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故纸的温情与敬意
对于文字,中国人的情感首先是敬畏的,所谓“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发轫时,就带有神性的至高无上的疏冷感。而知识普及、载体流变、媒介递嬗等因素的发展,将文字在记录功能之外的交流沟通、艺术、文化识别等功能亦开发出来,这是文字逐步回归人间的过程,亦是文字的体温渐渐回暖的过程。文字的温度,来源与心旌与性灵的聚合,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就集合了文字全部功能的古籍而言,与其他艺术藏品相比,其温度更趋近于温暖的心灵。不惟如此,因稿本为手录,而刻本为刻版印刷,因此“稿本较刻本更有温度”,藏书家梁基永如是说。他对于人与文字关系清晰、感性的认识,也就决定了所著旧书散文集《故纸寒香》独特的叙述基调:以人性为中心,而非以故纸为焦点;以脉脉世情为旨归,而非以客观著录为重点。
旧籍无非具有文献与人文的属性。古籍的文本,是其根柢,亦是区别于其他艺术藏品最鲜明的特点。因此,若收藏机构首先将古籍当做藏品,而不是学术研究的文献资料,显然是有悖于古籍的功能诉求的。其次为文化诉求。这涉及多个方面,综合了古籍本体研究及文献所涉的历史、艺术、掌故乃至审美等内容。沿着这个线索,《故纸寒香》的解读亦可由不同角度展开。
清赏之,可感悦文字的温雅。从文本出发,是文学研究的基础。对于所藏古籍,作者首先重视的是内容。书中著录的三十余种古籍,时间多集中在清至近代,地区多集中于岭南,这与他定下的古籍收藏目标息息相关。对本土文化的热爱,让他更关注于对岭南作者作品的收藏与推重。书中对所收梁鼎芬、罗瘿公、黎简等人的诗词集,他的介绍往往从文本解读入手。
由于出身世家的关系,作者熟悉近代掌故,又精通诗词,所选载的诗句,读来不觉累赘反而精警有味,如梁鼎芬的《浣溪沙》“儿女神仙反自嫌,半生幽恨在眉尖。相思极尽转庄严。春景写时三二月,花枝障碍几重帘。缠绵蕉萃一时兼。”读之让人心旌摇荡,颇能代表梁鼎芬“词笔清迥、极馨烈、缠绵之况”(叶恭绰题《款红楼词》)。作为画家,作者对黎简诗画相成之作“寒松带天色,空翠落帆前。我友返回渚,孤城生暮烟。风捎鹰翅侧,山缺巾纶圆。接棹烦渔父,深花送浅船”的解读,生动展现了黎简诗人兼画家的身份。
陈永正先生认为,岭南诗派在明代已成为中国诗坛的一个重要流派,经过清代的发展、到近代达到辉煌(陈永正《岭南历代诗选·前言》)。而即使作为岭南近代四家,学界的研究尚非常有限,更勿论其它岭南诗人。以文学作品自身的魅力带给读者愉悦,让接受者倾赏之、神往之、而关注之,无疑是古籍整理的重要任务之一,作为文献学者,作者展现了其学术的敏锐性和责任感。
深品之,可体味人世的温情。与一般收藏者重“精、珍、稀”不同,作者在自序说:“我的买书挑书,不专选刻划精美,不挑宋元佳椠,要说有什么专题,我只选有趣有掌故的买。……看到书里面我喜欢的人、感动的故事,那就是我捡的漏、我淘的金。”这就让他的收藏带有更多的文人趣味,也引导着本书避开冷峻的著录式语言,走向人世间的种种温情。作为本书的主体内容,这个叙述面是一片宽阔的天地,无论关于古籍本身的书册制度、版本鉴别研究,还是相关的历史背景、人物轶事、制度掌故等等,作者娓娓道来,既如在月下闲话家常,又与书中古人经历刹那间的风起云涌、沧海桑田。他说“书应读的不止是书上的文字故事,书后面还有人,书交上了泰运,书里面的人,却可能还在史海中沉沦。” 因此,作者常常用温润的文笔,以散文的语调,将书中古人细致描摹与还原,如《泰华清钟》篇对黎简伉俪深情的称述、《款红》篇对梁鼎芬一生坎坷的勾沉等等,字句缠绵悱恻,令人动容。
严格而言,本书并非一本简单描述藏品的著录集,作者显然并不满足于基础的著录工作,其旨趣在于通过掀开古籍尘封的书页,展现一段收集回忆、保存文献、还原历史、传承文化的过程,这既是对文献作者真诚的回应,亦是对历史一种温厚的致敬。
因此,读《故纸寒香》,不必在明窗之下,若光线昏朦,却恰恰是好的。在浮尘隐隐中,书中人物粉墨登场,搬演的不止于故纸上记录的离离风骚,更有纷纭故实中的渺渺风烟。古籍寂历,虽沉凝了岁月的清寒,而在本书作者款款的笔致中,便得暖意回舒,释然,幽然。(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