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那些年曾经吃过的代食品(三)
第三类代食品是粗纤维含量很高、营养成分很低,而且也是最难吃的一类代食品。而我吃得最多、时间最长的,是其中以高粱壳为主磨成的复合面。
用过去的话说,我们这代人是出生在旧社会,生长在新社会。我们是在共和国成立之初入学读书的,是伴随着共和国成长的。从上学到工作,经历了大大小小许多次运动,有资料统计较大的运动有十多次,若连较小的也算上竟有数十次之多。我与“以高粱壳为主磨成的复合面”结缘并长期相伴,则是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时期。
那是1965年10月,按照大学生要参加社会实践、接受工农兵教育的指示,西安市各大学都组织了部分师生,到农村去参加社教运动,我们学校被安排在陕北榆林地区。后来才知道省上的安排还是颇费心思的,如考虑到西安交大是全国招生,有不少家在南方的同学,怕他们受不了陕北的严寒,被安排在了条件较好的关中地区。
我们到榆林后,经过约一周的集中培训学习,被分配到各个公社大队的工作组。我所在的工作组组长是一位公社社长,组员有一位同班同学及773部队(西安空军通讯学校)的四位学员,还有一位是当地的农校学生。因为适逢百日大旱,地里庄稼几乎绝收,因此来之前给我们都打了招呼,要准备吃苦。
工作组日常都在社员家吃饭,记得到村后的第一顿饭便是𦭜子窝窝和小米汤。所谓𦭜子(zhīzi)窝窝就是以高粱壳为主,可能还掺有其他农作物皮壳类磨成的复合面做成的,和好面后放在高粱杆篦子上,摊成园形扁平状,中间稍鼓起,蒸熟后呈黄褐色略带点红,粗糙软散。生平第一次见到还不知怎么吃,由老乡指导才学会用筷子分块夹到碗里,挑着一口一口吃。因为软散,能夹到碗里还真是不太容易,所以后来就干脆用手抓。
图1 高粱穗
图2 高粱颗粒
图3 高粱米
图4 高粱糠
图5 高粱壳
高粱收获后先是脱粒,然后再脱壳,脱壳后把高粱粒放在克米机里,通过相互摩擦磨掉外皮,分离出来的就是高粱米和高粱糠。高粱米则可直接蒸饭吃或磨成面做馍吃,现在高粱则主要用于酿酒了。𦭜子复合面是以高粱壳为主磨成的,含有大量粗纤维和极少量的蛋白质,营养和口感都还不如糠,所以一般仅用于饲料,而且使用时通常还搭配上其他饲料。
当时吃第一口的感觉是粗涩苦咸,还有点怪味,难以下咽。桌上另外有一个罐盛的是米汤,第一次吃饭是老乡给盛的,碗底有两三个手指头肚大小的土豆(百日大旱后地里收的,吃到嘴里有些麻辣辣的),然后是可以数得清的十几粒小米。因为来前在城里吃过饭,而且吃得挺多,所以还不太饿,加之饭又难吃,所以那顿只吃了不到四分之一个𦭜子窝窝,喝了碗米汤。
随后工作组分驻两个小队,我与农校的一位学生被分到一个小队,以后便天天顿顿都吃这样的饭,因为别无选择,慢慢也就习惯了。因为在老乡那里自己盛饭,罐里的米粒及土豆都沉在罐底,我只是从上面盛碗清汤喝。𦭜子窝窝则每顿饭从吃四分之一个到半个,到一个。因为实行“四同”(即与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下工后觉得又累又饿,有时就能吃到一个半了。
大概半个月后,有一天我们组773部队学员去公社参加民兵工作会,带回来几个玉米面馍,给一人分了一个。因为在老乡家住,我只能半夜躲在被窝里悄悄地吃。整天吃𦭜子窝窝,多日未见到正经的粮食,当时拿到手里,闻着玉米面的香味便不由得激动起来,一口一口吃到嘴里时,感到那个香甜劲儿真是无法形容,好像比平日年夜的饺子还要好吃十倍,心想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吃着吃着眼泪几乎要流出来。那时那景那情,真让我感慨良多,久久难忘。
有一次,公社社教工作团的副团长视查工作,到了我所在的小队,晚上一起到老乡家吃饭,我给领导盛汤也是什么也没有的清汤。后来领导给我示范又盛了一碗,先用勺子在罐子里搅和,然后连土豆、米粒和汤一起盛到碗里。晚上睡觉时还特别叮嘱我,以后吃饭我们不捞下面稠的,但要搅和匀,别只喝上边的清汤。
此后,那顿顿两样的饭天天一直吃着,而且盛汤时我还是不好意思搅和而只舀上面的稀汤。那时听说榆林地区遭灾后,得到全国各地支援,除了北方的高粱壳、玉米芯、红薯干,还有南方的木薯等各种代食品,公路上的卡车日夜不停地运。所以尽管天天难吃天天吃,觉得和当地老乡共度时艰也是应该的,而且还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磨炼。
但有一天的场景却让我几近崩溃,终生难忘。
为开展工作的需要,上级又派了一个副组长到我所住的小队。这位副组长是榆林商业局来的,是当地人。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在贫协主任家吃完饭后回到住处,但过了约十来分钟,他却让我们一起再到贫协主任家去。我觉得奇怪便问:我们刚从他家吃饭回来,又去干什么?他说你们跟我去就是了。于是我们一行便出门又到了贫协主任家,进到屋里,他一家人正在吃饭(可能是当地习惯,我们去吃饭时是客人,只有主人相陪,家人则等我们走后再吃),可一眼看到饭桌上的饭却让我惊呆了:天哪,竟然是玉米面馍!当时贫协主任一脸尴尬,片刻寂静后他招呼说:“坐下,坐下再吃点儿”。只有副组长答道:“不吃了,不吃了”。然后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道了,我脑子轰然一下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回到住处副组长炫耀了一下他的做法,还说其实老乡家并不是没有粮食。大概因为他是地方干部,所以对老乡这一套心知肚明。可那夜我却失眠了:贫协主任,我们相信并依靠的人,我们要学习的人,我们想和他们“同吃”,他们为什么不和我们“同吃”呢?讲革命历史时总是说,穷苦百姓怎么样冒着生命危险接济、拥戴红军,怎么样捧着干粮、鸡蛋热情慰问游击队、八路军,而现在我们到他们中间访贫问苦、开展“四清”运动,而且我们还每人每天给他们四角钱和一斤粮票,他们怎么就舍不得拿出一点让我们吃上个玉米面馍喝上碗稀饭呢?这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工作组会该怎么对待这样的事……。但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按步就班。照常学文件、开会,照常和社员一块儿去地里干活,照常到老乡家吃那天天吃的𦭜子窝窝和稀汤,即使到贫协主任家去也是这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吃完饭看着炕桌上剩下的𦭜子窝窝,我不免会想:我们走后大概会换上玉米面馍……。
后来,工作组成员长期吃𦭜子窝窝造成的身体问题开始显现了,先是有许多人浮肿,继而有些人病重住院。当时我还庆幸自己没有大事,只是经常大便不出来,有时得用手指抠,严重时会抠得一手血,但幸亏没有感染发炎,因此即使身体不适也还照常坚持工作、下地干活(但从这以后就痔疮缠身,经常发作了)。再后来我也浮肿了,上级还关心地给我发了一袋葡萄糖粉,可是还没等我打开吃,听说队里会计的母亲病危了,我就把那袋葡萄糖粉送去了,后来说是病无大碍了。我想如果是葡萄糖粉起了作用,那可是救了人命。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我的功德可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