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斋 | 大舅的梦想
文/蓝月光
午饭后,妈妈打电话,大舅来了。他骑了三轮,赶了四十里地,来和妈妈说话。
我赶到老院,他喝了一点酒,穿着厚厚的衣裤,臃臃肿肿坐在桌边。右腿伸着——他的腿脚不便,走路一拐一拐,右腿就常常伸着。我拿了几副字,要他看。这是前些时我访谈的一些书法家写的。大舅看了看,说这些字有功力。
他也练字,练了好几年了。老家破旧的小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堂屋瓦房,很破旧。屋里很阴暗。西窗靠墙摆了一张床,东窗就是书桌。书案是他自制的,一侧垫了几块砖,一侧是木棍撑着。上面铺了一块木板。旁边放着麦囤。麦囤旁又是杂乱的农具。东墙上扯了一条绳子。绳子上挂满了衣物。绳子垂成了一个椭圆,衣服压到下面的盆罐上,几乎垂地。屋中间是一张小方桌,锅碗瓢盆摆得满满的。桌旁是个脸盆,盆里半盆水,黑黑的。旁边还有一只死雀。不知什么时候死的,已经干透了。练字的毛笔是他自制的。院外墙上钉了很多狗皮、兔皮,他就用这些皮上的长毛,制作毛笔。平常时候,他就坐在这里。屋里很冷,他穿了厚棉裤,穿着大棉鞋,臃臃肿肿。他的腿不舒服,风湿关节炎,一条右腿拖着,一走一拐。他写字的纸也怪,街头的广告,孩子的作业本,还有不知哪拣来的硬版纸。
小院很少来客,除了几个儿女,就是他的书友。漫漫长夜,有书友来访,柴米油盐之后,天下大势,东南西北的胡侃一番后,就摆开了象棋。
我觉得,这怕是全中国最凌乱最破旧的一张书案了。大舅就在这里,坚持着他的梦想。
他做过很多梦想。养过兔、拉过土、浇过水,还想过当木工。为此,买了拖拉机、抽水机、电锯、三马,都是半旧的。(他买的三马是别人淘汰下来几乎要报废的,刚买来,回家爬大堤坡,都爬不上。是姨带了几个妇女勉强推了上去)。还开过理发店,理发针灸。早年还跑过小合同(外出跑生意),在钢笔上刻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很时兴)。他的手很巧,他头脑里有很多想法。很浪漫,很天真,即使经过很多挫折,依然不改其浪漫与天真。我觉得,他应该当艺术家,如果条件许可,他是很好的艺术家。可是,他不是一个好农民(好农民也要天分)。他的农活做得不地道,虽然掏力很多,地里的庄稼也不怎么好。麦收时扬场,他总被姥爷吵,嫌他笨手笨脚。他木工做得不好。做的板凳太粗糙,虽然结实,但没人要。他没学过理发和针炙,竟然就在邻村开了一个店,他扎针,缝衣针自己磨磨,给人扎,一针就把那人吓晕了。姥爷去世那一年,很烦他。几乎不让他挨边。为什么呢?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他的一生是落魄的。孩子大了。他晚年又迷上了书法,
练了几年,经常拜访小村周边的高手。字似乎像一回事了,可是仍然粗糙。他的最高理想是拿了到会上卖。他经常提起周边几个老师:“那字成了,拿到会上,一副字卖百十块呢。”大舅练来练去,字始终不“成”。
我总认为,字是要下童子功的,字要有深厚的文化根祇,没有这种根基,字只是匠人之字,成不了书家之字,没有自己的意蕴和精气神。我想劝他多交些书友,多走出去,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还要多读些书,打下些文化根基。最好,再能进个协会。这个协,那个协,可以提高知名度含金量,还可以拜名师,镀镀金。
看看他,话都咽了回去。
妈妈说,大舅前些日子终于出手了一副字——还是白送的。现在自己也有些泄气了。如果一个艺术家当作农民,会是很凄惨的。一个农民要当艺术家呢。
回顾大舅一生,婚姻不顺,一直没有发家。他的一个个梦想都是很美,可是落到现实的土壤,却一个个水土不服,惨不可言。他很自信,认为什么都会,没有什么不好学的。在他眼里似乎没有不会的事儿。但做什么都是“二八模”,没有一样精通。他没有学过针炙,就曾拿磨的缝衣针给人扎,一针就把人吓晕了。姨总说他三分钟热度,干啥不长愿。这个没学会,又一个新的梦想就来了。马上就陶醉于新的想法之中,而且一生固执,不听人劝。
这些年梦想虽然一个个破灭,他仍坚持着一个个做。他一直在追梦。
能在一次次失败之中,一次次坚持追梦的,就是不简单的人了。
岁月不饶人,印象里大舅还是那样健壮,壮实如牛,干活如牛,不知疲累。可转眼他们那一代人都老了。我们,也一个个到了不惑之年。哎,人生又有何可说的呢。
图文编辑:杨关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