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夜·猎人
作者:双雪涛
起夜
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岳小旗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当时正在四得公园踢球,没听见,等我换好衣服给他回过去,他又不接了。到家洗了一个澡,洗完之后马革儿已经做好了饭,因为最近我和马革儿的收入状况都不好,就让阿姨回家了。我的剧组死了一个替身演员,军心涣散,已经停了,而她最近在写长篇小说,写得很艰苦,情绪也不稳定,像今天她给我做了饭,可能是因为出现了某个比较顺畅的段落,而前几天,她拒绝吃晚饭,说晚饭会使大脑充血,无法工作,也不允许我吃,因为我吃了晚饭就会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情,让她讨厌,饥饿会使我看起来谦逊。在她刚开始准备这个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劝过她,我说你都已经怀孕了就不要写了,你已经在孕育,组织上不允许你挑这么重的担子。她说这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听到一个声音让她把这个东西写出来,孕育是同时进行的。前两个月她一直在街上跑,跟着一个私家侦探搜集材料,那位侦探姓黄,过去在律所工作,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头的人,把他关了几个月,刚出来没几天,又说他嫖娼,又给关了两周,出来之后就从律所辞职,自己单干了。我问她,他到底嫖娼没?她说,她也说不好,那个女人本来是找他帮着打官司的。我说,什么官司?她说,一个客人行房的时候,在避孕套上涂了化学药品,致使她永远不能生孩子了。我说,还有这种事儿?她说,那人不是干了这一起,在上海武汉都做过类似的事儿,是个退休的大学教师,研究生化的。我说,那这女人是怎么找到他的呢?她说,他过去嫖过她一次。我说,懂了,你为啥要写这个?她说,你是个制片人,不是作家,不要问你专业之外的事情。记住我们家的座右铭:你是社会人儿,我是艺术家。我说,没错儿,但是孩子是我的,作为父亲,我的工作早在和你认识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她说,我天天在家坐着,就想喝酒,喝酒毛病大不?这是她的杀手锏,马革儿向来有喝酒的毛病,尤其在不写作的时候,也就是她说的内心的空窗期。一天一瓶红酒,如果有饭局,还不止这个数儿。她的酒量很大,喝不喝酒其实不大看得出来,但是在一起时间久了,只要她喝了一杯我就能感觉到。具体哪里有了变化我也说不太清楚,如果说每个人作为一个个体都与这个世界有着某种关联,那喝完了酒的马革儿和这个世界的关联方式会略有变化,就像是一个通过蓝牙和音箱相连的手机,又放得远了一点。我说,那你得提防点这个姓黄的,不干不净的,捞的都是偏门。他这种人电话都可能被监听,别把你捎进去,擦边球可以打,你要是老想扣杀,人家准得收拾你。她说,放心,一定是个好东西,孩子生出来,书也差不多写完了,我就专心当两年老妈子。我说,那我也得舍得用你,先吃饭吧。
大概晚上十一点半,岳小旗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这回我接着了,我说,今天踢球你怎么没来?正好是奇数。他说,哥,我在你楼下呢。我说,你在我楼下干吗?他说,我想跟你聊聊天,你有时间没?听声音是喝了,但是情绪还可以,没喝到特别绝望的程度。马革儿睡了,最近我们分床睡,她的睡眠说来就来,说醒就醒,有时候从下午睡到半夜,突然起来从床头拿起笔,环顾四周,又把笔放下接着睡。我睡觉不算轻,但是一旦中途醒了,就不容易睡着,第二天准报废一天,所以我就睡在原来阿姨的房间。孩子的小床已经买好,就在大床的旁边,裸露着肋骨一样的床板,散发着来自南方的油漆味。剧组死的人是一个十九岁的男孩,专业潜水员,拍潜水的戏溺死了,准确地说,是在水下犯了心脏病,猝死了。我从房间里出来,把马革儿的房门轻轻推开,往里头瞧,她脸冲里夹着肩膀睡着,像个葫芦。我说,马革儿?她没反应。我把门带上,穿上衣服下楼。十二月末了,晚上挺冷,但是从闷热的房间里出来,被晚风一吹,还挺舒服。踢了球,感觉身体特轻,特别年轻。岳小旗正在小区门口抽烟,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脖,背对着我。他的形象挺不错,标准的北方男人,有个儿,方脸长腮,上身长,腿短,因为常年踢球,往那一站,两条腿哈哈着,像是两根床底下的弹簧。他原来是运动员,练中长跑,进过国家集训队,后来不知怎么混到演艺圈,当了五六年演员,开始是龙套,后来是大龙套,再后来在电视剧里能演个男三,就是女主角的二弟那种,动不动就从屋里冲出来说,姐,我不同意!近几年戏不怎么演了,做起了执行导演,干了两个低成本的电影,都没赔没赚,影展倒走了一圈,算是可以。大家有时候问他,小旗,你演戏演得好好的,已经从女主角的表弟演成亲弟了,干什么电影啊,猴儿累的,还不挣钱。他就说,嗨,干电影挺好,别小看弟弟,弟弟一认真,也有不少情怀,再怎么着也是看《地雷战》长大的。岳小旗是东北人,但是因为在北京待的年头长,又演戏,学了一口北京话,见谁都自称弟弟。要不就是长叹一声,一晃脑袋,唉,谁叫我喜欢您呢?我走到他跟前,他递给我一支烟说,马革儿怎么样?闹吗?我说,我听话就不闹,你有事儿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他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找地方坐一会。我说,站这儿说吧,一会她醒了找不见我,准得害怕。小旗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说,哥,生死攸关的事儿,占你两三个小时,弟弟我一辈子记着你。他眯着眼睛,有点淌鼻涕,手里攥着烟,就让它着着,衔着长长的烟灰。我仔细一看,他的羽绒服里穿着睡衣,脚上没穿袜子,露着两个脚脖子。我说,去哪?他说,四得公园吧,安静。我说,我刚从那回来。他说,我知道,所以咱们去那,都熟。半路他去超市买了一瓶混合型的威士忌,要了两个纸杯。我从来没在深夜来过四得公园,这个点竟也不是一个人没有,有一个看不清岁数的人站在球场中央颠球,戴着帽子和口罩。颠得不好,一会一掉,但是很执着,又用脚勾起来颠,颠不好的原因主要是身上不协调,手向外翻着,球都不转。球一旦不转,就像石头一样不好颠了。我隔着网子看了他一会,很想跟他说,颠成这样是不值得买球鞋的,还不如在公园里跑两圈。看着那肥鸭一样努力的双手,我当然不会说。我和岳小旗并不熟,就是在一个所谓电影人的球队踢球,见过几次,他踢得不错,人又客气,踢完球随众一起喝过几次酒,私下里从没单独见过。还有一个交集是都是东北人,他家在长春,我是沈阳人,喝酒时有时候盘道盘道东北的事儿,比别人亲一点。听说您混过黑道?他问。我说,不算,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跟他们拍过币子机。他说,沈阳我去过,好,没灾没难。我爷围城时饿死了,嗨。
在长椅上坐下我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哪?这条长椅我经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坐上过,上面大多时候坐着穿运动鞋的老人,自己带的屁股垫儿。面前是一眼水泡子,名曰四得湖,背后是草丛。他说,问的。我说,嗯,你怎么知道我媳妇叫马革儿?他说,顺便问的,你媳妇怀孕的事儿是我从你朋友圈看的,你对她真好,轻拿轻放,惯得厉害。我说,说远了。他说,我问个问题哈。我说,你问。他说,我们不怎么熟,我知道,我脸大,但是你为啥跟我来呢?我说,你不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儿吗?他说,生死攸关也是我的事儿,不是你的事儿,满大街的人可能都有生死攸关的事儿,地铁里抱着孩子唱歌的,甭管真假都看着生死攸关。我说,哥们,咱们熟还是不熟没关系,相互有个起码的尊重,我对你印象不错,也是半个老乡,所以我就从楼上下来了,你要是喝多了闲着没事,你可以上大街找警察玩去,我就回去陪马革儿了。他递给我纸杯,说,我也想过找警察,但是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你要多少?我说,你给我倒一杯底儿吧。他说,好,你先暖一暖——是不是太甜了?我说,你说事儿吧。他说,再给你倒点,喝不喝没关系,我就见不得别人的杯子空。这回他给我倒了半杯,给自己倒了多半杯,然后一口喝了。他说,我吧,小时候练田径,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我从小啊,就有一本领,就是谁靠得住,谁靠不住,一眼就能看出来。哥,我觉得你靠得住,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别看我在北京混了十几年,今天晚上除了你之外我一个人都想不起,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田径队的一个队友,比我矮一点,磕巴,练得比我好,每次打架都挡在我前面。后来教练让他推杠子,把腿上的大筋推折了,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你和他长得可像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跟你说,你们俩说话都像,但是你不可能是他对吧。我说,对,我不是他,我是文化人。他说,是了,你不是他,你们俩讲话时的表情很像,但是讲出来的话完全不一样,你比他能装。哥,我刚才在家里跟我媳妇打了一架,我不小心把她打死了。我站起来,说,你别开玩笑。他说,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六岁,男孩四岁,现在他们都睡着,睡在一个两层的木头床上,男孩睡下面,女孩睡上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匕首,古色古香,柄有两寸,刃长一尺,没有血迹。他说,这是有一年我在西安拍戏,朋友送我的,真东西。别害怕,我不是用这头攘死的她,我是用这柄把她敲死的。他用手指了指,把柄在手掌心一打,就这么,啪,十环。我抬头看了看四周,不是全黑,景物都在半明半暗之间,因为远处的楼有光,一个个硕大的招牌,由楼肩扛着,向更远处延伸过去。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说,小旗。他说,哎。我说,谢谢你信得过我,你先把这东西揣回去。我陪你去派出所,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手重了,咱们跟警察说一下,过失,我帮你找找人儿,没什么大事儿。他抬头看了看我,站起来,一挥手,把匕首扔到了草丛里,说,我不去,我要是去派出所,自己开车就去了,来找你,就是没这个打算。哥,我不是不想偿命,是有一肚子话,跟警察说不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声,我划开看,是马革儿的微信:你在哪呢?
岳小旗又把纸杯倒了半满,说,你先回,我不急。
我回说:不远,一个朋友来了。
发出去后我撤回,又重发说:不远,一个老同学来了,急事儿,你先睡,宝见。
马革儿说:什么时候的同学?
我说:初中同学,多年未见,非得找我说两句,男的。
马革儿说:好,你聊吧,我不困了,我写点东西。你那张CD在哪?就是那张你帮我把村上提到的音乐都刻在一起那张?
我说:在小屋右边那个床头柜的抽屉里,音响的碟槽有点不太好使,不行你就用手把它拽出来。
她说:好,我肚子里的朋友很安静,你不用担心,要是喝酒的话你就把单买了,别让人家花钱。
我说:先看看花多少钱,写吧。
夜晚也有霾,我看不见,能感受到。它们在我的肺里,使我的肺泡感觉到寒冷,它们依着于我的眼白,好像头皮屑。我在回想我是怎么下楼,看着他买酒,来到这里坐下,喝了一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也在回想岳小旗到底是谁?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也不是我的至爱亲朋,他曾经给我传过几脚不错的直塞球,有的我踢进了,有的我踢到了球门外面,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他是一个笑嘻嘻的中场球员,一个视野不错的左撇子。
我转过头对他说,尸体现在在哪?他说,嫂子着急了?我说,你不用管这些,尸体在哪?他说,在我的后备箱里,车子就在公园门口,刚才我们经过了。我说,所以,是过失吗?他说,打她是故意的,但是打死她是过失。我说,你过去想过打死她吗?他说,想过。我看了看他没说话,他说,但是没想这次打死她。我说,你外面有人?他说,没有,我们结婚七年,我没睡过别人,一次都没有。我说,你身体有残疾?他说,这个我不吹牛逼,肯定比一般人好使。我说,遗产?他说,没有,家里的钱都是我挣的,她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杀她?他说,是过失。我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想过要杀她?他说,我们是在长春桂林路长大的,你知道桂林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挺乱的一个地儿,这么一算,我们都认识二十五年了,真吓人。那时候大家都在路北的一个旱冰场溜冰,我就是在那认识的她。她溜得特好,玩长龙,她都在第一个,我就往前挤,挤到她后面抱着她的腰。有一次她回头跟我说,怎么老是你啊?我说,我叫岳小旗,11中的,也是田径队的,我们礼拜一发了牛肉罐头,你要不?她说,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吃你的罐头?我说,这不就认识了吗?你叫什么?她说,我叫杨不悔。我说,杨不悔?她说,杨不悔你都不知道是谁?我说,不是你吗?她乐了说,你家有电视吗?我说,有,但是没有有线。她说,你也不看书?我说,我想看,一看就困,我挺爱看的。她说,杨是姓杨的杨,不是就不的不,悔是后悔的悔。扶稳了,现在来一个大甩尾。她使劲往冰场的边缘滑,然后一个急转弯,跟在后面不太会滑的,好几个直接飞出去,就好像一条鞭子的梢,甩在墙上了。
岳小旗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做着溜冰的动作,在黑暗中他双手扶着杨不悔的腰,歪着脑袋跟她说话,急转弯时他脚下踉跄了,但是没撒手,挺过了这个弯,后面就轻松了。
我杀她是因为,她生了病,岳小旗从冰场回到椅子上说。我说,什么病?他说,起夜。我说,怎么讲?他说,开始的时候,是半夜起来上厕所,上很长时间。早晨我起来一看,她已经坐在马桶上睡着了,手里拿着口红。后来是半夜起来贴照片,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的照片都贴在墙上,然后就睡在地板上,第二天一问,全都不记得。我说,真不记得?他说,不记得,我了解她,她不会撒谎,再后来就是出门去火车站,也不知道要去哪,就在火车站里走来走去,见人就问,看见左使了吗?我说,左使?他说,是,左使。我说,恕我冒昧,她出门穿衣服吗?他说,穿得很整齐,但是有时候会穿错,有一次她戴着女儿的围巾,徒步走了五公里。非得要爬到安检的机器里去。你把这点喝了,你看,都渗进杯子里头去了。
手机又响,我站起来挪开一步,划开看。
马革儿:黄侦探发来传真,他又在新疆、山东、云南、四川找到十六个受害者。笔录完备,有的是网友,有的是卖淫女,有的是老同学,其中有五人丧失了生育能力,有人高烧之后左耳失聪。作案者今晚刚刚开口说话,晚些时候黄侦探会通过内应把口供的大意发给我。我这个小说的核心部分就有了。我想喝一杯。
我看了一眼手机的右上角,现在是一点十分。
我说:一杯红酒。
她说:成交,你们在哪里?
我说:一个bar,很安静,快打烊了。
她说:你们聊什么?
我说:没什么共同语言,都是过去的事儿。有一次班级联赛,他进了一个乌龙球,哭了一下午,类似于这种事儿。
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和尚一样的小人,两颗睾丸一样的绿胳膊。
岳小旗到草丛里尿了一泼尿,我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一口喝下,又倒了半杯拿在手里。我在脑子盘算着一件事情,如果这一瓶喝完了,附近还有哪里能买到酒。
他把自己抖擞了一下,走回来,用手指了一下说,那边有人踢球。我说,是,半身不遂。他说,也许颠颠球会好一点。经我回忆,我媳妇这个病因还是跟我有关。我说,为什么跟你有关?他说,有一次睡觉,我在她身边打手枪被她发现了。我想了一想说,不懂。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闲着没事儿,有时候一晚上打三次,实在是闲的。我说,自力更生不求人,饿死也不吃美国粮,是这意思吗?他说,哥,我给我太太包了一层塑料布。我说,为啥?他说,她很爱干净,冰箱里的东西她都用保鲜膜包上。我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什么毛病没有,比我还健康。她知道自己出了毛病,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睡觉,但是人总要睡觉,我也得睡觉,我有两个孩子得养,白天得工作。我说,你想没想过把她锁起来?我是说睡觉的时候。他点头说,当然,结果她弄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弄第二只的时候被我发现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也不开工了,晚上陪她蹓跶,有一天她走累了,可能也就停下来了,过去没转过这个弯,损失一只眼珠子。
一只流浪猫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姿态优美,顾盼生情。丫找伴儿呢,岳小旗说,他把烟头一弹,火花飞溅,猫灵巧地躲过,颠着小碎步沿着湖边跑了。那个颠球的人在休息,蹲坐在地上喝水,一条腿平伸出去,用胳膊压着。
她最远只到过回龙观,岳小旗说,她夜里出门的时候谁也不认识,也不认识我,就是唱着歌一蹦一跳往前走。我说,什么歌?他说,儿歌。我觉得她也许是想家了,带她回过一次长春。她妈去世了,她爸和一个女的搭伙,看见她少了一只眼睛吓得不行。俩人没话,她很麻木,没什么触景生情,但是她一直偷偷给她爸钱花,我知道,假装不知道。我给她爸说,你给她唱一支儿歌,她爸觉得我有病,那次我把她爸打了一顿,回来了。他伸手把我的酒倒给自己一点说,夜里的时候她看着小,总是笑,这几年她不工作,在家带孩子,把两个孩子都带得很好,我儿子能背一百多首唐诗,你知道吧。我不置可否。她比我认识她时胖了三十斤,屁股那么老大,有几次她洗完澡出来,我看着她穿着三角裤衩,像一口锅一样。有一次我喝多了,她晚上出去的时候把我女儿背上了,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她们俩正在马路中间藏猫猫。我把女儿叫到身边抱住,她说,她是你们家的?能再陪我玩一会吗?我们约定不能再藏在车底下。那一天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她活了。我说,你也许可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现在说这个都没用了。他说,让她再弄瞎自己的一只眼睛,或者咬断自己的舌头,或者晚上被几个精神病强奸?或者白天清醒的时候因为想孩子而发疯?哥,弟弟我没什么能耐,可能是我让她憋屈了,但是我能送她一程。他站起来,把手里的空杯子扔到半空,抬脚一踢,把杯子踢到了球场的铁丝网上。关于这件事,我女儿郑重地找我谈过一次。他做了几个高抬腿。她犯病时她五岁半,现在她七岁了。她跟我说,她想让妈妈消失。我说,你女儿?他说,是,她说她确认了妈妈已经不是原来的妈妈了,那就让她消失,换一个妈妈,反正陌生的妈妈都是一样的。我说,你问了你儿子的意见吗?他说,他愿意一直照顾她,把新的玩具给她玩,给她走烂的双脚贴上创可贴,但是二比一,他是少数派。
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马革儿在二十分钟前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我做了几个假设,一是这个男人得了绝症,单身,妻子弃他而去,也许是睡了他的同事,他便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娼妓。这种想法有点好莱坞,但是有时候现实生活会模仿艺术。另一个可能是,他极爱他的妻子,但是他妻子死了,他们两人没有子嗣,他便觉得他妻子这样好的人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女人更不配有孩子。不知你意下为何?
一定不只一杯红酒。每当马革儿喝多之后,她的脸颊会居中泛起一片虹,如同《西游记》里兔子精围脸的纱巾,跟我说话也会客气起来,变得就事论事,似乎天下的事情都没有她现在要讲的道理重要。
第二条微信在第一条的五分钟后发来:
黄侦探得到了第一份口供,此人结婚多年,有两个孩子,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上海,太太是一位放射科大夫,在世。无劣迹,两人经常晚间散步,周末去郊外骑行。他做饭,而且做得很好,杭帮菜。提审时他细讲了自己几道拿手菜的做法,之后再不开口。我决定以此作为小说的开头,他应该脱发,这是我的想象,需向黄侦探求证。小说宜做多线叙事,全知视角,铺向案犯和受害人,在中部汇集,下半部进入侦破和受审。若你有想法,可抓紧向我建议,一旦动笔就进入创作者的独裁^你面前如果还有一杯酒,我建议你不要喝下,每次都是恰好多一杯,克制是人间美德,对艺术和人生都是如此。
酒是一滴不剩了,目前的情况,我提出再换个地方喝酒似乎不妥,酒精在我身上缓慢地起了作用,我感觉舒适和疲乏,觉得一切都荒谬无稽,一切也都可理解。酒精在岳小旗身上起的作用有限,他还像刚来的时候一样,带着微醺的和善和充沛的精力。我说,弟弟,现在怎么办?你找我来到底要干吗?他说,我就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说说,然后和我一起把她埋了,万一有一天我死了,还有一个人知道她埋在哪。我说,你准备埋在哪?他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就埋在这个公园里行吗?就顺到这个湖里?我说,我以后还得来踢球呢,别埋这儿了。他说,那就远一点,埋在顺义或者通县,我就怕不一定什么时候要盖楼,再把她挖出来。我说,我有个疑问,人没了,总有人要报警,她的朋友家人,你怎么解释?他说,她的病派出所是知道的,我就说她走失了。我们小区的业主和物业正在对峙,要把物业炒掉,这段时间监控全瘫痪了。我说,所以你选择这段时间动手。他说,我就是试了一试,没想到一击就中了,就好像当年要孩子一样。我说,你是一辆什么车?他说,斯巴鲁。我说,好,我去撒泡尿,回来我们一起找地方。你知道吗,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人,东北人,兄弟一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懂吗?他说,哥,你慢点。我说,到时你别上手,留下指纹,让我来,谁能想到是我呢?你丫还真是聪明人,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实话说,这么多年我跟我原来那帮兄弟远了,我一直在等着这么一个机会,为谁出点力,你是真体谅我,真了解我,别动,容我撒泡尿。说完我走到草丛里面撒尿,气温大概降到了二十四小时里最低的时候,尿液零零散散撒到杂草上,好像短暂融化的雪水。二十年前我跟一帮人在街上胡混,经常闹到这么晚,有时候路上走过一女人,我们就过去护送她回家,边走边聊,送到胡同口,然后再回来坐在路肩上聊天。我不爱回家,我爸老跟我妈打架,动不动就把我妈打到医院去,我妈也有错,但是那又如何呢?我试过几次,打不过他,连他的脑袋都够不着,等我长大了,想废他的时候,他却自己病死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是骗那些怂蛋的。尿完之后我猫着腰在草丛里找了一会,在一棵小树后面找到了那把匕首,我摘下围巾把刀刃包上,脱下鞋子用另一只手拿着,绕了个弯走出来。岳小旗背对着我,两只手肘放在膝盖上,好像在思索我刚才的话。我把刀柄对准他的后脑,脑子回想小时候给我妈捣蒜的姿势,伸手在自己的后脑摸了一摸,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出我和马革儿结婚时的誓言,具体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当时我们两人都哭了,哭得没完没了,司仪没有防备,以至于后面的程序都弄错了。我把匕首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下打下去,啪的一声,岳小旗向前倒下。我把他翻过来,他还有呼吸,估计晕不了多长时间,我检查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骨头没碎,我把他抱上长椅,从他的衣兜里掏出车钥匙,我想了一想,把喝空的酒瓶放在了他手里。
那个人又开始颠球了,左脚右脚,球完全不听使唤,好像抹了油一样一次一次从他的脚上滑开去。我穿上鞋打开铁门走进球场,那人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这回看清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耳朵上戴着红色的耳机,脸皮嫩白,眉毛好像修过。球滚到我脚边,我把球挑起来,颠了两下,虽然喝了酒,但是平衡还没有完全失去,颠了二十几个,我踩住球,蹲下来,用匕首把球扎漏了。我把死去的皮球扔给他,打开铁门走了出去。
找车用了一点时间,岳小旗把车停得比我想象的远,在一条巷子里。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后备箱,直接坐进了驾驶室,这时马革儿又来一条微信:
黄侦探发来消息,案犯在审讯的间歇服毒自杀,用他藏在假牙里的毒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了。他到底做了多少起案子,也没人知道了。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不知道几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而自己并不知晓。他恨女人?他按照什么逻辑选择被害人?这些女人曾经犯过错?他的手头有一册上帝给他的账本,他以此追索?我的小说完蛋了,我的下体渗出血来,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我不怎么疼,你不用着急,只是一点鲜血而已,我觉得我的一条肋骨,正在化作一个生命,他无知无畏,要汇入浑浊的洪流里。敬一杯给他,等你回来。
我发动了汽车,向着家的方向驶去,油箱是满的,副驾驶有一个红色的儿童座椅。斯巴鲁的油门有点软,我努力把它踩到最底。到了小区门口我把车停下,大概只用了三分钟。我从车上下来,围着车走了一圈,终于我鼓起勇气打开后备箱。如果里面是空的,我把马革儿送到医院,回头就去找岳小旗。一个女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衣躺在里面,周身围着透明的塑料,只有头颅露在外面。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脸冲上,头发散开,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好像冬天的草原一样平静,一只眼睛上戴着白色的眼罩。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接生婆一样把她从后备箱里抱起,虽然她挺胖,但是重量比我想象的轻。要把她抱到哪里去呢?我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把她抱出来,她的身体还有温热,胳膊松弛地耷拉下来。我自言自语说,你要去哪呢?这时她突然猛吸一口气,一团污物从嘴里咯出来,鼻孔里淌出两行鲜血。她睁开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我,说,真好啊。我说,什么?她说,真好啊,这个冬天。你啊,她用手轻轻地刮了--T我的鼻梁,你就是永远不知道我为了走到这里来,用了多久,我不后悔啊。说完,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雷鸣般的啼哭。
猎人
吕东移开落地灯,转身看了看自己和墙的距离,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已经摆好的椅子。不需要椅子,他应该趴在地上。他拉开窗户,走到阳台上,把晾衣杆端在手里朝外探去。晾衣杆太轻了。这是目前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落地灯,不是地板的颜色,不是余光里的桌子干扰他的视点,是晾衣杆,太轻了。
刘一朵和孩子正在卧室里搭乐高玩具,他听见女儿说,妈妈,我看不懂图纸,但是我知道这个轮子错了。吕幡四岁半,已具备了相当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常作令人惊奇的比喻,比如春节的时候她看见别家放起高高的烟花,说,你看爸爸,像是星星碎了。吕东把孩子的话牢记在心里,记了一大堆,他不跟别人讲,只是自己记住,他觉得吕幡是个特别的孩子,将来一定可以从事特别的职业,取得特别的成就,她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家,但不应该是传统的艺术家,等她长大了,一定有新型的艺术家出现,比如就坐在人群中间表演比喻,或者戴着一个头盔,把脑中的奇想直接投射到幕布上,但是现在要将此事保密,就像一锅米饭,掀盖太早就会夹生了。吕东是一个五流演员,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第一流的是大明星,就是那种一旦出场就是新闻的人物,赚钱如流水,名利如包浆。第二流的是好演员,吃手艺饭的,有无数的代表作,有其在,电影或者电视剧就具备了深入到人心的可能。第三流的是有希望的年轻演员,还没有特别好的作品,但是普遍被大家看好,假以时日,看个人的发展和造化,或者会成为一流或者二流的一种。第四流是熟脸,但是普通观众不容易叫出名字,这些人混迹于各种各样的影视剧中,扮演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角色,但是那种脸就像陈年的布景,你知道你曾经见过他,一旦在剧中看见他,就感到亲切和安全:没错,这就是我一直看的那种电视剧,这就是帮我打发时间的众人。第五流是什么样的呢?演过不少戏,但是不知是表演的问题还是长相的问题,和没演过差不多了多少,有些戏也有不少的台词,几个清晰的镜头,但是说了就说了,就像水渗进沙土一样消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戏也还在演,没有失业,但是很多时候都在消磨时间。据吕东的观察,这样的演员大多离过一次婚,目前还在租房,房子的位置不偏,跟其他影视从业者住得不远。有时在超市会碰见曾经合作过的明星,戴着口罩和墨镜,排队排在他后面,但是从没认出过他。有几次吕东曾想回头说,你记得吗?五年前有一场夜戏,我背过你,穿过一片丛林,躲过无数炮火,把你放在一匹矮马上,然后我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他只在头脑里想了想,就结账走出去了。
这是北京四月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到处飘着柳絮,他把晾衣杆拄在手里,心情前所未有地干燥。三天前的晚上,他和情人吃过了晚饭,向家走去。他不怎么饮酒,只是纵欲,但是这次喝了一点,因为他对她感到厌烦了,他相信她也有同感,他们都需要更换对象。酒精使他情不自禁地说起话来,他聊起高中爬旗杆的故事,总是爬得最高,然后双腿夹住光溜溜的旗杆滑下来,从中得到难言的快感。但是他从来没有爬到过红旗的位置。即使那时是他人生中最有力气的阶段,他也总是在离红旗两米远的地方双腿酸软,顺溜而下。有一天下了雪,他迎着雪花向上爬,他戴着手套和护膝,几乎就要成功了,手已经搭到了红旗靠近旗杆的一角,一个女同学在底下拽了一把绳子,绳子抽中他的眼睛,他掉下来,摔断了胳膊。情人刷着手机,问他是不是可以留下过夜,他拒绝了她,略带怀旧的酌饮就此收场。
回家的路途上飘荡着植物味的夜风,当他走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前,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路肩上抽烟,神色清醒,没有喝醉。男人抬起头,目光落在吕东的脸上,又把头低下,几秒钟之后又抬起来,把吕东叫住。哎,我在哪见过你?吕东早已把他认出,此人是一位著名的艺术片导演,叫作章语,大概十五年前,他拍过一部三十万成本的小片子,吕东演了男二号,一个总是弄丢自己钱包的杀手,当时给了他五千块钱。吕东没比那时胖多少,只是脸上多了些赘肉,主要长在眼睛下面和下颚两侧。他有一双极长的睫毛,好像双引号一样突出,当年章语因为睫毛用了他,现在他的睫毛并没有脱落,只是眼睛因为赘肉的挤压小了一点。章导,我是吕东,我演过你的戏。章语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坐下抽支烟吗?吕东每天抽两包烟,他坐下,接过烟抽了起来,这支烟特别有劲儿,烟草在肺内雾化成巨型的手指,使他的脸一下就红了。里面太闹了,章语说,他们都醉了,估计没人发现我离开。吕东点点头,章语的手里有一座金熊和一座银狮,可是他还像过去一样,无论是在片场还是在私下,一旦场面令他厌烦,他就走开,自己一个人待着。他还像过去一样羞涩,吕东心想,他还像过去那样,有时候为他人感到羞耻,以至于自己内心产生了多余的痛苦。章语说,你现在在忙什么?吕东说,四处串串戏。章语说,结婚了吗?吕东说,结了,孩子都四岁多了。章语说,挺好,我这十几年离了两次婚,两次像复印件一样相似,我记得当年我们聊过,你不建议我结婚,我没听你的,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你是个好演员,就是太不合群,长得也缺乏特点,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的欲望低,沸点高,出头的演员都正相反。吕东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于自己的问题他有一些认识,但是他爱演戏,这样的话不好说出口,他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爱演戏,这话是实话,一旦说出来就像是假的。章语又从盒里揪出一棵烟,他把烟在膝盖上敲了敲说,你走几步我看看。吕东站起来走了几步,章语说,再走远点,走到那个路灯底下。吕东走过去,他忽然意识到他应该好好走,好像突然有一个从远处传来的声音说,拜托,走得认真点,那是一个温柔的声音,母性的声音,恳求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走到路灯底下撒了一泡尿,事实上他也确实憋了很久,然后系上裤腰带走了回来。章语示意他坐下说,你来演我的新戏吧,是个配角,但是已经非常不同了,有彩儿,你懂吧。吕东觉得又想拉屎,腹腔痉挛起来,他说,好,谢谢导演。章语说,你的片酬是多少?吕东说,我很便宜,您看着给吧。章语说,给你一个整数,十万,不多,用你也有这个考虑,可能和你的能力不匹配,你别见怪。我们在西安拍,周期大概是三个月,两个月之后进组,你不用学陕西话,你说普通话。我的团队还是原先那些人,你基本都见过,他们大部分都在里面唱歌,一会你跟我进去,我帮你再介绍一下,他们和我一样都老了,这没什么稀奇。剧本是根据一个西安作家韩春的小说改的,明天我把小说和合同都发你,你还是演一个杀手,使长枪,卧射,你爱吃面吗?我有点不记得了。吕东实事求是地说,我胃不好,总吃面。章语说,好,你最近再研究一下怎么做面。你要和枪和面建立感情,角色把射击当作一个重要的事儿,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吕东说,我一定回去好好练。章语说,不是练,是成为,你的脸还要瘦一点。
第二天早上,章语的助理发来了原著小说、剧本和合同。到家已经凌晨三点,吕东一夜没睡,也没跟刘一朵提起这件事。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点不困也一点不累,只是担心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忽然担心起章语的身体,怕他这天夜里会死。孩子尿床,他起来换了一套被褥。吕幡在梦里吃着糖果,嘴唇使劲鞭挞着,用小手轻轻扶着他的脸,好像要撕开一张糖纸。合同非常规范,也并没有什么暗藏的陷阱,他签好合同,寄回前给刘一朵看了看。刘一朵这几年一直在运营一家电影特效公司,势头良好,擅做可爱的妖怪和糊涂的神明。这天她没去上班,在家里给他做了两顿饭。她仔细读了小说和剧本,吕东的角色在支线上,是个彻底的配角,台词极少,但有二十三场戏,而且有个性,重要的是很适合他,木讷,有感情,但是做的事情是错的。小说不长,大概一万字,有一段是这样的:“枪手趴在地上,从瞄准镜里他看见老董检查了女人的伤口,然后站起来端详墙上的画,他也跟着看,画不太完整,以他对画的理解,画中少了重要的一笔。他打出一枪,子弹擦过老董的脖子,钉在墙上,这回完整了。他把枪拆开放进背包,卷起地上的毯子,走了。他是中国人,说道北的话,但是有个英文名字,叫迪克。,’
吕东过去在剧组里使过真枪,打的空弹,但是现在他没法搞到,也不能网购仿真枪,因为是犯法的。迪克只为一个人工作,就是陈老板,从两个人在非洲狩猎时相识到故事开始时,已经十年。十年间他每年大概接三到四单的工作,每一单从准备到实施需要两个月左右,完成之后去国外游荡半个月再回来。自从射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再没打过动物。
这天早晨吕东鼓捣了半天晾衣杆,他想办法将其增重,用三指宽的透明胶布缠了一条浴巾在上面,然后在阳台上趴了一上午。北京五月已经很热,他盯着楼下那个丁字路口。路口的南面是一座购物城,相当现代,状如大船,一楼都是名品的广告,特斯拉的锚型logo嵌进一面血红的背景里面。路口的北面是一条狭长的小道,将将巴巴能过两排车,经常拥堵,小道的两旁是一些小门脸,有的是铜锅涮肉,有的是挂着粉色窗帘的性用品商店。其实早年就是一个胡同,从楼上看还能看到一个公厕,就在几家小店的后身。再往眼皮底下看,是一家加油站,像个喉结一样在小道的更北,这也是经常闹堵车的原因之一。吕东早上和中午都没有吃饭,中午之后他在卧室看了一会剧本,感到大脑缺氧,在冰箱里找到一只苹果吃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饿得睡不着,一直打嗝。刘一朵说,杀手不是饥民,你这样饿着不行。吕东说,这人物台词不多,重要的是状态,我的脸上都是油,先把油挨下去。刘一朵伸手摸了摸吕东的脸颊说,我明白你,女儿也明白你,今天她跟我说,不找你玩了,不打扰爸爸。但是光靠发狠是不行的,你得吃东西,配以运动,明天早晨我把你的运动鞋找出来,少吃点,跑跑步,这些比较可持续。
第二天早上六点,刘一朵还没醒,吕东就起来下了一袋方便面,然后找出运动鞋穿上,下楼跑了一圈步。他的腿这么沉,还没跑出小区就跑不动了,只好走回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吕东想起来上次运动应该是在六年前,他和刘一朵刚结婚,那时俩人住在西头,那时他养家,周末去大学里打羽毛球,打完之后挽着手走回小小的出租房。吕幡出生以后就再也没动弹过。白天刘一朵上班,吕幡去幼儿园,一般情况这时吕东都没起来。这天他给两人热了牛奶,用微波炉打了两片面包,刘一朵吃了,吕幡没吃。她要去幼儿园吃早餐,不过她还是肯定了吕东的行为,她说,爸爸,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吕东回想起自己过去为什么睡得这么多?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不会开车,也就没有送孩子的责任,而且在睡眠里他感觉很清净,很安全,在梦里再多的苦恼也会醒来,啊,空荡荡的家,每个人各司其职,没有出事,没人戳穿他,他独自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像刚刚降世。他特别害怕做美梦,害怕美梦的虚伪,害怕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要忍受幸福的生活,害怕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所有罪却没有勇气去认领,也没人希望他认领。出门时,吕东抱了抱刘一朵和吕幡,他用胡子轻轻刮了刮吕幡的脸蛋,感到既正确又懊悔。
两人走后,吕东吃了剩下的面包,又拿起晾衣杆趴在阳台上。这回他找了一条毯子铺在身子底下,这是吕幡两岁时的浴巾,现在小了,不再用了,大小正好,双肘搁在上面,不再疼了。现在还缺一个三脚架,也就是枪的支架,家里没有合适的东西,他就到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垫在底下。趴了大概半个钟头,他一直盯着一个遛狗的女人看。女人应该是个保姆,牵着一条巨狗,通身黑色,头大如斗,脖子上套着棕色项圈,像是一条体面的领带。女人瘦小枯干,脖子和腿都短,步速很快,一直走在狗的前面。狗走走停停,在人行道上拉出两条粗壮的粪便,女人用手纸包了,环顾左右,快走两步扔进了小区中央的池塘里。一个和吕幡年龄相仿的男孩迎面遇见了狗,从自己的滑板车上下来,非要爬到狗的后背上去。狗很顺从,甚至半蹲下来让男孩上去,男孩的妈妈抱起男孩往回走,狗去舔母亲的脚后跟,母亲叫了一声,抱着男孩跑了。吕东用枪指着这个母亲的头,直到她走进楼道消失不见,回头再找那条狗,也找不见了,只看见小区里的桃树被风一吹,抖下许多花瓣来。他向远处看,那个路口的商城前面有一个地铁站,这时人正在涌入,密密麻麻,如同泥浆。一个男人从地铁口里出来,少数的逆流,过了马路走到食杂店的窗口,买了一盒烟,然后向他的小区走过来。男人的年龄和吕东相仿,较他瘦一些,发际线退后,露出两块白白的额头,穿一件蓝色的薄夹克,底下是黑色运动裤,他把枪口指向他。男人走到小区的围墙边上,撕开烟盒抽起烟,透过栅栏往里边看。吕东想象他是一个匪徒,来干什么呢?来抢劫一个富人的姘头,他知道这个小区里住了不少这样的女子,房子很大,独自一人,去超市也涂口红,白天睡觉,晚上也睡觉。但是吕东忽然想起自己是个杀手,杀手为什么要杀匪徒呢?毕竟不是演艺圈,同行相残,他便想象此人是一个便衣警察,跟了他两年,终于摸到他的住处。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吕东小声说。男子把烟蒂丢在地上,顺着原路走远了0中午过后突然刮起了狂风,小区里歇脚的老人和遛孩子的保姆都不见了。吕东一时找不到目标,趴着睡着了。醒来时有点沮丧,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会在端枪的时候睡着呢?他站起来从冰箱里找了点冷牛奶喝,然后在房间里转了转。如果吕幡是个男孩就好了。家里没有玩具枪。他拿起于机给刘-朵发了一条微信:回家时如果方便,给我带一把玩具枪,最好有瞄准镜,枪长要超过一米。
他又把小说读了一遍,小说很短,缺乏细节,陈老板死后,迪克依然在工作,或者说小说里大部分的篇幅在写老板死后迪克的工作。他躲了一阵,然后开始四处射杀在城市里随处小便的人。他又把剧本读了读,剧本也没有给出迪克的逻辑。射杀小便的人没有收入,而且相当费事,过去陈老板会把时间地点人物都给他,他只要找好狙击点,等待,射击,撤离即可。他无法蹲守在一处只射杀在一根电线杆后面小便的人,因为那样顺着弹道可以很轻易地找到他。他需要先锁定目标,然后跟踪,蹲点,然后在其并非小便之时将其狙杀。有人是从家门口的超市出来,有人是在幼儿园门口等待自己的孩子,就被他的子弹从遥远的窗户里面飞来打中了脑袋。吕东给章语发去了一条微信:
导演,我想知道迪克的心理,我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爱上过什么人?喜欢喝茶还是可乐?睡觉时是仰壳睡还是侧向一方?杀了人之后,他是会吃面还是会去洗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什么要射杀随地小便的人呢?极端的环境保护者?或者他自己有小便的困难?抱歉打扰您,您的一点提示对我都是很大的帮助。
暂时没有收到回信。
吕东洗了个澡,然后把剧本拿起来读迪克的台词,一共十二句:
一、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数第三排左数第五个。
二、(讲电话)我知道了,是只什么样的狮子?咬在哪里了?跟太太说,我很难过,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三、你看见我的手了吗?顺着这条路直走,过第一个路口,你会看见一个日本人小学校,不要拐弯,再直走,过第二路口,右手边有一个粥铺,这时你右拐,走大概五百米,就是你要找的按摩店了,不过那人不是瞎子,他能看见,只是闭着眼。
四、我不喜欢你今天做的面,你情绪不好,面都拧在一起了。
五、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不过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
六、人们都羡慕飞鸟,我不羡慕飞鸟,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它打下来。我羡慕河流,你永远截不断河流,你可以建水坝,但是河流并没有被截断,只是在等待。
七、你打错了。
八、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这是我们的职业造成的,但是我希望我们个人之间没有误会。如果我不小心引起了你的注意,那是因为你的敏感,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你太敏感了。
九、请问这家面店哪里去了?
十、随地小便是很危险的事情,我看见你有两个孩子才告诉你这些。你看看远处,那个东西叫作太阳,它照耀着你,每天充满热情,你不应该这样对待生活,你应该在家里建一个温馨的洗手间,有尿的时候就去享受尿尿的乐趣,并且你应该把这个习惯传给你的孩子。
十一、你们研究了我,这很好,你们用显微镜看我,可是你们的心是死的,用显微镜又有什么用呢?
十二、请打中我的人出来。你好,我叫迪克,你叫什么名字?
吕东把这些句子都研究一遍,用铅笔画上重音,读了??:遍。迪克的台词很怪,大多是说一句给别人,然后就不再有下句,或者是回答一句给别人,也不再说了。所谓来言去语,基本没有,可以说迪克是不聊天的。结尾处迪克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却是一个无名小卒,还没有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报上姓名,迪克就死了。一个用心射杀随地小便之人的杀手当然要死,可是这种死法让吕东很难受,读到最后悲从中来。你好,我叫迪克,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念了两遍,找准了节奏,他面带微笑,并不因为生命正在失去而悲伤,他笃定要了解一下对方。你叫什么名字?吕东站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脸,你叫什么名字?他使自己的嘴角轻微翘起,眼眉放平,力求安详。到时就这样演,他忽然感到他可以演好这个人,至少这一句台词,他的诠释是合理的。如果现在有人喊action,他相信自己可以令所有人满意。
这时手机来了微信,章语回复:
我刚才在游泳,你的问题我不容易解答,你知道我的,如果我想清楚了,就不会拍电影,所以请你谅解。其实,这些问题是不是非常紧要,我也不清楚,如果你觉得紧要,那是对你紫要,需你来负责。不过我给你一点提示,不要恨你的目标,要理智地思考他的存在和不存在,如果他不存在,会对世界更好,你的目标就是这种人,你不是士兵,士兵总有国家的立场,你是一个独自整顿世界的人,一个不接受道德约束的雷锋,一个轻微的智识分子。祝好。
吕东回复了抱拳加0K的表情,他相信自己明白了。
当晚刘一朵买回了玩具枪。有瞄准镜,没有三脚架,瞄准镜是装饰,透过瞄准镜只能看到灰暗的塑料蒙子,子弹是橘黄色的圆形塑料弹,即使面对面射击,也无法伤人,换句话说,这把枪就像一个乒乓球发球机一样无害,但是至少有扳机。在家里待了一会,夫妇二人带着吕幡出去吃披萨。吕幡极爱吃西餐,自己能吃半张九寸的披萨和一块菲力牛排,但是不胖,好像天生就有把西餐转化成水和二氧化碳的能力。晚上回来,吕东给女儿讲了霸王龙的故事,霸王龙食肉,但是有一天掉到深谷,只能吃果子,一只狐狸爱上了它,每天给它捡果子,使它得以幸存。等它有一天回到属于自己的丛林,又开始吃其他的动物,但是每当遇到狐狸它都犹豫一下,然后掏出一枚硬币决定是否吃下。通常,硬币会遂它的心意。
之后几天,吕东白天自己排戏,晚上接管孩子,让刘一朵能够处理白天没有处理完的工作。他每天六点起床,给妻子孩子做饭,晚上孩子睡后,自己下楼在园区跑步,减除身上和脸上的赘肉。因为迪克每天只抽半包烟,所以他每天也抽半包烟,不多不少,正好十支。他的内心里有时候会勃起对情人的肉欲,但是转瞬就被眼前的工作压制下来,使他近五年来第一次有了自己还算清洁的感觉。一周之后,迪克的台词他已烂熟于心,每一个场景里的动作他也有自己的设计,在剧本之外,他给迪克设计一个小动作,就是每次射击之前,都用右手食指掏一下耳朵,然后再用这根手指扣动扳机。他一天的三顿饭里,有两顿饭是面条,有时叫外卖,有时自己做,一周之后他发现那个丁字路口开了一家小小的山西面馆,卫生状况一般,但是面的味道不错,他就每天中午去那吃一碗刀削面。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第一次梦见了迪克,他知道那是迪克,在远处的一扇窗户后面,姿势标准,面带笑容。他在路边小便,迪克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然后把他打死了。
美好的噩梦。
在第二十三天的下午,像每天上教堂一样,吕东照例趴在阳台上。他看见那个穿蓝色夹克的男人又来到了小区门口,他用玩具枪指着他的头,一个买菜的保姆用门卡开了小区的门,男人跟着走了进来。这次他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背包,进来之后走到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下,四处望了望,然后专心看起水中的锦鲤。这天阳光大好,水面闪着亮光,男人坐了一会,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从背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他的脸一下掉到阴影里,吕东用枪指着他头顶的帽心。男人双手交叉,就这么一直呆坐着,有几个居民带着孩子在池塘边玩水,孩子指着水中说着什么,一个孩子把脚放进水里,他的妈妈拽了他一把。有孩子把面包屑投人池塘,鲤鱼围而争食,如同花瓣围绕花蕊。吕东有点渴了,但是他没有动,他心里说,你不动我就不动。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保姆推着一台婴儿车来到池塘边,婴儿车上是一对双胞胎,各睡在一只车篮。吕东在园区里没有见过这个保姆和这台婴儿车,估计是刚刚搬来或者孩子刚刚出生。保姆没有和其他人说话,把车停在水边,自己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过了一会一个男孩的水枪掉入了池塘,风一吹飘到水中心去了,几位家长都束手无策,保姆站起来走过去,好像在给他们出主意。这时戴帽子的男人快步走到婴儿车旁边,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其中一个孩子的车篮里,然后径直顺着小区的门走出去了。
炸弹?吕东心想,他想从窗户中大喊,随即摇了摇头,万一不是炸弹呢?万一只是一张儿童早教的传单呢?他的羞涩和担忧在内心交战,终于他站起来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坐电梯下楼,来到池塘边。那个保姆和双胞胎已经不见了,男孩的父亲正用一只杆网捞起水中的水枪,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口,那把枪还搁在那里,指着这个方向。他转身从小区走出去,围着小区的围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男人,他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做了一个简短的梦。他来到超市买了一包烟,我要一盒爱喜,不是那个绿的,是那个蓝的,不是那个,是下面第三排左数第五个。售货员说了一句什么,他觉得他没有听清他的话,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售货员说,先生,我们的爱喜卖完了,先生,你看,卖完了。吕东点了点头,买了一盒口香糖。回到家之后,他在书房坐了一会,从桌上拿起眼药水给眼睛点了点,闭着眼睛休息。应该吃面条了,他心想,可是他感到有点疲倦,他忽然非常想念吕幡,他希望她早点从幼儿园回来,跟他讲讲幼儿园发生的事情。他意识到,原来专注等于孤独。他睁开眼回到阳台上,那个保姆和双胞胎的婴儿车又出现在池塘边,他忽然感到有一个计时器在嗒嗒地响,应该清除掉刚才那个男人的,他意识到,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一是头发丝一样的袖珍炸弹呢?万一是比头发丝炸弹还要先进的透明炸弹呢?不爆炸之前永远不会被发现,一旦爆炸就足以炸掉一层楼。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人是给世界带来坏处的,他是唯一注意到他的人,可是现在却让他溜走了。
他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来了一条微信,是章语的制片主任发来的:
章语导演于今日下午三时游泳时溺亡,剧组解散,以导演公司名义所签合同作废,具体情况以稍后发布的讣告为准。我们都在震惊与悲痛之中,且开始着手与游泳馆之诉讼事宜。诸位节哀,保重。
吕东看了眼时间,是傍晚六点,他给刘一朵打去电话,刘一朵没有接,他才想起来今天她和吕幡要去上钢琴课,然后要跟几位家长聚餐。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震颤,好像飞机降落时那种震颤,下落,下落,还没着地。他在心里默念,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要混为一谈,不过也许有一天我的问题会变成你的问题,你要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时钟还在哒哒地走着,在他的脑中一刻不停。他来到阳台,太阳已经落山,楼下的孩子越聚越多,孩子,成人,狗,简易的风筝,脚踏车,喷水的兽头。他看见了那个保姆,坐在双胞胎的婴儿车旁边,跷着二郎腿,吃着手帕里的瓜子,在保姆不远处的长椅上,他又发现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背着红色的双肩包,双手交叉,低头不语。他马上走到厨房,拿了一把厨刀,长约两拃,刀刃是锐三角形,用报纸包上夹在腋下,坐电梯下楼。跑到池塘边,男人已经不见了,抬头看,刚刚走出小区的门口,他抬手打掉保姆手里的手帕,说,你车里有东西,快把孩子抱走。说完撒腿去追那个男人。跑出小区,男人不见踪影,他想起上次那个男人是从丁字路口走过来的,就向丁字路口跑去。路上经过那个面店,他停下脚步站了几秒钟,面店已经不见了,原来是面店的地方,现在落着一扇卷帘门,上面画着一台显微镜。
他继续往前跑,逆着地铁里拥出的人流,在丁字路口的马路中间追上了那个男人。他紧跑几步把男人扑倒,用刀尖顶住男人的咽喉,说,你往车里放了什么东西?男人说,什么车?吕东说,婴儿车,还有,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什么面店?吕东说,就是刚才路上那个面店,去哪了?男人说,哦,你说的那个山西面馆,我也在纳闷为什么不见了。吕东用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刀尖在男人喉咙上划动了一下,说,不要避重就轻,你往婴儿车里放了什么?男人说,一只布娃娃。吕东说,布娃娃肚子里有什么?男人说,布娃娃肚子里当然是布。一辆奥迪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响着刺耳的喇叭。吕东说,你为什么要放布娃娃在里面?男人说,我想念孩子,所以去放布娃娃,我有两个女儿,但是因为我出了不可饶恕的问题,再也见不到她们了。你可以扎死我,帮我自己省了事儿,就是也给你添了麻烦。吕东忽然感到一股气体从胸中游荡出来,从他的嘴巴,从他的鼻子,从他的耳朵,游荡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肉体好像从他的身体上走下,一种轻盈的遥远的精神托住他的双脚,使他不至于倾倒。他扔下刀,和男人并肩坐在车流中间,他抬起头看看高处,也许此时正有人瞄准他,因为他出生以来的所有错误而审判他?那又如何?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看待生活有点严肃,是吧?吕东没有说话,他看见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流,在这人群中在这晚霞底下流淌开去,清澈见底,鱼跃之上,水草丰沛,不畏闸门,不怕子弹,就这么一直流入大海。
创作谈:眨眼与或许
双雪涛
我挺怕丢东西,小时候有一阵,玩之前把手套帽子脖子上的钥匙链都放在升旗台上,上香一样一样样码好,走时陆续搁在身上。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就这么几样东西,若是丢了,等于丢了一件家具,回家定不好受。之后有阵子好了,没有彻底好,但是放松些,体现是离席之前不再检查,相信直觉,大概齐扫一眼就走,病根是但凡买一个东西,都会估量,如果丢了,还能买起不。不知为啥,最近又开始焦虑了,出门前把东西都看一遍,落座时把东西都点一遍,走时把东西都数一遍,路上还摸着自己的兜,钱包还在,身份证还在否?于是掏出来看看,不错,就在老地方,门卡,关键是门卡,应该在左兜,和面巾纸在一起,面巾纸快用完了,中国人确实浪费,到处都用面巾纸,森林,可怜的森林,上次看森林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上次看过树林,在打车的时候,看到一片奇形怪状的树林,郁郁葱葱,被一条甬道切开,是在南京,法桐。打车?打车的发票在哪里?应该在里怀,从里怀里摸出发票,已然像果丹皮一样,与发票厮缠的还有一张名片,应该是一位出版社编辑老师的,她或者他叫我干什么来着?好像是关于一本外文书,一本华裔作家的关于华裔的小说。我定的那本《邻人之妻》怎么还没到?小黑书却来了三套,估计是下单时手一哆嗦,于是多花了三百,那就算了,向编辑老师要一套,抵消一下自己的损失。话又说回来,钱包在哪?被我放在哪了?里面可有我的身份证呐。好险,原来就在自己的手里,左手拿着身份证举在面前,上面是我十八岁的略显凶狠的瘦脸。
我才知道自己在变老了,其实写《起夜》和《猎人》时还没有这种感觉,打开文档,看了一下两篇小说的开头,挟风而来,急匆匆地张嘴说事,好像不老,现在却有急不来的感觉,坐在这里写东西,神游太虚,随便乱写,黯然地发笑,明媚地悲伤,都在一个上午可以经历。过去每当开始,就想着要完成,谁阻我的路,我就把他挪开,现在有时候一天写下来,写了七八十个字,还觉得甜美,活捉了一个好词,于是对自己也就满意了,至于什么时候写完,完全不知道。这十足奇怪,我的焦虑已比过去大十倍,但是坐下来时,又好像逆反心理作祟,玩闹一样地弄着这些字词。在现实中我几乎每天都会想,生活真是有永远缝不完的补丁啊,总有关不严的窗户和喜欢敲鼓的邻居,或者那些冷漠的施救者。坐下时,却忽然困了,一排厚厚的窗帘缓缓地似有人操纵一般拉上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如同《豪勇七蛟龙》里尤尔·伯连纳对一脸怀疑的伊莱·沃勒尔说:上马走你的!于是做梦,穿过定义环绕的世界,涉过声音过剩的河流,踏过顽石密布的原野,远处有啥?有时候会问,总得有个啥吧,其实也没啥,大有可能和现在一样,焦虑再增倍,梦更加的沉。
我记得有那么几个时刻,我接近于认为自己有一定的才能,事后回想,这些时刻都是因别人而起,并非由自己心中而来。写作这种才能似乎天然无法确凿,谁给自己册封,谁好像就快要把自己镶框展览。这种才能相当消极,不可宣扬,亦不可当真,她类似于一种对废物的补偿,谁认为自己强大博学聪明且以为可以随时在精神的银行内取出,到了柜台就会发现已大大贬值,美元变成越南盾,金币变成巧克力糖。真是够狭隘啊,还是换一种说法,我由衷地钦佩自信的作家,苦心孤诣地非我莫属,但是我确实没这个胆色,庞德对艾略特抱怨说《荒原》初稿“他妈的一直或许来或许去的”,我可能就是充满或许的那种人,画家维亚尔说“你要么一眨眼就到了那儿,要么就得熬年头。”我或许就是那不幸的后一种。
似乎到时候应该把这两篇小说说一说了,但是那是最累人的事情,我就逃避吧,只能说这两篇小说写于2018年年初,《猎人》的名字原来叫《审判》,因为卡夫卡先生用过这个名字,用这个名字的原因是这个,后来选择不用的原因也是这个,于是改做《猎人》,这个名字属于我的另一篇小说,那篇小说没有写好,就废在电脑里,可怜的是最后名字也丢掉了,不过就当做是高尚的献血的人吧,相信它也能理解。《收获》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拟人化的存在,他拥有灵魂,也坐在书房之中,大部分时候他选择善意地教诲而不是恶意地忽略,选择勤勉地擦拭出文学的光芒而不是等着那个玩意落灰,所以我必须感谢《收获》,在我写作和人生的各个时期,都有和他的交谈请益的机会。下午就要来了,我可能要去买花,那就站起来出去走走吧,希望一会我能挑到自己能养活的那盆花,那一直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2019年1月14日星期一
【】【】在网上看到评双雪涛的下边这个文章,我喜欢,贴在文后,朋友共享。
假期读完双雪涛
2018-10-0821:39
假期看完双雪涛,第一感觉这是个正儿八经正宗的80后作家。
也难怪身边都是80-85出生的同龄人推荐我看,看完《我的朋友安德烈》先笑后哭,安德烈很像原来厦大电台一个软件学院帅得不行喜欢摇滚乐但最终选择和世界决裂的最后一任台长,火车上的残疾人也很像高三那年给我补习政治课一只手没了另一只手只剩两根手指高大魁梧不知后来在胶州路教师大楼火灾里是否还生还的老教授。他笔下的人物那么亲切熟悉,似乎总也能从过往生命经历中找到类似。
同伴们推荐我读,多半都会夸赞他的文笔,“文学性”是很好的,“人物刻画入木三分”,比余华好比莫言更亲近,也许是我们真的找到了有一个作家能够说出我们这一辈的童年记忆。“亲近”是想为什么?《平原上的摩西》也好,《我的朋友安德烈》也罢,还有“我的女友刘一朵”,那些可爱的充满梦想的奇幻人物,虽然故事结尾命运最终各不相同,但好在总有一层怜悯托底,作者对于那些怀着梦想有优点悲情的英雄总给予一个不说破但似乎拥有希望的温暖的结局,这感觉有点像30/40年代的美国小说,背后不是丧,是洋溢着一些美好期待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温柔的奇迹”。
翻到后来的《长眠》,看到作者直接引用《旧约》,似乎验证了我的一些判断,那么点基督教新教伦理和加尔文宗的痕迹,人物和故事有很强的救赎感,人物的生命都活生生得跳跃在你眼前,讲述的不是某个人被动得接受命运,而是人物在迎接和面对命运时候的充满活力的状态,即便最后命运多舛但过程是那么得明快,故事即便是悲剧,但读来让人但并不绝望,环境固然有些灰色,但能看出作者内心炽热如火。
受到一些基督教新教伦理的影响,可能是80后一代人尚未觉察的集体无意识。现在看来那一代又很特殊,改革开放刚开始吸收各种外来文化,美国的一些价值观伴随着迪士尼大片NBA足球等体育运动影响着少年,肯德基麦当劳各种国际新鲜事物的进驻改变我们消费观的同时也影响着我们生活观念,日本人的那些热血进击又通过大量漫画传递,TVB的古装武侠中产阶级剧也是“打拼”文化和侠义精神的传播,那一代人是真有“梦想和憧憬”,加上父母要么上山下乡要么有下岗经历几乎集一生只精力对孩子无私付出,有良心的青年们都能感受爱与希望,不息万载。成长过程中内心储存着的信望爱,慢慢转化为一股潜藏的精神面貌,影响着未来的生活态度。BabyBoomer第一代,少年时期憧憬未来眼神中都充满了《光荣与梦想》。
每一代人身上留存着一些时代差异,不自觉的得在个体身上流淌,影响一些想法和行为模式。70后也是满载希望出发,却也因为时代伤痕,生活有挫折容易激起内心灰色绝望,最后要么转向功利主义不信不爱无情无义,也是寻找到了安生立命的方法。被动的宗教如佛教,空无的思想如道家,很容易成为人过中年之后化解人生困境的皈依。他们身上也储存了力量,但力量多半转化为抗争,或者斗争。
90后是互联网的一代,貌似什么都有却因为什么都有而陷入迷茫,互联网让人与人隔着,精神和力量的穿搭也不那么直接,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一个自我的小世界里活得不错,但每晚夜不能寐在思考的是第二天睁眼之后生活的意义,遁入虚无,越是远离生活和真实的“虚构”也许越能吸引他们,给予逃逸现实一些方向。佛系不佛系另说,生活的激情从哪儿可以觅得也许是环绕着成年之后的90后的命题。
这些定调未免有些主观,以偏概全,但大致是这些年接触社会的林林总总,通过他们人的作品,言谈,烦恼,喜好和精神面貌的一些观察。
所以双雪涛亲近,因为似乎底色上是我们这代人想要说的话,我们眼中看到的世界,看到的人,我们期待的人物的命运。要说上大学时也看马原韩少功张承志,笔锋俏丽隽永,但总是隔着,毕竟里自己的成长经验远了一些,双雪涛“不隔”,不仅仅是才华,更有一种认同。
同为天赋型选手,双雪涛比韩寒同辈80后作家强的可能在于下笔更“真”,虽说也风趣幽默但并非抖机灵,但双雪涛的文学意境更博远一些,可能爱世界更多一些。描摹有真,下笔有诚,在自身创作的极致体验之时让读者与之灵魂轻轻触碰。善用短句,每一个句子虽不是苍劲优力但却是小说意境上的一笔一画,一帧都不能少,恰恰好好得就定在那里,四字短句零零总总,完成一副完美的“文字构图”,是一首完美音乐的一个节拍,一副完美化作的一笔油彩,一部优质影像的一个镜头,让小说充满画面感,但这奇特的“画面感”仅来自阅读的享受,而非可以轻易改变成影视作品。
这也许就是小说家的独特魅力。仅运用文字一种介质,写这一头的人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疯狂,读这一头的人如痴如醉得欣赏,而介质本身冷静客观,睿智有力,把一种符号的魅力发挥得炉火纯青,这其实一直是王小波想要达到的境界,他说自己的启蒙是王道乾翻译的《情人》,是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这些人的译笔就是对小说的再创作,因为他们用天赋发挥了文字最大的可能性。
艺术是有真谛的,这种真谛就是和人的灵魂直接的接触,这种接触让你感受到了作者的诚意,而你,不仅仅因为阅读的快感激动,更被那份背后的诚意打动。
推荐身边的80后朋友们都读一下双雪涛,找寻一些可能和我们生命中似曾相识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