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泰来先生的<有关《金瓶梅》早期传播的一条资料>一文(《文学遗产》第650 期),补证王重民先生从《天爵堂笔余》中勾稽出的《金瓶梅》资料,得出「《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的结论。再一次提出人们争论多年的问题:即《金瓶梅词话》之前,究竟有没有一个「吴中」刻本,它是否刻于庚戌年?这对研究《金瓶梅》的成书过程,颇为重要,不可不辨。朱星由此提出「洁本」「秽本」之说,徐朔方先生不同意朱说。鲁迅先生依据的是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的一段记载,为行文方便,先把沈氏原文,节引如下:丙午遇中郎京邸,问其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交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钞。挈归,吴友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金瓶梅》全帙,沈德符先说丙午年(万历三十四年,1606)在北京遇到袁宏道,问他有没有然后才说「又三年,小修上公交车」,带来了抄本《金瓶梅》。丙午后的「又三年」,应是万历三十七年(1609) 。这一年袁中道确是赴京会试,于是沈德符向他借抄《金瓶梅》。相隔数年后,沈德符带着抄本《金瓶梅》南归,来到苏州,遇到冯犹龙和「时榷吴关」的马仲良(之骏),对劝应梓人之求付刻,沉没有答应,「遂固箧之」。接下来才是「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因此,这里的「未几时」,是马仲良榷吴并后的「未几时」,而不是「小修上公交车」后的「未几时」。推论《金瓶梅》万历庚戌年被刻于吴中,显然不能成立。马仲良榷吴关,指马仲良出榷浒墅关钞,只任一年,即万历四十一年(1613)。康熙十二年序刻本《浒墅关志》卷八《榷部》记载得非常明白,万历四十年任为张诠,四十一年任为马仲良,四十二年任为李佺台。《虎阜金石经眼录》还说他「出榷浒墅,年才二十有四。」故《金瓶梅》的最早刻本,必在万历四十一年后的「未几时」,这应当就是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刊本。不然,在万历四十三年,沈德符的侄子沈伯远不会仍以抄本《金瓶梅》借给李日华。
因此,马泰来先生说:「近人所谓『万历庚戌(1610)刊本』,并未存在,纯出误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文字。」无疑是正确的。
但是,能不能说万历四十五年弄珠客序刊本,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呢?
或者如马泰来先生所说:「《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呢?我们认为还不能。
薛冈和沈德符亲历了《金瓶梅》从抄本流传到刊刻问世的全过程,他们也是《金瓶梅》刻本的最先记载者;而以《天爵堂笔余》所记较为完整: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据笔者所见《天爵堂文集》十九卷,后附《笔余》三卷,国内存两部:一为北京图书馆所藏崇祯五年序刊本;一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天启五年序刊本。前者与马泰来先生所记现藏台北图书馆的一部应为同一刻本,而以后者为善。这里的问题是:薛冈什么时候看到抄本不全的《金瓶梅》?包岩叟什么时候又寄给他刻本全书?先看《天爵堂笔余》的写作年代。幸好,有薛冈的<天爵堂笔余自序>在,序云:余自乙未迄癸丑,其间触于目、腾于耳而欲渲泄于口者,辄以条纸笔而箧之。或古或今,或朝或野,或记载或议论,或长而娓娓,或约而片言,莫不任己意见,率尔措辞,未加点润,十九年中积之不下数千条。甲寅,纳布囊携而北,意欲稍删削编次而类聚之,刻其可存者,而篇固无名也……。乙未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前后正好十九年。还未等薛冈删削编次,他的朋友周野王就分成四册,列为八卷,定名《笔余》并为之序,付刻。未竣事,周野王患急疾,倏然谢世。薛冈当时不知为谁所刻,遍觅都下而不可得。后从周家中找出原稿,所存者仅数百条,甚惜,「遂取存者,刻于都下」。而现存《笔余》是合乙卯(1615)后所作续笔,故有言及天启事者,再刻后附之《文集》后的。记载《金瓶梅》的这一条,当为乙卯后续笔无疑。这是一,其二,文吉士为文在兹。吉士是翰林院庶吉士之简称,马泰来先生所考甚是,同治《三水县志》卷九<艺文>还有文在兹文,下署「明,邑人,庶吉士」可证。薛冈与他结识,约在万历二十九年文进京举进士时,是年,薛冈恰在京。由此下推二十年,为万历四十八年。那么,薛所见刻本全书《金瓶梅》,又必在是年之前;其三,包岩叟寄给他刻本《金瓶梅》是万历四十五年的事。包士瞻,字五衢,号岩叟,与薛同里,鄞县人。万历四十四年九月,薛、包二人自京南归。一路风雪冰冻,至瓜洲,已是腊尽,来到江南,二人分手。薛经钱塘返里,包因途中跌伤,暂滞江南。1转眼就是弄珠客序刊本《金瓶梅》问世的一年,包于此时把刻本全书《金瓶梅》寄给薛冈,是合乎情理的。他二人情谊笃厚,用薛冈的话说:「吾两人之谊,正如似胶投漆,不唯弟不能离兄,兄亦不能离我。」2故包岩叟得到刻本后,马上付邮,使薛先睹为快。总之,无论是薛冈,还是沈德符,所见《金瓶梅》的最早刊本,皆为万历四十五年弄珠客序刊本而绝不是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不少《金瓶梅》研究者,包括马泰来先生在内,把两者混为一谈了。首先,今人所见《新刻金瓶梅词话》,开卷就是欣欣子序,次为廿公跋,最后才是弄珠客序。而欣欣子序落笔即为:「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如果沈德符所见就是这个刻本,对于此书至关重要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绝不会一句不涉,反倒另出「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一说,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耳。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无确论也。」所引序文内容,正是弄珠客序,但并非在「简端」,而是放在最后,亦可证薛冈所见《金瓶梅》最早刻本,没有欣欣子序,或者也没有廿公跋。再次,正因为有原刻在前,故特别标明此为「新刻」,列于每卷之首。因此,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是词话本的第二个刻本。它的特点是:翻刻万历四十五年原刻本,并另加欣欣子序和廿公跋。所以断定为翻刻,是因为这个刻本的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确如沈德符所见原刻本一样;「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新刻金瓶梅词话》的刊刻时间,也是可以考知的,即万历四十七年以后。沈德符所记最后一段,提到丘志充「旋出守」,据《明实录》,丘出守在万历四十七年。薛冈所记,亦在是年以后,两相吻合,皆可证。注释:
1《天爵堂文集》卷六<丙辰南归记>。
2《天爵堂文集》卷十七<与包岩叟>。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