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生活依然是那么美好
2021年08月30日
在梦中
生活依然是那么美好
孙梦秋/文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生活依然是那么美好。
我梦见了琴。这是一个智力有些障碍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长得有点像斯琴高娃那样的疏朗的脸盘,那样高高大大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纯粹而安静。厚厚的嘴唇,看上去憨厚、诚实。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流垂及腰。没有人给她梳妆打扮,因为在大家眼里,她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她是个傻子。不管看见谁,她都咧嘴一笑,厚厚的嘴唇微微倾斜着,脸上荡漾着憨憨的笑容,看上去热情、单纯,甚至有些愚蠢。一个傻子的笑,能有什么心机呢?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哄弟弟妹妹玩,帮父母带孩子。农村的孩子都比较好哄。再说,村里面不是还有很多奶奶、婶子们也在看孩子么?大家在一起帮衬着,琴的父母也放心。
琴爱看电视。到谁家都会盯着屏幕看得很投入。18吋的黑白电视信号不好,雪花满屏飘,但只要那个长发飘飘的女明星一出现,琴马上就兴奋起来,脸上焕发出奕奕的光彩,她学着女明星的腔调,一边模仿甩头发的动作,一边用大舌头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我爱~霞飞~奥利斯!”说一遍不过瘾,还得重复好几遍。一边重复,一边兴奋地看着周围人们的反应。诚心逗她玩儿的人喝着彩,琴被喝彩和赞誉鼓舞着,被内心点燃的激情澎湃着,她的大舌头此刻已经不怎么听从她迟钝的大脑的指挥了,兴奋而机械地重复着那句广告词——
“霞飞~~奥利斯!”
“我爱霞飞~~奥利斯!”
……
霞飞奥利斯,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化妆品品牌!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个品牌?记得这个品牌的电视广告?还有没有人在用——或者这个品牌已经没了……
我是因为琴,才记得这个品牌的。那时候,村里人一看见琴就跟她开善意的玩笑,尤其是女人中的长辈。那些婶娘们亲昵地逗她:“琴,学一个……”
琴憨憨地一笑,张嘴就来:“我爱~霞飞~奥利斯……”
女人们开心地笑了!骤起的笑声惊飞了栖在树头的鸟儿,它们呼呼喇喇飞起来,成群结队掠过头顶,向远处飞去。
琴喜欢看陌生人。
有时候,寂旷的村路上,会有陌生人骑着自行车一晃而过,风从衬衫纽扣跟纽扣之间的空隙里灌进去,把他们的衣服鼓涨得饱满滚圆,远看就像一只趴在自行车架上的熊猫。坑洼不平的村路颠得疾驰的自行车又蹦又跳,叮铃当啷的一路乱响,陌生的骑车人就像驾驭着一阵风从村路上刮过,倏忽即逝。
也有慢慢走路的人,或是肩上背着一点儿东西,或是空着双手甩开大步。每走过一个人,琴的心思都会追出去老远,跟着人家看,跟着人家走。人刚在村口闪出来一个影子,琴的目光就远远地迎过去,黏在人家的身上了,然后,眸子随着人家的脚步转动。有时候,过路的人已经在村路上消失好长时间了,琴还盯着人影消逝的方向发呆。
婶子叹口气,说:真是个傻孩子呀!
奶奶接过话,说:哪儿傻了?傻子不会这样用心呢!
“琴,长大了嫁人不?”婶子逗她。
“嫁人呀!”
“嫁给谁呢?”
“嫁给从路上走过来的那个人。”
婶娘们一阵哄笑,故意道:“从路上走过来的哪个人呀?”
琴急了,羞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解释:“就是那天从那边走过来的那个穿黄军装的人呀!”琴用手指了指村路的南头。
女人们又笑了。笑完了,带着怜惜的口吻摆怀道:“琴哟!傻女哟!你的眼光高过云彩了呢!黄军装有媳妇了呢!人家部队上请假,回来就是娶媳妇的呀!”(摆怀:方言,劝人想开点的意思。)
“那你去跟他说让他来娶我呀!”琴的眼睛里放着单纯而期盼的光,央求道。
“我去说?你咋不回家央求你姆妈,叫她去跟你找那个黄军装?”婶子反驳道。
琴听了这话,眼眸里的火苗蓦地熄灭了,一点余烬都没有。
琴是个傻子,可是她知道母亲嫌弃她,不喜欢她。村子里的女子像她这么大的都在上学念书。琴也想去学校念书。可是姆妈说,你念个什么书?!你是个傻子,学校里不要傻子!
学校里没有不要琴,琴也不是个傻子。琴心里明白这一点。是姆妈不喜欢琴,不叫琴去学校念书。姆妈说,你去念书了,谁在家里哄弟弟妹妹?谁跟咱家的牛犊割草呢?谁做饭洗衣服呢?
每年,上级都来村里检查适龄儿童的入学率。达不到标准,是要处分学校的领导和村里的领导的。为了哄弄上级领导的检查,村里面把没有入学的适龄儿童都说成是傻子。傻子是可以排除在计算入学率的数字之外的。可是,傻子不傻子不是谁说了算,是要现场抽查考核才能确定的。那天,上级领导和村小学的老师们一起来村里考试智障儿童,全村的傻子被集中在一起,村民们也围着看热闹。
领导指着一个男孩子问:你是谁的儿子?
男孩子仰着脏兮兮的脸看着天空。他每天醒来的时候,就仰着脸看天空,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村里人都习惯了他仰着脸看天,磨磨蹭蹭地在村里面踅过来,转过去。跌了多少次,摔了多少回,谁也记不清了。可他依然是仰脸看天不看路。天空看久了,脖子发酸,所以他常常不自觉地摇晃脑袋,村里人私下叫他摇摇。
摇摇听见领导问他是谁的儿子,他想都不想,看着天空喊道:你是谁的儿子?
所有的人都被这意想不到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上级领导也一脸窘迫。不用说,这是个真傻子。
下一个也是一个男孩。领导照例问:你是谁的儿子?
这个傻子看上去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他其实没有笑,但是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一直是在自顾自笑。他每天在村子里晃悠,总是低着头在地上四处扫描,好像搜寻埋在土里面的什么宝贝一样。偶尔,他会突然蹲下去,或者弯下腰拣拾地上的垃圾,酸奶盒子,罐头瓶盖子,被孩子们当做气球吹的计生办发的避孕套什么的。他弯下腰拣拾垃圾,村里的女人们并不害怕,她们最怕他突然蹲下去——他常常会在人多的地方突然蹲下去,玩弄自己胯下的东西。他十三岁了,智力障碍,生理正常,天下的傻子似乎都不孱弱,因此他那物件也显得健康,就像过年的时候人们燃放的双响炮一样支棱着。他常年穿着开裆裤以利随地大小便,胯下的“双响炮”刚好成了他自娱自乐的玩具,村里的促狭鬼也常常捉弄他取乐,指着他裤裆里的物件喊:“傻子,放一个!”傻子听了人们的喊叫异常兴奋,用手摸摸自己的物件,做出一个望空一扔的动作,这动作是人们燃放双响炮时的标准动作,被傻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傻子一边扔一边用嘴拟音,发出双响炮爆炸的声响:咚~叭~!男人们和孩子们都在这响声中舒心地笑了。傻子也笑了。路过的女人们恨恨地骂着“该死”,扭过脸侧着身子,一路小跑着溜了。
傻子今天穿了一件不露裆的裤子,那是他老爹的旧衣服,提绺扇片地挂在他身上,算是他那个邋遢的姆妈识点儿“体面”了。他被推到上级领导面前,领导问他是谁的儿子,他依旧是不看任何人,只看地面,笑吟吟地回答说:我是你的儿子!
村民们再一次放肆地笑了。站在一旁的小学校长一脸的得意之色,那神情似乎在揶揄着上级领导:看看,我没哄你吧!他们就是傻子!”
人群里有人嘀咕说,咋老问人家是谁的儿子呢?这上级领导不会也是个……
在农村,一个孩子只要能分清楚自己是谁的儿子,父亲是谁,母亲是谁,自己是谁,一般就不会被认定为傻子。上级领导也是本地人,熟知本地风俗,他这样问其实也没错。可是,既然观众有了意见,领导也就从善如流了。他换了个问题问另一个孩子:你爸是谁?
那孩子懵懂了一会儿,嗫嚅着:我爸……我爸是……
校长提示说:你爸叫什么!
孩子看看校长的脸,看看周围人的脸,又看看上级领导的脸,迟迟疑疑地说:我爸叫我爸。
领导不耐烦了,说:我问你,你爸是谁?
孩子突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爸是你爸!
傻子跟领导是一个爸!这真是一个超级爆笑的雷啊。连不远处大树下拴着的驴驹都咯儿咯儿乐起来了,叫得响屁滚滚。
领导羞红了脸,嘴里忿忿着“一群傻子!”扭转身想走。
谁也想不到琴这时候跑过去,拉着领导的衣襟说:还有我呢!
领导看看琴,又看看人群。还是那个老问题问琴:你爸是谁?
琴说我爸是谁谁谁。我妈是谁谁谁。我弟是谁谁谁。我妹是谁谁谁。我是谁谁谁……又随手指着人群中的人,说他是谁谁谁,她是谁谁谁……竹筒倒豆子,干脆利落。
领导似乎捡回了面子。他对着人群喊:这是谁的孩子?家长呢?
琴的母亲从人群里怯怯走出来。领导问:女子几岁啦?
“十二岁了。”
“十二岁了为啥不让去学校念书?”
“她是个傻子。”
“她不是个傻子!”领导有点儿生气了,琴妈有些害怕。
“明天叫她去学校念书!”领导扔下一句话走了。
整个下午,琴都高兴得像要飞起来一样。逢人就说:明天我去学校念书呢!
“哦,去!去!”
见到另一个人,琴又说:明天我去学校里念书哩!
“哦,好!好!”
……
一个下午,琴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每个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哦,去!去!”“哦,好!好!”他们心里都明白,琴注定是没有念书的命。她妈是不会送她去念书的。
……
琴蔫儿了好多天。婶娘们看着心里难受,就逗她:琴,来一个!
“我爱~霞飞~奥利斯!”另一个婶娘学着琴的大舌头说。
琴笑了,忘掉了不上学的悲伤。快乐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真是个傻子!好哄得很!
妹妹上小学了。
弟弟上小学了。
家里的小牛犊卖钱了,不用琴割草喂牛了。
琴除了做饭洗衣,就没有什么事儿了。她天天坐在大树下的人堆里,默默地想心事,眺望村路上过来过去的行人。
婶娘们说,琴呀,黄军装都应了爹爹了,你还等谁呀?
琴说:“我再等等。”
琴没说等什么,可是那神情让人觉得,她要再等等,或许就一定能够等来她想要的东西。
……
从离开故乡算起,我有三四十年的光景没有见过琴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一天午休的时候梦到了琴。在梦里,琴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厚厚的嘴唇,憨憨的表情,傻傻的笑。她还是坐在那一片蓊郁阴翳的树影里面,看着围成一圈的女人们说着闲话,做着手把活儿。一圈的女人里只有琴干坐着,手里什么也没有,像是专注地听婶娘们闲谝,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树荫外的地面上,明晃晃的大太阳刺眼地照着。午后的风偶尔拂过树梢,便有窸窸窣窣的叶儿落下来,落在琴的发辫上,她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