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初雪|原乡
雪后家门口,2018年1月5日早上
我很久没见过故乡的雪了。
昨日(2017年12月21日)突然梦见江南大雪,除了河道,到处掩映在白皑皑雪中。
这个场景,我少年时代还常见。最后一次见到,应该是在1983年见过,我上高一时,那年冬天的雪啊,是我在江南见过的最大的雪。据说铁路运输都受了影响。上学,需要穿着高帮胶鞋。
故乡的雪越来越少了。几个月前读气象先生宋英杰兄的《二十四节气志》,里边谈到雪,我当时就想,等故乡初雪,我也写篇记忆中江南故乡的初雪。但,故乡至今未闻雪籽飘洒声。
英杰兄书中说,旧时南方有一个说法,农历十月廿五日是“雪婆婆”的生日。“雪婆婆”幼时常听说,那是祖母在下雪天的念叨,祖母仙逝多年,我也已满头苍苍,至今犹在记忆深处。但搜罗记忆,一直没有想起雪婆婆的生日事。
江南故乡的初雪,是不是基本在农历十月廿五左右,我已无印象。我所记得的,就是收完稻子,种上麦子,尤其种完化肥之后,我就盼啊盼啊,盼老天下雪。因为落雪狗欢喜,小孩跟狗一样喜欢下雪。
小时候,故乡的节气时令是非常准的。到二十四节气小雪时,通常雪籽就会应约前来。当然,常常会是雨夹雪。雨夹雪, 那可特别恼人,“雩簌到则”(吴方言音,此处用来描述某种不干不净又冷又湿难以忍受的状态)。
不过,雨夹雪之后,大雪也就不远了。所以,孩子们总是一边嘟囔着一边翘首以盼。
我小时候,气温还在深秋初冬时的样子时,就盼着下雪。早年读《水浒》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比中学语文课本要早),里边有句话,我几十年没忘:
“正是严冬,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虽然书里写的是严冬,但我还是在深秋初冬时,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热爱雪的少年对天气的观察标准——天欲雪,彤云布——一直到今天。
彤云是什么云?
我当时甚至没有字典可查,也没问过老师,而是想当然地做了自我注解,彤,红彤彤,红色,彤云,自然有些红色了。但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晚霞朝霞都是红彤彤的,显然不是下雪的云;而我自小对书本铅字的崇拜,也让我坚信,书上不会写错,结合经验观察,我猜想,彤云,大概是泛着暗红的灰云。因为往年傍晚看到这样的天色,初雪准会下来,尤其雪籽,一定不会爽约。
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农家少年的解释。
那个时候,真的是屡试不爽啊。早上去上学,看天色有些阴沉,云层很厚,压抑得很,心里却很高兴,想,这天气,非雨即雪啊,大概要下雪了。其实过去故乡冬日,雪似乎就比雨多。
人坐在教室里上课,身在心不宁,一直惦记着窗外的天空,云层是不是更厚了。当然有失望的时候,早上阴沉的天空,到中午又豁然开朗的情况也有。这就太让人失望了。
到下午放学的时候,如果天空云层更厚,西边又有些灰蒙蒙的暗红——我所理解的彤云,大概雪已在路上了。所以,那个时候放学路上,我走在前庙公路的土路基上,过了王岗上,到夏家塘一路,都喜欢看遥远的彤云密布的西天,想着初雪来的兴奋,以及该做的准备。有时走到后黄附近,雪籽刷刷下来了,一粒粒在身上、地上蹦跳,人也一下子挥舞着书包蹦跳起来:
“下雪啦!”
不独是我,路上的少年大抵都是如此兴奋。伸出手掌,接着雪籽,用舌头舔着,啊,凉飕飕的,终于要下雪了。
到家,村边附近小田埂上的衰草边,已经薄薄地聚了些雪籽。这雪籽自然留不住,但它是雪的先头部队啊。
有时,雪籽会在晚上到来。晚饭之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做作业的时候,万籁俱寂,唯有雪籽打在瓦楞上的刷刷声。在边上陪着搓绳或纳鞋的祖母,就会说,雪婆婆来了,明天地上要白了啊。
第二天开门,地上薄薄一层雪,虽没银装素裹,远观却也是白茫茫一片,其实仔细一瞧,比霜白厚不了多少。当然,这雪是留不住的,很快,它就会消融。但是,它引发了少年更大的期盼……
我后来重读《水浒》,终于知道,“彤云”之意,其实就是密布的阴云,我少年时的自我解读,也没错到哪,下雪前密布的阴云,真的有一种很淡的暗红色。
后来读《诗经》,《小雅·信南山》有“上天彤云,雨雪雰雰。”彤云密布,雨雪霏霏,也指下雪之兆。至于下雪的经过,诗经《頍弁》里说,“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先下雪籽再为雨雪。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俄而微霰零,密雪下。”南朝谢惠连的《雪赋》,写雪从酝酿到降雪写到雪霁天晴,是咏物名篇,其写降雪过程,更我观察到的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俗且顽,人家古雅,初雪之际,一群文人名士,陪梁王煮酒吟唱,梁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 梁王吟的应该就是“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上天彤云,雨雪雰雰”之句吧。
如今,不仅故乡,连北京,至今未见雪飘。数千年农耕依靠的传统节气,似乎全然失灵了。至于我当年观察西天彤云的路边,如今楼厂林立,再也看不见辽远的天边了,而夜里的雪籽声,也早已无所闻——房顶虽然依然有瓦,但中间却加了曾水泥预制板,别说下雪籽,恐怕打雹子,屋里的少年也听不见了。
数千年未变之事,只在短短几年,彻底消散于不知不觉中。真不知该喜该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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