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唤醒理性的不安
桑德尔《公正课》第一课:《谋杀的道德面》。
文/徐强
网络写手“和菜头”说过一段调侃大学扩招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他说:“江南七怪加洪七公,把郭靖这么一个傻瓜教成了武功盖世的大侠;王重阳武功天下第一,一个人教七个,教出了全真教一群废物。这就是大学扩招的代价。”听说现在有的大学导师一个人就带几十名研究生,那担子比王重阳的还要沉好几倍,有没有教出什么“废物”,不太好说,不过有的学生一年到头也没见着导师的踪影,其“武功”的成色,未免让人有些担忧。
当然,我对“和菜头”的观点是有所保留的。比如大学里的公开课,恐怕就不能责怪来听课的学生太多,反倒惟恐其太少了。从理论上讲,问题不在于一个老师教多少学生,而在于老师教什么、怎么教,学生学什么、怎么学。在这方面,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为本科学生开设的通识课程《公正课》,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桑德尔上课的地点设在哈佛大学最大的讲堂——桑德斯剧院,每周一节,每节都有一千多名学生来听课,连楼上的座位都挤满了人。借助于先进的音响设备以及多媒体工具,桑德尔和这一千多名学生交流起来游刃有余,风度翩翩。有一次谈到康德,桑德尔说,康德在大学里担任私人助教时是没有薪水的,完全是根据学生的人数来收取听课费,他认为这种做法值得哈佛大学效仿。话音刚落,学生们哄堂大笑,并对他的自信与幽默报以热烈的掌声。十年前,桑德尔的成名作《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就有了中译本,但他为中国学生所熟知并备受欢迎,恐怕要归因于《公正课》视频在网络上的广泛传播。如今,他在这门课程的基础上撰写的《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一书也有了中译本,加上早几年出版的《民主的不满》,他的名字与政治哲学思想受到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关注。
正如桑德尔本人所说,“写一本书”与“教一门课”是完全不同的。他上课的最大特点,就是从不轻易下结论,而是以具体事例提出问题,抽丝剥茧,层层启发,逐步引导学生向纵深思考,最终得出自己的答案。《公正课》的第一课,题为《谋杀的道德面》(The Moral Side of Murder),桑德尔一开场,就提出了一个扣人心弦的问题:假设你驾驶着一辆电车在轨道上疾行,速度很快,轨道前方有五个工人在作业,你想刹车,但是失灵了,危急关头,你发现了一条岔道,岔道上只有一个工人在作业,这时,你会选择把电车拐入岔道,牺牲一个人的生命来挽救五个人的生命吗?大多数学生举手赞成。桑德尔继续假设:你不是司机,而是站在桥上目睹这惊险一幕的旁观者,此时,你身边恰好有一个胖子,只要你把胖子推下轨道,就能挡住电车,挽救五个工人的生命,你会这么做吗?举手赞成的学生大为减少。桑德尔进一步假设:五个工人被电车严重撞伤了,送到医院抢救,每个人都需要施行器官移植手术,而医院没有任何器官储备,这时,有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恰好来体检,作为医生,你会把这个人杀掉,将他的器官移植到五个急需抢救的工人身上吗?至此,举手赞成的学生已经寥寥无几。同样是牺牲一个人的生命来挽救五个人的生命,为什么有时候赞成的人多,有时候赞成的人少?由此,桑德尔水到渠成地指出:生活中充满了道德困境,为了解决这些困境,哲学家们提出了种种道德推理的原则,这些原则是否正确,需要在实践中加以检验。困境会引起人们内心的不安,面对不安,正确的态度不是回避,而是理性地省察。《公正课》的目的,不是灌输什么绝对真理,而是“唤醒理性的不安”(to awaken the restlessness of reason),看看理性能把我们引向何方。
桑德尔的《公正课》,涉及自由、民主、权利、义务、公正、平等、幸福等重大政治哲学论题,讨论的热点有堕胎、代孕、种族歧视、同性婚姻乃至美国政府各种政策的利弊得失,等等。课堂上既有唇枪舌剑的火药味,又不乏特定情景之下的风趣与幽默,引人入胜,令人回味。桑德尔说:“政治哲学是一门论辩性的科目,'公正’这一课程的部分乐趣就在于:学生们开始反驳——反驳那些哲学家们,反驳其他同学,甚至反驳我的观点。”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讨论同性婚姻时,一名女同学居然当场站起来,大声质问一名男同学是否有过手淫的经历,这是多么开放的课堂,多么自由的课堂!
最近有媒体报道,北京大学将对“思想偏激”等十类学生进行会商,而所谓“偏激”,校方举出的一个例子是:“动不动因为食堂饭菜涨两毛钱就批评学校”。在桑德尔的课堂上,可以批评美国总统,可以批评美国政府,而在北京大学,连批评饭菜涨价也是“偏激”的,教育的差异,竟有如此之大,夫复何言!
桑德尔《公正:该如何做是好?》英文原版。
桑德尔《公正:该如何做是好?》,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