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杨林珠/桔 • 子之殇
桔 · 子之殇
杨林珠(江西)
“老爸、老杨,这桔子好吃,去帮我买一点吧。” 我没大没小的对父亲说。
又是深秋,满街都是黄澄澄的桔子。我回家看望父母,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桔子剥开,塞进嘴里,桔子的皮很薄,瓤很细腻,味道很甜。
父亲应了一句:“好!”就出门了,母亲悄悄地埋怨我:“叫你老爸去买啊,他买不好的。”
我说:“又不是很贵的东西,几毛钱一斤,找点事情给老爸做,让他开心嘛。”
往年这时候我们吃桔子是不用花钱买的,老屋的前庭和后院各栽着一棵桔树,我已记不得父亲哪年哪月把它种在老院里,突然之间对桔树有了记忆已是儿子小时候爬上树杈玩耍的情景。算起来桔树在那些年陪伴父母的时间,比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还要长些。
尽管只有二棵桔树,每到秋天,大大小小的桔子也如小山般地堆在院子的一角,只是和街上叫卖的桔子相比,家里的桔子显得有些皮厚肉糙且酸,个头也不均匀。母亲就挑一些好的让我们带回家,他们自己年纪大了,也不能多吃。剩下的,母亲很仔细地把它们一个个擦干净,放在纸箱内,到了春节拿出来,水份保持住了,酸味少了些,更好吃一点。
饶是这样,桔子仍难以“推销”,新鲜的桔子酸,春节的桔子又凉。后来,桔子的“销路”突然好了很多,“终端”是姐夫的肚皮。姐夫爱吃桔子,姐姐说他晚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一会儿桔子皮就堆满了茶几,所以,姐夫只要到丈人家里,便会带走一大包的桔子。
今年的春天,桔树洁白的花依然香满了小院;今年的夏天,桔树翠绿的果依然挂满了枝头;我以为今年的秋天,我们走过桔树下,依然要侧一下身子偏一下头,否则,会被那果实压弯了的树枝挡住道路、会被金色的果子撞痛了脑袋,然而,桔树却死了。
农历六月,暑气正盛,父母搬家了,从老院搬到镇上,一院落的花鸟虫鱼只能拣些轻便的带走,那两棵硕大的桔树自然不能跟随着一起搬走的。
搬家后的一个星期,我随父母回老屋再收拾些细碎,院门打开,见到了地下大如乒乓球、小如黄豆豆般的桔子,桔树根被掉落的树叶层层包围着,而留在树枝上的叶子已然稀稀疏疏,一片颓然之象,桔树没有了生命迹象。
我抚摸着桔树粗壮的树干,一阵微风吹过,扑漱漱地又落下几片树叶,从我手臂滑过,象是在与我道别,我想也许桔树是有灵性的,在它漫长的生命中,一直倾听着我们说话,一直体会着我们的温度,一直陪伴着父母变老、孩子们长大,甚至一直欢喜着挂在它身上鸟笼里鸟儿的扑腾与歌唱。桔树,一定是因为主人的离开而独自在暗夜里伤怀,又经不住又年轮的催老,于是选择了在孤独和阒寂中瞬间消亡吧。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夫:“姐夫,家里的桔子树死了,今年你吃不到老丈人家的桔子喽!”可是,也就是一个念头,转身,便忘记了。
姐姐的丈夫,我称之为姐夫,姐姐称之为外子,姐姐和姐夫是再婚家庭,双方都有孩子。起初,家人多少有点儿担心姐姐带个女孩儿嫁给姐夫,娘儿俩会吃亏,所以,除了在心里祝福他们幸福外,我很少介入我自认为有些脆弱的生态,有时候,远一点的距离反而是一种更好的保护。然而尽管来往不多,没过多久,我就在姐姐与母亲的悄悄话中感受到了姐夫的能干和姐姐的幸福,而姐夫的能干,让我也顺带着沾了不少的光。
“老姐,我家的锁坏了,叫姐夫来修一下吧。”“老姐,摩托车电瓶没电了,叫姐夫来换一个吧。”“老姐,你家的撑衣架我拿回家啦,反正姐夫会做。”我都不记得叨挠他多少回了,每次做完事情,我和姐姐说:“谢啦老姐,下次请你喝酒”。姐夫便抗议:“事情我来做,你请你姐喝酒,这是什么逻辑。”我耍赖说:“我姐肯定会顺便带上你的。”爱吃桔子的姐夫也爱喝酒。
姐姐说劝了姐夫不少,让他少喝些酒,可是据说爱交朋友的人也爱喝酒,或者是说爱喝酒的人也爱交朋友,一起吃一顿饭能交很多饭友,喝一顿酒更能交很多酒友。姐夫的很多朋友是在酒桌上交来的,喝着喝着,有一些酒友就成了他的挚友,便经常在一起喝茶、喝酒。后来,姐夫的酒友对我说:“大哥对嫂子、对小丫头真的好,我们都看着呢。特别是小丫头,那么不懂事,大哥还真就对她那么有耐心,你们记得不,有一回,那丫头在新装修的房子里搞烧烤,味道大的,嗨!大哥都没有二话。说真心话,大哥是我们的榜样,要竖大拇指的。”
姐姐以前她没有去过多远的地方,姐夫就带着她四处游玩,和他们的朋友们骑摩托车周边旅游,稍远一点就跟旅游团,飞机轮船、国内国外地跑。十一长假,他们一行开了四辆车去重庆、成都自驾游,我问姐姐:“就你和姐夫不会开车是吧。”姐姐说:“还有一个不会开车的,不过是个小女孩子。”我大笑。姐夫说他会开车,有过驾照,可那时没有车,便懈怠了年检而使驾照作废了。现在孩子们都成家了,条件好了很多,他想买车,姐姐也说买了车后姐夫就不能喝酒了,这样也好。
后来我问姐姐:“姐夫驾照考了没有啊,准备买个什么车啊?”姐姐说:“你姐夫啊,平时脑子蛮聪明的,在马路上教我交通规则什么都会,可是真的做起题目来,什么也不会了呗,科目一的模拟只能考四五十分。”我又大笑。
下一次,见到姐夫,便故意拿话撩惹他:“姐夫,笨啊,连个科目一都考不过”。姐夫挠挠头说:“唉,看到上网就害怕,算了,不考了,以后换个好点的摩托车。我相中一辆了摩托车车,好酷的,我想换,可是你姐不同意。怕我开好车骑地太快了。”我说:“别呀,还是要考照买车,退休就你可以带着我老姐出去玩了呀。要不然你只能买个电动碰碰车在街上开了。”
说笑之间,还有半年的时间,姐夫还就真的要退休了。姐夫是钢厂的一线工人,特殊工种,五十五岁就能正式退休,炉前工作三十年了,啥粗活、重活、累活都干,实在是很辛苦。姐夫的工头说,在炉前,姐夫喊的号子是最有力气的,行车开得是最好的,说他是班组的魂。
尽管到了退休年纪,姐夫身体还是很棒的,他一直在谋划着退休后再多赚点钱,他对岳丈说:“老爸,你搬到镇上去了,我退休了就在你这个院子里养鸭子”。过些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说:“我准备明年去福建,那里有朋友,工资开得很高,反正我车磨铣刨都会”。又不久,姐姐说:“他准备跟他的朋友一起做水电、或者是去修电梯,他去过几次的,不过现在还在上班,不方便请假。”他的朋友最后告诉我:“我们已经给他联系了保安公司,专上白班,工资也不低。”
我想,姐夫可能想得很多,想让生活好一点,再好一点,他担心自己没本事赚钱,没本事让姐姐多看看世界,他忘记了只要是好好养家的男人,不管日子苦不苦,都是有本事的男人。
在家里温顺的姐夫,在工厂刚烈的汉子,享受着温馨的生活、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从心底高兴着姐姐、姐夫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以为他们从此相守偕老、岁月静好。
然而,随着黑暗中的一声巨响,生命,连同一切的美好与梦想都戛然而止:一边是喝了酒的姐夫,一边是该死的逆行车辆,姐夫避让不及,死神,带走了姐夫。
我到医院时,看到了从ICU里被抬出来的姐夫,身上盖着翠绿色缎子面的被子,象极了桔树的活泼泼的绿,我忍住了泪,想起了还没有来得及对姐夫说的那句话:“姐夫,家里的桔子树死了,今年你吃不到老丈人家的桔子喽。”
一些人,甚或是一棵树,一转身便阴阳两隔。
父亲买了桔子回来了。看一眼,果然如母亲说的,没有茶几上的桔子细嫩,剥一个,塞到母亲嘴里,母亲说:“有点酸”。我一时语噎,望着桔子发呆:“那又如何呢,只是几个桔子而已,我们可以选择吃掉它或丢掉它。可是,命运之手却时不时地塞给我们一只皮厚肉糙且又酸涩的桔子,难以下咽,我们却无法选择丢弃。”
深夜,我翻看着儿子的QQ空间,姐夫走的那一天,他写了一段长的悼文,我把他的结尾借来用吧:“我改变不了什么,寄托哀思也没人看得到,只是借此表达一个心愿:各位看官,请活好当下,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以敬畏的态度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天”。
作者:左转,本名:杨林珠。一只简单的书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