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臻仲 | 一个宫廷诗人的平仄生涯

总第146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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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中国旧体诗中的格律诗,是一种独特的诗体形式。

它讲究节奏顺畅,平仄协调,对仗工稳,韵律和谐。它要求语言凝练,意若贯珠,蕴藉深厚,意境高远。

如果将中国旧体诗比喻为汪洋大海,那么,格律诗就美如这大海中的海市蜃楼;如果将旧体诗比喻为逶迤群山,那么,格律诗就是这群山中巍峨的珠穆朗玛。总之,格律诗是中国旧体诗的翘楚,是旧体诗王冠上那颗最璀璨的明珠。

格律诗诞生于初唐,开元年间被列为科举的必考科目,自兹以降,宋元明清,历代科考几乎都少不了它。故而,掌握格律诗的写作法门,就成为文人墨客的必须。由此可知,格律诗于古代士人是多么的重要。

改革开放以来,旧体诗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有人估计,现在全国应该有数千万的旧体诗写作者。人们对格律诗的学习、创作、研究也空前高涨,全国出现了许多诗词刊物和普及诗词格律的书。特别是关于格律诗的新旧韵之争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仗”,至今未见分晓。这也说明,格律诗是大家最为关注的。

我们现代人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比较强,有了什么发明创造,立即就去申请专利。而使用专利的人,则须向专利所有人缴专利使用费。据说,最近华为要向美国一家企业收取高达10多亿美元的专利使用费。笔者突发奇想,全国有这么多写格律诗的人,假如为格律诗申请专利,那它的专利所有人不就发大财了吗?

那么,格律诗是如何产生的呢?如果是某个人的创造,那它的专利所有人是谁呢?

这就说到了我们本文的主人公。他是初唐四杰之后一个最著名的宫廷诗人,是中国格律诗形成过程中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是唐代灿若星汉的诗天中一颗永不凋落的星宿。

他叫沈佺期。

02

沈佺期的祖籍在相州的内黄县。

有网络资料说,他的太爷爷在隋朝当过秘书正字(即掌管校勘典籍的小官),爷爷和父亲都当过县令。但正史及地方志都找不到这个说法的出处。

他的家景应该比较殷富。据史书上说,沈佺期小时候学习非常用功,读了很多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还读了老庄及佛教经典。他矢志功名,苦心孤诣,学富五车,不满19岁就高中进士,实属凤毛麟角。

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牛毛,可古代考进士可没那么容易。中国古代开科取士,千挑万选,非常严格。所谓的“神童”、“文曲星”是极少的。皓首穷经,终生苦读而不能达者,比比皆是。稍晚于沈佺期的孟浩然,两次考试名落孙山,直至终老还是个举人。同朝的黄巢因为屡试不第,竟一怒之下揭竿而起,给唐王朝造成了很大的震动。据说左宗棠、蒲松龄都没考中进士。范进中举,喜极而疯,不是老丈人那一巴掌,恐怕就抱憾终生了。而且,古代考中进士后,也不是马上就都能当官,还要等有合适的空缺位置才能轮到你。比如,后来因为诗写得好与沈佺期并称“沈宋”的宋之问,他考中进士后,一个从九品的殿中内侍一干就是十五年。

沈佺期是幸运的,他不仅考中了进士,而是直接被任命为“协律郎”。官虽不大,但是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俗话说,“宰相衙役八品官”,京官的起点高,进步的空间大。

什么是“协律郎”?协律郎主管音律,就是研究音乐韵律诗赋平仄之类的专家,大概相当于国家社科院或文化部某个部门的研究员。这说明沈佺期诗写得好,对声律有研究,造诣较深。他的主要工作是写应制诗。啥叫应制诗?就是在皇宫里往往有些大的事情,比如皇帝他老爹过生日,或者哪个嫔妃生孩子,再或者春节、上元节等节庆日,宫廷里就要聚会或设宴席,这时候“协律郎”就会奉皇帝圣旨作诗,写一些拍马屁的好词儿,这就是应制诗。再就是扈从皇帝出游玩乐。当然,陪玩的时候“协律郎”的职责也主要是作应制诗。这是文学侍臣的任务,无关军国大事,专搞“帮闲”性质的“遵命文学”,哄皇帝高兴。

宫廷里这种“帮闲”性质的工作,历代都有,最典型的应属汉代。汉武帝养了一大帮司马相如那样的人,弄出了一大堆谀词滥调的辞赋。南朝齐梁时期沈约那伙搞“永明体”的诗人,也都是朝廷养的“帮闲”文人(沈佺期的格律诗就是 “永明体”的“盗版”,不过是改头换面有所发展罢了)。其后的李白被贺知章引到宫里,大概也是专写“帮闲”诗的,其性质与沈佺期的工作性质略同,可他老想“直挂云帆济沧海”,不屑于总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抚槛露花浓”之类哄娘娘高兴的玩意儿,可唐明皇觉得他只配干这话儿,不愿干,就打发他“散发弄扁舟”去了。

沈佺期可不像李白那么傻,这是多美的差事啊!不用干费力劳神的活儿,天天在宫里转悠,除了陪皇帝,就是陪公主嫔妃之类的漂亮女人,写点儿让他们高兴的花儿草儿呀,鹦哥儿鸟儿呀的,附庸风雅,轻松惬意,还能经常在领导面前露脸儿,出镜率高,知名度自然就高。

当然,这活儿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这是技术活儿,你诗要写得好。唐朝经常举行赛诗会,选拔第一名给与重奖。中宗朝某年的一天,皇帝驾临昆明池游春,让随行的满朝文武作诗比赛,由上官婉儿担任赛诗会的总评委。应制诗都是现场发挥,“口占”,没点真本事还真不行。那些平时滥竽充数的所谓诗人这下都露了馅,作品纷纷遭到淘汰,最后在宋之问与沈佺期之间一决高下。沈宋二人的诗歌,功力相当,难分伯仲。上官婉儿见沈佺期的诗中有句“微臣雕朽质”,好,既然都“朽质”了,那你就屈居第二吧。天朝第二,那也不简单呐!

应制诗虽然大都没啥实际价值,但因主要是给皇帝看的,就要附和皇帝旨意,也是很讲究的。内容当然都是吹喇叭抬桥子歌功颂德的,但大家都来拍马屁,就看谁拍的水平高。会拍的,既要拍的响,不能太露骨、太肉麻,要含蓄蕴藉,似露不露,欲说还休。这就是说,要讲究方法,拍马屁不能拍到马蹄子上。沈佺期写这类宫廷应制诗很有心得,马屁拍得极好,尝为皇上与权臣所激赏。举个例子:公主生了孩子,皇外孙满月,大年三十晚上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又过年又庆生,双喜临门。这种场合当然少不了沈佺期,他奉旨口占,当场作了首《岁夜安乐公主满月侍宴》:

“除夜子星回,天孙满月杯。咏歌麟趾合,箫管凤雏来。岁烛常燃挂,春盘预折梅。圣皇千万寿,垂晓御楼开。”

看,虽然是歌功颂德,但整个诗流动着雅致的韵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大唐王朝兴隆蓬勃的气象。而且全诗充溢在吉利祥和的氛围中:婴儿是星宿下凡,是天帝之孙,是麒麟,是凤雏,而皇上是“千万寿”。皇上与公主听到这样的词儿,能不舒坦?

这“协律郎”不是浪得虚名吧?

沈佺期即使作这样在今天看来无聊的诗,在形式技巧、韵味格调方面也造诣甚高。他的不少应制诗,都技压群芳、迥出流辈,代表着初唐同类诗歌的最高成就。

但是,单凭诗写得好也不一定有大出息,关键是领导要爱这一口儿,懂得欣赏。

沈佺期侍候的领导是武则天,女皇不只是一把手,还很有才,书法在当时很有名气,行笔擅用飞白之法,想来也会像老慈禧那样,一高兴挥笔写个“寿”字什么的赏赐臣子。女皇还是个诗歌发烧友,水平也不错,即使比不过沈佺期,但如果放在今天,起码也抵得过中华诗词学会的那些挂名的顾问们。不信?举个例子:在当年她还是个文艺青年时,有幸成为了太宗李世民诸多贴身生活秘书中的一员。在此期间,她结识了李世民的儿子,就是皇太子李治,眉来眼去,俩人感情日深。太宗蹬腿以后,她被送进了尼姑庵,这时,李治就成了她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为了表达自己的相思之情,她为李治写了首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因为思念你啊,俺天天以泪洗面,都相思成病了。你看俺现在憔悴成啥样了,整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把红的能看成绿的。如若不信,你就打开俺的箱子看看吧,看看俺的石榴裙上为你留下多少泪痕呀!

李治读到这首诗,肯定感动得不行不行的,哪还管什么辈分、二婚、后娘之类的社会舆论,直接就把她娶了过来。感情投资,效果明显,而且一本万利,等到李治也蹬腿了,她武媚娘就当上了女皇,武周的开国之君,千古一帝。

有才的领导往往也爱才,所以,武则天对诗名很高的沈佺期也格外看重,出公差或者旅游常常带着他,遇到哪儿景好了,就说:“小沈,写首诗助助兴!”能得到皇帝的点名,想想那是多大的荣幸啊!宫中其他那些老想献殷勤露露脸儿的什么“博士”“学士”没机会,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一样忌妒他。沈佺期科场早发,少年得志,穿梭于宫廷之间,虽是无用文人,却像今天的当红明星一样,这边请罢那边请,很受热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风头盛,其他朝臣就不高兴,怎么哪里都是你显摆呢?那好吧,你有才华,诗写得好,就一直写诗吧。就这样,一直当了十五六年的协律郎,压住就是不提拔他。虽然风光,可就是不涨工资。到后来还找了个茬儿,把他贬到了遥远的台州,且由副处降到了科级。直到四年后才被召回朝。

俗话说,是金子总是要发光的,经过二十年的漫长等待,直到三十八岁,沈佺期终于熬得云开雾散。在公元694年春天,当上了通事舍人(从六品上)。

公元701年10月,武则天在洛阳住腻了,就去巡幸长安,在那里住了整整一年。沈佺期全程陪同,伺候得肯定很周到,女皇一高兴,赏了他个考功员外郎。考功员外郎属吏部,正六品上,相当于现在教育部下属的招生办副主任,属副厅局级。主要负责地方官员的考核以及与科举考试有关的一些事情。这是一个权力大且很有”油水”的衙门,许多人都眼红。但他大概也没捞什么好处,否则,后来被人诬告和韦后大清洗时,他就不会有好结果了。

第二年冬,迁考功郎中(从五品上),工作职责无大变化,但官又升了一级,正厅局级。公元703年冬,迁给事中(正五品上),又升了。真是时来运转,三年连升三级。而且这次擢升,使沈佺期达到了权力的中枢。

给事中在唐朝时,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相当于今天的正部级干部。关键是位置重要,其职能相当于国务院秘书长,位高权重,地位显赫。而且给事中是宫官,陪待皇帝左右,直接处理皇帝交办的差事。其主要职责是:审议封驳皇帝的诏敕及大臣的奏章。对皇帝的诏敕,有错误或不合适的,可以封还;对于大臣处理的刑事案件有未合法律的,给予批驳纠正;对于组织部门选拔任用的干部有不适当者,有权建议裁退。对于各部门给皇帝的奏章,要进行审查,对有错误的要求取回重新拟定。总之,给事中的权力很大。

这当然就比当协律郎时风光多了。那时候是八品官,等于现在的副处或正科级,在宫廷里就是个小芝麻官,无论你多风光,荣耀,但见谁都得点头哈腰。而现在翻过来了,许多人见他都得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这样的地位与尊荣,那是相当的威风!

03

古人说,乐极生悲。老百姓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总之,是一个意思。

正在给事中任上风光无限的沈佺期,怎么也想不到,他刚刚开启的辉煌前程,一下子就变得暗无天日了。

公元七零四年(武后长安四年)正月的一天,他也许正在吃早饭,或者正在衙署里办公,突然闯进来几个拿着刑具的金吾(禁卫),不由分说给他戴上枷锁,把他关进了御史台监狱。大概他犯的是重罪,几个月后,又从御史台监狱移到专门关押要犯的大理寺监狱。

作为一个新提拔的政府高官,怎么突然就被抓了起来呢?

罪名是“考功受赇”。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收受了被考核干部的贿赂。

那么,谁告的?有什么证据?不知道。由于时间遥远,直至今天,研究这件事的学者们也没弄清当时的具体情况。

我猜想,所谓“考功受赇”和告状的人,极可能都出自 “四格铜匦”。利用“四格铜匦”匿名举报的事,在当时是司空见惯的。

“四格铜匦”是个什么玩意?“四格铜匦”是武则天让人用铁或铜特制的一个盒子,类似于今天的意见箱,想要告密的人可以往这个箱子投放匿名信。

武则天改唐为周,死忠李唐王朝的一些大臣总想复辟搞事儿,武则天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就想出了这个制造恐怖的办法,目的就是要让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人人自危,不敢与她作对。

为了鼓励告密,武则天还规定,凡告密的人,地方官员不但不能阻拦,还要为他们到东京告状提供车马等方便,告状途中路过各地的驿站,还得按照五品官员的待遇接待,然后送到洛阳。看看,人家武媚娘这胸怀!今天信访的人,能享受这待遇?

匿名举报风险低,无代价,极易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事实上,当时匿名举报成风,很多人因此蒙受冤屈。沈佺期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被人诬告的倒霉事会轮到自己头上。

从人上人一下变成了阶下囚,这个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无法承受。灾难对于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尤为难以忍受。突临大难,他们比一般人更紧张,更害怕,更痛苦,更缺少忍耐力。无论多么儒雅斯文的学者,也无论多么道貌岸然的高官,一旦枷锁临身,或者被平时他们看不上眼的禁卫或兵卒按倒在地,扑抶无情,血肉淋漓,此时撕心裂肺地大声哀号,磕头抢地的求饶,痛彻心扉的悲啼,真是斯文扫地!但这很正常,性命尚且不保,哪还顾得颜面?

从他在狱中写的《被弹》《枉系》《同狱者叹狱中无燕》《移禁司刑》《狱中闻驾幸长安二首》等诗中,我们可以知道他在狱中的大致情况:

“劾吏何咆哮,晨夜闻扑抶“,不但被狱卒厉声喝斥,甚至早晚还要遭到狱卒竹鞭子的毒打逼供。“穷囚多垢腻,愁坐饶虮虱。三日难一饭,两旬不再栉。是时盛夏中,暵赫多瘵疾。瞪目眠欲闭,喑呜气不出┈┈”三天吃不上一顿饭,二十天都不能洗澡,时值盛夏,酷热难耐,蓬头垢面,满身虱子,又生了大病,连出气都困难,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差一点就死在狱中。

朝廷中曾经的宠儿,如今成了囹圉中的囚犯。此刻他才真正体味到了恐惧、冤枉、痛苦的滋味。尽管他坚信自己是清白的,但作为囚徒,清白不清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武则天任用周兴、来俊臣之类的酷吏,朝中含冤被贬、被流放、被砍头的事情,他沈佺期见过或听说过的不会少,现在自己也面临这样的境地,他能不心惊肉跳吗?

人的一生就象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没有笔直的,总是弯弯曲曲。有高潮就会有低潮,有顺境就会有逆境,有一马平川就会有坎坷不平。沈佺期现在就遇到坎了。

但是,无风不起浪,沈佺期“考功受赇”这件事,还真的有点由头,原委是这样的:

沈佺期的一个下属叫许子儒,也是个大牛,崇贤馆学士,曾撰《毛诗纂义》十卷,受到皇太子的重赏。可这傢伙“不以藻鉴为意,委令史句直”。就是说,这个许子儒对组织部门的工作不上心,本该他考察的干部,他不出面,而是委托下属去判断曲直。结果就出事了,导致一些不该"补授"的官员得到了晋升。有人利用这个事就造谣说是沈佺期收受了被考核官员的贿赂,添油加醋的匿名信就捅到了武则天面前。女皇当然会很生气。她大概想,我这么抬举你,提拔你,你不争气给我好好干,反倒中饱私囊,这还了得!于是,不由分说就将他抓了起来。

不过,在监狱呆了大半年后,他终于被放了出来,而且官复原职。

平白无故地住了大半年监狱,你说冤枉不冤枉?

不过,他的厄运还没过去,出狱半年,又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到他的身上。

这得从当时的政局说起。

晚年的武则天沉湎享乐,不大关心朝政,而她宠幸的那两个小鲜肉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在她的纵容下,专橫跋扈,為所欲為,先是流放了御史大夫魏元忠、司禮丞高戬、鳳閣舍人張說,繼而逼死了太子李顯的兒子李重潤、女兒永泰公主及其丈夫武延基,這樣,就徹底激化了與忠于李唐王朝一黨的矛盾,武周政权也因此陷入了动荡。

武皇天授四年,经姚崇几次推荐,武则天任命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张柬之当了宰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老头儿竟是自己的掘墓人。中宗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刚当上宰相的张柬之和崔玄暐等其他五位大臣在太子李顯的支持下,由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率羽林兵五百余人冲进宫中,诛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逼迫武则天传位于太子李显,史称神龙政变。

唐朝有政变的传统。媳妇搞掉老公,兄弟干掉哥哥,儿子纂老爹老娘的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李世民血溅玄武门,射杀了一母同胞的哥哥和弟弟,逼迫老爹李渊把还没坐热的龙椅让给了自己。神龙政变虽然是张柬之等五大臣发动的,但也是经李显同意的,儿子抢了老娘的天下,也算是“窝里斗”。没过多长时间,韦皇后勾结武三思,毒死了亲夫李显,让一个15岁的娃儿李重茂当了皇帝,自己则效仿武则天垂帘听政。结果,垂帘还没一个月,就被李隆基伙同太平公主杀死了。李隆基让他的老爸李旦当上了皇帝,可时间不长,他又把老爸赶下龙椅,自己坐了上去。太平公主想,在殊杀韦皇后时我也出了大力,为啥江山你李隆基一人坐?于是,她也想搞事儿,可是李隆基先下手为强,杀了太平公主,稳定了政局。但是,李隆基后来的结果也不太好,被儿子李亨设计逼得他杀了左膀右臂杨国忠,马嵬坡又杀了小心肝杨玉环,凄凉地退出了政治舞台。

每次政变都必然要流血,要杀人,都会有一大批人遭殃。神龙政变当然也是如此。過去圍繞在武則天身邊的那些寵臣和一大批御用文人,被作為二張谋逆的同黨遭到了全面清洗,大肆捕殺,投入監獄達一千多人。沈佺期作為武則天最為看重的御用文人,自然是被列為二張一黨的,當然不會幸免。也许僅僅是御用文人,并未參與二張干政的事情,故在二張兄弟及其親信被梟首示眾時,沈佺期侥幸躲過一劫。

“谋逆”是重罪,死罪可免,活罪不能饒,他与房融、崔融、李峤、崔神庆、杜审言、宋之问、閻朝隱、王無競等一伙舞文弄墨的人“皆坐二张窜逐”,大多都被流放嶺南。沈佺期被“长流”到萬里之外的驩州,是所有被流放的人中最遠的。

驩州即今天越南的荣市。《旧唐书.地理志》:“驩州……至京师陆路一万二千四百五十二里,水路一万七千里”。在神龙政变被流放的人中,沈佺期是被贬最远处罚最重的。这说明,在当权者的眼中,是把他与二张一伙几乎等同看待的,即使不是罪大恶极的首犯,也是罪行极其严重的骨干分子。在他之前,张说因被二张诬陷谋反,才被贬到钦州,距京师也才五千多里。沈佺期的被贬之地远于张说一倍多,如果与执政者没有深仇大恨,或者执政者不对他恨之入骨,他是不可能被“投之四裔”,“长流海外”的。

何谓“长流”?流放是古代五刑(苔、杖、徒、流、死)中仅次于死刑的惩罚。《唐律疏议》有三流之规定:即一流三千里,二流二千五百里,三流二千里。贞观年间又规定,死刑犯可加流三千里。也就是说,最远的也就流放六千里。流放时间最长为六年,即六年中都要在流放地劳改,不得返回。但“长流”不受此限,里程是无限的,时间也是无期的,在当地政府的监督管制下无偿劳作,终生没有出头的日子,非遇赦不得归。

沈佺期非常清楚“长流“意味着什么,当然也会想到自己以后的处境。作为武则天最看重的文人,而且后期成为了武周统治集团的核心成员,武则天倒台了,自己还会好吗?

无论过去多么显赫,到了这步田地,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04

神龙元年二月(公元705年),乍暖还寒的时节,沈佺期踏上了流放驩州的漫漫长旅。

驩州在今天越南的中部,但是,如果将时间上溯一千三百年,那时的唐人是不会将驩州看做异邦的。尽管它距大唐王都长安、武周神都洛阳皆逾万里之遥,但早在汉代,它已归入中华的版图,当时隶属于交趾郡,而唐初则隶属于安南督护府,是大唐的“率土之滨”。

因距离中原遥远,又隔重洋,山海险阻,艰辛无比,人们称这里为炎荒绝域,化外之地。因此,也是统治者迁徙要犯的首选之地。

去国辞家,投荒万里,逐臣前途生死未卜,思此沈佺期能不百感交集?

即使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候,也没有人前来给他送行。素常交好的友人如宋之问、杜审言等大多与他一样成了流犯,有些侥幸没有被处理的,也都处在自身难保,担惊受怕的境地,都躲得远远的,哪里还敢来送他?

家人受他的牵连也都被流放了。半年前因所谓“考功受赇”含冤入狱时,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弟弟也都受牵连入了狱,这次更是难逃厄运,不仅全家流放,而且祸及九族,甚至亲戚邻里佣人,全都成了流人。两个弟弟受他的牵连被降了职,分别流放到鄂、皖某地。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在流放之列。

使他稍感庆幸的是,妻子散尽家财四处活动,终于将两个儿子和女儿保了出来,带着他们逃回了湖北英山(大概是她的娘家),为他老沈家留下了血脉。

他的流放经行路线是出洛阳,进四川,到湖南郴州,过广东端州(肇庆),取道大庾岭,溯西江入广西,至梧州,穿北流,越“鬼门关”,翻越十万大山,浮槎儋耳(海南岛),渡安海(越南东兴),经龙编(越南北宁),跨爱州(越南清化),辗转经年,才可能到达“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入鬼门关》)的驩州。

从这个路线可以看出,这次贬谪南旅的艰辛程度。他需要凭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唐王朝的大半个疆域。一般被流放的犯人都要披枷戴锁,作为曾经的高官,他虽然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一一“锁而不枷”,但被“锁”着的滋味儿也不会多么好受,而且还要背着行囊翻山越岭。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万里长途,即使风雨兼程,漫漫长途,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对于放逐的犯人来说,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刑罚,甚至比剥夺生命更为残酷。流放是对犯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给犯人带来的是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

即使在灾难中,诗思依然会如期而至,在流放期间沈佺期作的几十首诗。从这些诗中,我们大概可以知道迁谪的艰辛。

“救艰不遑饭,毕昏无暇泊”,有时为了摆脱困境连饭也顾不上吃,天已昏黑了还顾不得住宿。每天,“夜则忍饥卧,朝则抱病走”,不间断地跋涉,极度苦累,贫病交加;还要翻越无数陡峭险峻的高山,如秦岭、蜀山、南岭、白石岭、大庚岭、鬼门关、十万大山、大青山等,无数险隘雄关,无数万丈深渊;还要渡过无数波涛汹涌的海洋和江河,如伊河、黄河、汉水、武水、珠江、西江、南海,“驰波如电腾,激石似雷落”,在惊涛怒卷的江海中飘泊,时时都有“魂魄游鬼门,骸骨遗鲸口”之虞;在苍莽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穿行,到处是荆榛藤蔓的缠绕,“碍林阻往来,过堰每前却”,步履维艰;酷暑烈日,流火炎云,“身经火山热,颜入瘴乡销”,进入岭南山林间,湿热蒸郁,瘴气萦绕,不仅使人致病,还会致死,异常恐怖;也会遇到电击雷崩飙风淫雨的鬼天气,即使你冻得牙打颤,累得腿抽筋,脚上磨起了多少潦泡,都不能停下前行的脚步。许多人死在了流放途中,如和沈佺期一起流放岭南的崔融,就身弃蛮荒。或被解差打死,或因饥饿而死,或被疾病折磨而死,或被累死,或被野兽吃掉,都不是什么稀罕事。能够平安抵达者,十不一二。

从神龙元年的二月,到神龙二年的正月,沈佺期历经春秋四季,万里长途,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来到放逐的目的地一一大唐疆域最南端的一个行政建制单位一一驩州。

他被安排住在驩州廨宅中,条件大概不会太好。初到大海之南,天气比北方的京城会更热,空气会更加潮湿,蚊虫也会更加疯狂,夜里肯定睡不踏实。毕竟曾经是京城的大官,宫中显宦,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样的罪?但作为一个被定了重罪的犯官,他大概不会讲究这里的条件了。

驩州刺史姓苏,应该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他大概想,像沈佺期这样的大官,曾经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或许某一天流而复起,回到朝中重又掌握了大权也未可知。于是他将自己的一所叫作“山间水亭”的私人花园,让给沈佺期居住了。所谓“山间水亭”,应该是背山面水,绿树掩映,清净幽雅。沈佺期能住在这样优美而舒适的环境里,实在是非分之福。在自己落难之际,还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而且是直接管束自己的地方长官。“幸逢苏伯玉,回借水亭幽” (《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沈佺期当然非常感动。

被流放的犯官,按规定不会像普通刑事犯那样,到了流放地即与人为奴,但也必须在流放地官府的管束下从事一定的工作。当然,这样的工作大概不会太轻松惬意。或许像文革中下放到五七干校(有人称之为牛棚)的老干部,干些掏大粪,清扫侧所,或刨地耕作之类的体力活儿,以达到“出一身臭汗,炼一颗红心”的目的。

沈佺期在驩州期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我们不得而知,但从苏刺史将自己的私人花园让给他来看,应该不会太难为他。

随着时间的消失,乡国之思日隆。此刻的洛阳早已春华烂漫,群芳竞艳,御街两旁的老柳翠绦摇曳、皇宫里香风软浓,沉浸在温柔乡里的皇帝会想到他这个弃臣吗?“思君无限泪,堪作日南泉”(《初达州》),想起自己蒙冤放逐,想起流放途中的无限艰辛,想起天涯孤旅前途渺茫,每每泪湿襟袖。“帝乡遥可念,肠断报亲情”(《岭表逢寒食》),荆妻如何?儿女安在?昆季焉居?情系乡关远,泪洒相思地!但他明白,按大唐律,他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流放之地,除非皇上大赦。是的,有些倒霉的犯人,受了许多年苦,以至积劳成疾病死在流放之地,最终也没盼到皇帝的赦书。沈佺期五十多岁㦬此大难,投荒万里之遥,还能回得去吗?也许今生今世将弃骸骨于异乡了。

事情有时往往出忽意料,从绝望到希望也只是转瞬之间。沈佺期来到驩州刚刚三个月,忽然收到一封从爱州寄来的信(爱州与驩州相距四百多里)。

这封信一度让他激动、喜悦,原本死寂的心海里,突然激荡起希望的涟漪。

原来,神龙元年十一月,也就是在沈佺期离开洛阳九个月的时候(那时他还在流放途中),中宗皇帝和皇后韦氏因上尊号而大赦天下了。大赦的消息从各驿站历时四个多月才传到驩州,此时已是神龙二年的三月了。而这时沈佺期来到驩州才刚刚两个多月。席不暇暖就遇赦了,你说他该有多高兴吧!“书报天中赦,人从海上闻。九泉开白日,六翮起青云。”(《答宁爱州》)“喜气迎冤气,青衣报白衣。还将合浦叶,俱向洛城飞。”(《喜赦》)客中遇赦,寃屈将申,这是何等的喜悦!他多么希望能乘坐传说中神奇的合浦叶,一夜间就飞回洛阳。

但他高兴得有点早了,他暂时还回不去。

正在他收拾行囊,准备北归的时候,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大赦天下是有附加条件的:“流人非反逆者并放还”。注意,并不是所有的流人都放还。是流人中的“非反逆者”。而沈佺期的罪名是参与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的谋反案,是“反逆者“,是重罪,属于“只能根据罪行轻重给予一个较偏远的地方官职”之列。

虽赦,但暂时还不得“放还”,还不能立刻就道,还得在驩州继续接受“锻炼”。

在等待朝廷“另行分配“的这段时间,为了缓解思归的心情,沈佺期决定到处走走。今生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他想游览一下南国的异样风光。本来苏刺史就没拿他当“劳改犯”看待,现在他如同文革中被解放的老干部,即将重新走上领导岗位了,苏刺史当然更不会阻拦他。

沈佺期游览了驩州附近的一些地方,写了几首描写异域风情的诗。诗中反映的并不是忘情山水的惬意,而是欲归不能的精神自慰。

是年六月,沈佺期终于等到了被赦还的敕令。“天地降雷雨,放逐还国都。”(《夜泊越州逢北使》)终归是可以回去了,而且没有被贬到其他边远的地方,是直接回京城,这令他感到喜出望外。

收拾心情,启程北归,顺原路返回。过海南岛作《早发昌平岛》:“阳乌出海树,云雁下江烟。积气冲长岛,浮光溢大川。”这种云海辽阔苍茫的宏大气象的描写,反映出他获释后的轻松心情。至广州合蒲遇到从京城来的使者,虽非他乡遇故知,却也“握手泪相濡”(《夜泊越州逢北使》),感慨万端。又经始兴、乐昌,攀白石岭至郴州,作《自乐昌溯流至白石岭下行入郴州》,再北行,秋八月至潭州(今长沙),见友人崔怀古,闻苏味道、崔融死,作《哭功眉州苏司业二公并序》。约于是年十一月到京都长安。

回到京城后,沈佺期官运亨通,先后担任从六品上的起居郎,修文馆直学士,又转为学士、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正四品的太子少詹事,并被皇帝赏赐上柱国的荣誉职务。

据内黄县志载,沈佺期约卒于714年,死后归葬于故乡内黄县“邑西十五里沈村”。另有一说他死后归葬于湖北英山。

05

关于沈佺期的人品,新旧《唐书》等史料对他都有一些负面的记载,前人的不少文章在谈到他时也多有微词。当代文学史的有关资料,基本因袭前人的观点,把他看作无行文人。

随着对沈佺期研究的逐渐深入,当代学者有不少人认为,沈佺期不仅是初唐向盛唐过渡时期的一个伟大诗人,他不仅在中国诗歌发展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他的人品德行亦是无可厚非的。

过去,人们否定沈佺期的品格操守,其依据主要是“考功受赇”、“谄附二张”、“《回波》乞怜”三件事。

先说所谓“考功受赇”,这应该是有人对他的诬陷。

沈佺期坚称自己无罪,因所谓“受赇”而无端系狱,实是天大的冤枉:“万铄当众怒,千谤无片实。”他认为众人的指谪、攻击、诽谤,没有一点是真实的。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不过,在狱中大半年,初监于御史台,继移大理寺,都没有关于他受赇的实据。倘坐实沈佺期收受了贿赂,是不可能在他入狱长达半年的时间内不判决的。按唐律“唯吏受赇、犯盗、诈冒府库物不原”,就是说,受赇罪在唐代是重罪,倘有实据,是不可能赦免他的。他被放了出来,而且官复原职,这本身就说明他是无罪的。

那么,是谁?又为什么要谄害他。有人认为是与二张势力水火不容的李唐一党借机他整的,但他被放出来时,正是李唐一党的首领张柬之为相时,这又作何解?沈佺期是当年的冬天出狱的,而张柬之是当年九月接替姚崇为相的,这时正是他权柄在握之时,倘其将沈佺期视若二张一党,又受贿确凿,岂能轻易将他放出来?

笔者认为,极有可能是二张对他的诬谄。从长安元年到长安三年,沈佺期三年三除官,直登枢要,平步青云,风头甚至盖过了二张,不免遭其妒忌。加之他为人耿介,“任直翻多毁,安身遂少徒”“平生守直道,遂为众所嫉。”恃才气傲,锋芒毕露,特立独行,不肯谄附,遭二张诬陷是极有可能的。

总之,所谓沈佺期“考功受赇”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再说所谓《回波》乞怜。事情是这样的:一次中宗命群臣跳回波舞,并各撰词赋诗,沈佺期赋诗《回波乐词》:“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意思是说,流放归来虽然蒙恩升了官,但我的朝服还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牙绯色(意指没有恢复到原来的级别)。中宗当即赐他绯鱼(指绯衣与鱼符袋,象征着恢复了原来正五品以上的官阶)。

有人将这件事作为沈佺期不护细行的证据,此亦不甚公平。因为赋《回波乐》乞官在中宗朝为一时尚,查《新唐书》《唐诗纪事》《唐才子传》《唐音癸签》《大唐新语》等诸史料可知,其时,“群臣多撰此词献佞,以自要荣位,最盛行”。故起舞也好,要位也好,既是时尚,也是奉命而行,是一次普通的应制活动,不能因此独薄沈佺期。另外,沈佺期原为给事中,正五品上,赦归后拜起居郎,从六品上,他作《回波》乞官,其本意有着要求为自己恢复名誉的意思,亦无可厚非。

最后,所谓“攀附二张”,从前人的文章和史料中,都找不到能够支持这个说法的令人信服的证据。

沈佺期科场早发,且在当时诗名很高,却长达二十年怀才不遇,稍加分析就会明白,他是不善钻营,不会逢迎,不肯依附权贵的,否则决不会长期名高而不遇。

有人说他平时和二张搅在一起。是的,从表面看确实如此。沈佺期受知于武则天,女皇交待的工作,许多都是通过二张向他传达的。同时,他是侍奉皇上的“内臣”,如编撰《三教珠英》等工作,也都是在二张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二张兄弟或作为领导,或作为同事,与沈佺期共同服务于女皇。“款颜因侍从,接武在文章”(《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许多事情不可避免地会与二张搅和在一起,因此,他被李唐势力视为巨奸大恶。但不能以此作为他阿附二张的证据。如果和二张一起侍从皇帝就是同党,那么,与二张一同侍从皇帝的还有名相姚崇、狄仁杰等许多人,能说他们也是二张的同党吗?

神龙政变后,大肆捕杀武周旧臣,或诏斩,或下狱。沈佺期应该是武后的铁杆亲信,之所以未遭诏斩,据说是中宗下了一道不能滥杀武周旧臣的圣旨。即使这样,也应该是他为官为人并无大的瑕疵,并未受贿或谄事张易之与太平公主等贵佞,否则,即使中宗有旨,凶残的韦后也不会放过他。即使此次侥幸免死,睿宗登基后也不会重新起用他。

学界评价“沈宋”,公认为沈(佺期)的人品要高于宋(之问)。他不象宋之问那样企图卖身武后,曲身阿附二张;也没象閻朝隐等人那样為二張捉笔代作诗文。他是写了关于太平公主的两首诗,但那是应制,又能说明什么呢?御用文人的职责就是“帮闲”,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观点去衡量古人。

沈佺期获罪的真正原因是作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神龙政变后,武则天被迫逊位,朝廷的大权实际上落到了韦后的手上、韦后对武则天视若仇雠,将她身边的亲信旧臣全面清洗,杀的杀,流的流,沈佺期亦因此被贬徙荒服。这个原因他是很清楚的,但是,这个真正的原因他能说吗?

沈佺期作过一首《凤笙曲》,也有人认为是阿附张昌宗的。起因是这么一回事:武三思极力巴结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曾向女皇进奏说:“昌宗是王子晋后身。”王子晋相传为周灵王太子,好吹笙,作凤凰鸣,后乘白鹤登仙。武则天就让张昌宗披着用羽毛织的衣服、吹着箫、骑在一个木头做的白鹤上,学王子晋升空成仙。同时让宫里的文人都来作诗助兴。沈佺期也应制作了一首《凤笙曲》,全诗是这样的:

忆昔王子晋,凤笙游云空。挥手弄白日,安能恋青宫。岂无婵娟子,结念罗帷中。怜寿不贵色,身世两无穷。

有人认为,沈佺期以此诗对张昌宗“美之”。但对诗稍有常识的人应该能够看出,这首诗实是借题发挥,暗讽佞臣。表面是说王子晋,实际暗指张宗昌。“结念罗帷中”,“怜寿不贵色”,正话反说,辛辣嘲讽他贪恋权贵、给女皇做面首,卑劣无耻。此诗最能见出沈佺期对于二张的态度。有人竟以此诗指责沈佺期“谄附二张”,真是无语。

关于沈佺期的性格和人品,我们从许多蛛丝马迹中,可以隐约感到,沈佺期作为一个有名的诗人,他的性格是耿直的,人格也是值得肯定的。

如有学者认为,沈佺期与宋之问以“沈宋”并称,其诗歌成就相俦匹,但论人缘关系,似乎宋之问要比沈佺期好。据《新唐书·陆余庆传》载,陆余庆与宋之问、赵贞固、卢藏用、陈子昂、杜审言、毕构、郭袭徵、司马承祯、释怀时,号方外十友。另据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后人把司马承祯、毕构、宋之问、卢藏用、贺知章、陈子昂、王适、孟浩然、王维、李白等不全生活在同一年代的十位唐朝文人称为“仙宗十友”。这两组“十友”中都有宋之问而没有沈佺期。由此可以看出,沈佺期的性格可能孤傲一些,不善结交朋友。

从沈佺期诗歌中透露出的对皇权的不满及怨望情绪,也能看出他性格的耿直。

“身犹纳履误,情为覆盆伤。“(《答魑魅代书寄家人》)覆盆伤是一个典故,谓阳光照不到覆盆之下,比喻社会黑暗沉冤无处申诉。“虚道崩城泪,明心不应天。”(《度安海入龙编》)对上天的怀疑就是对皇帝的怀疑,这传达出他对皇权的怀疑与失望。“臣子谒忠孝,君亲惑谗欺。“(《枉系二首》)臣子竭尽忠诚为皇帝服务,可皇帝却总是受小人谗言的蛊惑。这表达出对皇帝昏庸的高度不满。“古来尧禅舜,何必罪驩兜。“(《从驩州廨宅移住山间水亭赠苏使君》)这就更是直接对皇帝的质问:”你们自家窝里斗,干我何事,为什么象尧舜时期流放驩兜一样把我流放到驩州呢?“

这些诗句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封建时代,是容易被看作大逆不道的,如果放在乾隆时期,他有几个脑袋都被砍掉了。天皇圣明,皇上是不会有错误的,臣子对皇上是不能有半点意见或怨言的,否则就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而他在诗中却透露出如此多的不满情绪,由此可见他的耿直和不会委曲求全的性格。

以上这些事实说明,沈佺期的人品绝不是那么不堪,古代典籍和今天的文学史对他人品的评价是欠公平的。

沈佺期去世后,其子被荫补为礼部员外郎,夫人也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皇帝还亲书“庐州管辖三千里,英麓排来第一家”以示褒奖。如果沈佺期真的人品低劣,是不会享此殊荣的。

06

沈佺期是以宫廷诗人著称于世的。有学者认为他的应制诗“内容空洞,形式华丽”。但也有研究者认为,沈佺期的应制诗“也并不都很糟”(连波、查洪德《沈佺期诗集校注》)。

不可否认,应制诗多是颂时媚君的,这是宫廷诗人的宿命。沈佺期的应制诗在其整个创作中不占主流,即使应制诗,也有一些值得肯定的作品。如《奉和春日幸望春宫应制》“芳郊绿野散春晴,复道离官烟雾生。杨柳千条花欲绽,蒲萄百丈蔓初萦。林香酒气元相入,鸟啭歌声各自成。定是风光牵宿醉,来晨复得幸昆明。”不但持律严谨,自然畅达,而且情景交融,生动形象。其应制诗中有不少造景生动,气象宏阔的佳句。如:“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百道飞”(《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岭上楼台千地起,城中钟鼓四天闻”(《从幸香山寺应制》)、“溪水泠泠杂行漏,山烟片片引香炉”(《嵩山石淙侍宴应制》),这些诗句写景状物,肇兴盛唐气象。就内容来看,有些应制诗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如:“预此陈古事,敢奏兴亡言”(《初冬从幸汉故青门应制》),“黩兵非帝念,劳物岂皇情”(《昆明池侍宴应制》)等等。

当然,沈佺期的诗最可读的还是其下狱和被流放期间的作品。

作为诗人,诗是融入他血液的精神因子;作为被流放的诗人,诗是他苦难生命之慰藉。故而,即使在流放的行旅中,沈佺期也不时发出忧郁而悲怆的啸吟。

他放逐中的不少作品,都毫不掩饰地抒发长流边荒的思归之情。

“搔首向南荒,拭泪看北斗。”南行之旅未尽,北国之思已如烈焰升腾。“西水何时贷,南方讵可留!”他以涸辙之鱼比附自己,传达出他一天也不愿在那酷热的南荒经受煎熬的心情。《驩州南亭夜望》是一首记梦诗,梦中与家人一晌贪欢,梦醒时却“独在异乡为异客”,剩却“肝肠余几寸,拭泪坐春风”的悲凉。“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遥望北斗,云天无涯,乡关万里,他迫切地盼望着“何时赦书来,重饮洛阳酒!”盼望着能够重谒曾经的京华君王!“不能怀魏阙,心赏独泠然。”欲归不能,唯有黯然神伤。“容颜荒外老,心想域中愚”,身寄化外,梦魂乡国,使他容颜衰老,精神呆滞,因此,当听到赦归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无法形容,感到简直是“天地降雷雨”,“盆举太阳辉”!

漫漫长旅,充满着艰难险阻,表现这类题材的诗作,感情更加清寂、沉郁而凄怆。

“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问我投何地,西南尽百蛮。”“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跋涉于遥远的崇山峻岭之间,焉得不顿生投荒万死之慨?“炎蒸连晓夕,瘴疠满冬秋。”在岭南最大的挑战是难以忍耐的炎热气候,湿热瘴疬,水土不服,这是可以夺去生命的煎熬。“魂魄游鬼门,骸骨遗鲸口。夜则忍饥卧,朝则抱病走。搔首向南荒,拭泪看北斗。”读这样的诗句,我们似乎能感到处在险阻之中的诗人,那种惊恐的状态与孤独无援的神情。“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即使对友人的思念,体现出的也是不堪回首的孤寂之情。

遽然由荣耀的峰巅跌入屈辱的深渊,人生际遇的巨大落差必然激起情感上的波澜,以故,无论表现旅途的艰危与内心的苦闷,还是抒写对亲朋故知的遥思,抑或描写对殊方异域物华民俗的观感,他的诗作都迥异于寻常的表达,生命体悟更加真切,抒情更加真挚,脱尽铅华,一扫浮靡,写得在在动人,曲尽迁客逐臣景况。

沈佺期在初唐诗坛具有很高的地位,他“才标颖拔,思诣精微,早升多士之行,独擅词人之律。”(《授沈佺期太子少詹事等制》)中唐时人孤独及作《皇甫公集序》时,如此评价他在律诗定型过程中的贡献:“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面晟声。”晚唐李商隐《漫成五首》之一也肯定了他的“变律”之功:“沈宋裁词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所有这些都说明,沈佺期在唐代诗坛已经奠定了自己一代宗师的地位。

胡应麟说:七言律,沈佺期为冠。”什么是“为冠”?这没有具体标准。但如果说,在唐代,在中国诗歌史上,是沈佺期最早写出了成熟的七言律诗,从而奠定了七言律诗的形制,那则是不容置疑的。

他将一首乐府旧题《独不见》,赋于平仄格律,增加了诗的艺术感染力,被后人推崇为“唐人七律第一”。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寒砧、秋叶、明月、流黄,十载远戌人,一夕思妇泪,情景交融,动人心魄。桐城姚鼐称这首诗:“高振唐音,远包古韵,此是神到之作,当取冠一朝矣。”该诗不仅饱含深刻的社会内容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更重要的是,它极可能是七言格律诗的滥觞,成为其后诗人学习七律的龟鉴。

他的七律《兴庆池侍宴应制》,虽然是宫廷宴游题材,但却写得生动新奇,迷幻氤氲,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颇富艺术感染力。

沈佺期的诗无论应制、赠筨和乐府诗,自叙诗、山水诗、战争诗,皆开盛唐风气之先。他的创作实践对盛唐诗歌丰富多彩,群芳争艳局面的形成做出了贡献。他的诗以雄奇高华,大气磅礴为主,又兼具沉郁、清丽诸格,对后世诗人有着深远的影响。试举几例:

沈佺期:“君不见昔日宜春太液边,披香画阁与天连。”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沈佺期:“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李白:“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沈佺期:“两地江山万馀里,几时重谒圣明君。”杜甫:“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沈佺期:“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李白“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杜甫:“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沈佺期:“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杜甫:“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总之,沈佺期的诗对其后的诗人影响极大。宋代范温《潜溪诗眼》说:“老杜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宋代大诗人黄庭坚,据说是深爱沈诗的。叶梦得《石林燕语》说:“鲁直晚喜沈佺期……责宜州,并不以书同行,箧中惟有《佺期集》一部。”据《郡阁雅谈》记,刘禹锡、白居易等大诗人对沈佺期的诗也很喜欢。

沈佺期不只是诗的题材、内容、句法对后世影响深远,更重要的是他和宋之问在沈约、谢朓等创制的永明体基础上,从原来的讲求“四声八病”,发展到只辨平仄,并参悟出粘对规律,形成了既摆脱永明体的束缚,又有既定规则的完整的格律诗,从而明确划开了古体诗和近体诗的界限,使后人有所遵循。他们不仅以自己创制格律诗的创作实践影响唐代诗坛,同时又都是以诗赋开科取士时的主考官员,想来他们会为了统一诗赋的评判标准,在诗的字数、对仗、声韵方面制定一套严格的考核尺度,从而推动了格律诗的诞生。

总之,沈佺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和宋之问在近体诗格律形式方面所作的探索和成功实践,在中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当然,由于时代和生活环境等条件的限制,作为初唐向盛唐过渡时期的诗人,沈佺期诗歌所反映的生活深度与广度,他的诗歌艺术所达到的高度,都不能与被后世奉为“谪仙”与“诗圣”的李杜相比肩。

但是,也必须承认,李杜是站在沈佺期的肩膀上前进的。

2016、4、初稿

2021、1、改写

参考资料

连波、查洪德《沈佺期诗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

张效民《沈佺期流放驩州真实原因考析》(《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李云逸《沈佺期“考功受赇”考辨》(《学术论坛》1983年03期)

古诗文网《沈佺期诗词全集》(170首)

作者简介
刘臻仲,笔名文仲、文至人、并日斋主等,晚号仲翁。
中国甲骨文书法艺术研究会理事,清华美院大风堂画家,海省民族画家副院长,五指山雨林画院名誉院长,曾师从天津美院何延喆教授,清华美院特聘教授施云翔先生等。出版书画作品集《刘臻仲山水画临创作品集》《仲翁临古》等三种。
作家,中国赋学会特邀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安阳市诗词学会创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安阳市诗赋学会原会长。
散文《殷墟思羽》获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辞赋《闻为全国农民免税贼》巜黄河鼎征文》各获全国辞赋大赛二等奖一次,旧体诗《林屋山民送米图记并长律以歌暴方子》获全国诗词大赛一等奖。
出版长篇传记《何高民》(作家出版社)、散文集《并日斋杂俎》(华艺出版社)、古文集《并日斋拟古文钞》(作家出版社)、辞赋集《仲翁辞赋选》(河南人民出版社)、旧体诗集《并日斋拟古诗钞》(作家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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