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薯食
民以食为天,农耕时代,老百姓对填腹充饥之物,是心存感恩、挂念有加的。
譬如,薯即是其中的一种。
薯,一年生草本植物。本地,上半年农历三四月栽种,下半年九十月成熟。在不同的地区有番薯、山芋、地瓜、红苕等名称。叫法不同,实则指向的事物同一。
家乡的薯,依据肉果之色,一曰白心薯,顾名思义,肉质泽白;一曰红心薯,色泽橙红。或许红心薯颜色鲜丽,糖分颇多,口感绵甜,引人食欲,故而大受欢迎。人们择种专植红心薯,后来白心薯几乎绝迹,只剩红心薯,我们统称红薯。
看古装剧,电影、电视中常有朝廷命官,激昂慷慨地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见,红薯早已有之。据有人考证,晋朝嵇含《南方草木状》中,已有甘薯之名,云:“甘薯盖薯之类,或曰芋之类,实如拳,有大如瓯者,皮紫而肉白,蒸鬻食之,味如薯蓣,旧珠崖之地海中之人皆不业耕稼,惟掘种甘薯。秋熟收之,遂晒切如米粒,仓 贮之,以充粮糗,是名薯粮。”
的确,家乡的红薯也能做各种各样的薯食,供我们裹腹、品尝、待客。
薯煮粥
秋冬季,农家八仙桌上的早餐大多是薯煮粥。
农村砌的铁锅土灶,烧的是木柴草秆。
晨起,从井中汲取的水还冒着烟气。生着火,烧滚水,淘米沥干,倒入锅中,需一段时间,熬至半熟。趁空档把红薯洗净,刨皮,露出橙红的肉身,煞是好看。切成适中的块状,进锅,盖上木板锅盖,烧木柴架大火煮。蓝色火焰隔着铁锅,把自身最高温传递给锅中的米和薯。直至密闭的水、汽把锅盖冲开,如是几次,独有的绵绵香气从盖与锅的缝隙中逼迫出来,逃窜出来,飘逸出来,终于薯和粥浑然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乡间约之为“薯煮粥”,其实也是“粥煮薯”,薯在前,无疑突出了它的主体成分超过了五成,占了主导地位。
犹记孩提时代,进入冬季,我就是吃着薯煮粥然后去上早课的。
每天凌晨,天刚麻亮,母亲老早离开了床铺,熬好一锅薯煮粥,便把我催醒。彼时,我不在村小念书,转到了几里远的县城小学就读,自然要比同村的小孩赶早。没有零花钱像城里人买得起馒头包子油饼之类早餐,母亲为了我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早饭,故而不辞劳苦,比村里的主妇起得更早。
每当端着蒸汽腾腾的蓝边碗,里面是母亲盛好的薯煮粥。我都要小猪一样拱着鼻子狠吸两口,连同碗沿留有母亲雪花膏的气息一同沁入肺腑,一股温馨之情溢满胸间。接着,伴着咸菜吃上一碗。通身暖和热乎起来,心满意足背着书包,大踏步走上几里路去小学。整个上午不冷不饿。
薯炒菜
瓜菜半年粮的时代,薯既可作粮充饥,又能当菜下饭。这是农人的经验。
以薯做菜简单,我们叫做炒红薯。这是家庭主妇必会的一道菜,以应菜荒之需。
拿薯去皮,削、刨亦可。削用菜刀,刨用刨子。尔后切成手指长的条状或丝状。时间充裕可细一点;工夫急促可粗,全凭弄厨掌勺人的喜好。
先把铁锅烧热,滴进猪油。其实计划经济那会儿,也没那么多荤腥,只在锅沿四周走个遍,以防不沾锅为妙。再用锅铲推下砧板上切好的红薯丝,翻炒,放盐。此谓“红锅炒”。俟熟之后,放上几根葱断,出锅,入盘。捧上桌,红是红、绿是绿,色彩搭配倒也适宜,耀眼。炒红薯,虽说不上是一道美味,但也能将就下饭。吃进嘴里,舌头上的感觉是粉滋滋的。尤其是刚起锅的当口,有葱香,有热量,别是一番味道。
那时农村的菜蔬绝没有如今的大棚里全是反季节性的,而是依照自然,应时而动,顺天而行。所以绿色环保,纯天然无污染。靠天吃饭的外力下,如果天公不作美,肯定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炒红薯当蔬菜,便应运而生。
有生活粗糙的妇女,连炒几天红薯丝作菜,让人感觉不到油荤,吃多了有厌烦之恶,而母亲不这样,她总是隔三间四地摆上炒红薯,一来调味,二来解菜蔬之不足。
老辈人讲,要吃个欠的,不要吃个厌的,那才有滋有味,不就这个理吗?
薯焖饭
农村柴锅土灶,烧好的食物味道纯正。
木柴烧得过瘾,却消耗得很快。眼瞅着灶房堆得高高的,小山样;码得齐齐的,三餐五顿过去,一些时日,便迅速矮下去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同样,巧妇难为无柴之炊。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样样少不得。男人得要去砍柴了。重力气的活儿,男人干天经地义。
村庄朱家埠有水有田,唯独无山。村前一条小河横村而过,四周是水田,却没有生柴长草的山。这可如何是好?好在祖上有德,先见之明荫护了后代。若干年前硬是用白花花的银元,购得了几座山头,置下家财,算是馈给子孙的产物。
本村的男人要到四五十里远的山坞中砍柴。这一趟来往,全靠双脚丈量,至少大半天的时间,且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怎么办?自备饭菜是必须的。
下半年,二晚收割完毕,红薯归窖之后,它就派上了用场。薯焖饭是最好的饭食。
半夜起床,男人吃饱油炒饭,别上砍刀,带上担棍,拉上板车出发。车上还有家庭主妇先前备好的薯焖饭,用破棉絮扎紧,保温。这是砍柴人的中餐。
薯是红薯,米是糯米。薯和糯米混合搅和在一起,在木甑里面,早已被熊熊烈火蒸得清香扑鼻,喷香四溢。
砍柴归来,返程中途,忙了大半天,走了几十里山路,确实累了饿了,男人在田畈上的凉亭休息起来。凉亭也是早就有的,专为歇脚躲雨之用。解开破棉絮,竹筒里的薯焖饭照样冒着热气,便大口大口地吃着,红薯香甜,糯米绵软,两者精美组合,可谓绝配。特别是劳作饥饿之后,薯焖饭不啻为山珍海味,男人吃过好似发动机添了汽油,增加了无穷力量,精力又恢复如初。拍拍灰尘,擦擦汗珠,继续赶路。拉着板车踏大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田野岗。上坡气匀,下坡力顺。这都拜薯焖饭所赐,是它的功劳,给男人以力量,给男人以精神。秋冬季,日头落得早,男人快步流星,健步如飞,趁天黑之前赶到家。自家女人早已在家门口候着,一等男人进门,帮着推车解担。看着蓬高垛耸的木柴,女人高兴,男人得意,一天的倦累顿时烟消云散。
女人做的薯焖饭仍在男人的口腔里回味着……
薯干粉
薯,年种年生年收,产量较高。农人一般挖窖贮藏,或吊挂在房椽上风干。保存不好,容易生疔腐坏,发霉发暗,味苦。对于这种一年一发的东西,自有另外的方法来延长它们的使用寿命。
薯干粉则是薯的另一种固体粉末状的存在形式。
收成归来,一部分窖藏,以便随取随用;另一部分,勤快的人会做薯干粉。
同样洗掉泥垢,去皮,把薯切成小丁块状,让它们在盛有清水的大木盆中浸泡二至三日。水是最好的分离剂,溶解剂。慢慢的,薯中的淀粉在清水润物无声中耐不住寂寞,纷纷跑出来,沉淀在盆底层,清水反而被染成乳白了。用拇指、食指在盆中相互一捏,一层腻滑状的东西在指间弥漫。
用沙布过滤,漏掉的是水,积聚下来的是一层厚厚的白色状的东西,刮在竹箕里,放在日头下暴晒风干。用手一搓,是细细的粉屑,就是薯干粉。
小时候,等农活空闲下来,大人也会做薯粉。完工之后,母亲将皮袋子装好扎紧,藏在老鼠咬不到地方。到客人临门取出,食物匮乏时,做汤给客人,也算是尊重的待客之道。
有薯粉,能吃到鲜美醇厚的薯粉汤。
做法同其它汤类大致一样,简单易行。水沸放油,瓦钵里几勺薯粉,兑清水,用竹筷搅动打散,均匀铺在锅水中,洒盐,另有葱蒜等佐料。
寒风呼啸,白雪飘零的大冷天,能喝上滚烫的薯粉汤,夫复何求?
生为农村人,倘若没吃过薯汤,人生之一小遗憾哪。
煨红薯
早先,农村家家户户烧木柴、草秆等,炉筛子下面有烧剩的草木灰。
草木灰冷却之后,伴上人或禽畜的粪尿,便是上好的有机肥。这是农耕时代先民源于自然、取于自然、归于自然的最朴素的理念,一代代传承延祚。
而刚烧过的草木灰,除能烤火取暖之外,还能煨各种各样的食物。煨芋头、煨红薯都是我们儿时的美味食品,尤以红薯居多。
读村小一年级时,冬天的早晨,每个小孩都会拎着一个简易的小火桶到学堂念书。火桶里面是草木灰,草木灰里面往往掩埋着一个地雷式的红薯。火桶拎到学校,放到桌子底下,双脚搁在上面取暖,一边摇头晃脑地读起书来。不多时,教室里一阵浓郁的香味透过草木灰的覆盖弥漫患散开来,浪涌一般一波接一波直入鼻腔,继而进入肺腑,很多小鼻子在翕合之中,有的喉咙还在咕咕地咽着口水。课上不敢有造次,只等老师敲了铁铃下了早课,呼啦一下,以男生为首冲出教室,在墙根下,用木棍赶紧挖出火桶里的红薯,捧在手里又烫又香,左手换右手,“呼呼”几下,边吹边咬,一副猴急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吃完煨红薯,众多红小嘴变成了黑小嘴。
周末放假,我们在自家煨红薯。
半下午,一帮小孩在村子小弄狭巷里串来跑去,中午的饭菜早已消耗迨尽,肚子开始有意见了。对,回家煨红薯。
灶炕里的余灰还未燃烬,从窖里扣出几个红薯,往炕里一扔,火叉扒拉几下,罩上。出去戏耍一些时间再回,红薯煨熟了,这又给我们续添了能量。直到夜幕低垂,炊烟四起,爹娘四处唤我们吃夜饭……
如今,大街上的烤红薯,四五块钱一斤,吃起来形式大于内容,为的是闻闻烤红薯的味道,能唤起儿时美好香甜的回忆。
味蕾里,印迹最深、贮存最早的还是孩提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