摇号等等一系列事情,如果没有社保,别说与人竞争了,参与游戏的资格都没有。
他是在妻子的再三要求下,才开始让公司帮着缴纳社保的。此时,高昂已经是深圳某大型展览公司的策划总监,年薪加上年终奖超过四十万。
从女儿刚上幼儿园起,他们就开始张罗着买房。南山、福田、罗湖根本就不在考察范围内,夫妻俩直接奔向关外。即便这般,在深圳关外转悠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一处价格满意的楼盘。不过每次跟售楼销售员告别时候不是因为价格,也不是因为楼盘环境,都以社保当再见理由。
“你们这里也需要连续缴纳五年以上社保吗?”
“是的,非深户必须连续缴纳五年以上社保才有资格买房。”
“那麻烦了,我们都是非深户,我们两个的社保都没有满五年的。看来卡在这里了,容我们想想其他办法再联系你。”
不是因为钱不够买不起,而是因为社保年限不达标买不了。这样既避免了尴尬,对外人讲起来,脸面以及内心感受也好很多。
后来,他们把房子买在了紧邻深圳的东莞长安,房价只有深圳的三分之一。开车跑高速到高昂他们在南山的公司,不发生严重塞车情况下,四十分钟到达没任何问题。对比起住在罗湖、龙岗,开车动不动就一两个小时的同事,高昂觉得自己算幸福的。
六
为了能够让女儿就读公立学校,高昂准备通过人才落户的方式,把自己的户口由老家迁移到东莞。
他的毕业证从毕业后就没用过。之前还放在装书的箱子里,后来随着到了深圳搬了几次家后,彻底找不着了。他也没找过。如果不是为了户口迁移,他觉得这辈子估计都用不上那张纸。
补办毕业证,高昂回到了当年的大学。
留校当老师的辉子,把同在西安的同学划拉到了一起,好好招呼了一顿高昂。借着喝酒的劲儿,辉子搂着高昂的脖子说你变了。“以前虽然不联系,但我通过各种渠道掌握你的行动轨迹。那个时候,只要一看到你,就觉得自己的大学还没结束一样。你就像一个标杆,杵在那里。是啥子东西让你跳进了这条河,跟我们同流合污了?”
高昂说你这话没法接,要不换句别的重说?
那天大家一直喝到吐,喝到哭。一群中年老爷们喝个酒,喝的哭哭啼啼,丢人也难为情。
七
后来的人才落户与女儿就读公立学校整体办理还算顺利,虽然依旧各种琐碎程序。高昂已经接受了这种琐碎。
在一些个夜深人静、妻子女儿都熟睡的时刻,高昂偶尔也会回望当年,回望当年那个拖着一箱子书闯世界的年轻人。他说好像在看另一个人,自己都陌生。
他也觉得现在的生活有问题,但他又不知道问题具体出在哪里。
“以前虽然穷,但真的快乐。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快不快乐。大多时候根本就不会想这个问题,甚至提到这个词都显得做作,显得娘里娘气。在路上晃膀子的时候,也会思考一些诸如生活的意义、人之终将去往何处等等严肃一点的问题。但在有用论主导的现实生活里,这些问题是无用的,所以几乎再没出现过。以前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一些情感上的波动,无论是欢悦还是悲伤,都有切肤之感。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很难激动,也很难彻底悲伤起来。估计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以为主流社会只要努力工作,家庭和睦,与人和善就可以了,实际上远远不够!我理解不了各种关于户口、积分、计划生育、孩子上学、限购限入、外地本地区别对待等等事情的规定。这些事情靠着努力工作是搞不定的。而这些事情又最容易激发矛盾与冲突,让人焦躁,易埋怨,把人折磨得疲惫不堪。”
世俗生活,或者说城市生活,容不下一个格格不入的人。那些格格不入的要不去了梧桐山,要不去了终南山。哪来的大隐隐于市。当你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准入资格,需要各种证件与证明、各种说明资料与私人资料的时候,你还怎么隐?你还怎么不屑,怎么风轻云淡、山河日月?
一个文艺青年的高昂已经死去,一个主流下的高昂每日奔波于东莞与深圳之间。
九爷:小小水果商,城市蒙面客。(感谢被采访者的信任,世事琐碎,望清醒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