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采风】邓卉：植物心情故事之榕树
老街古榕。（梁勇/摄）
郁江日夜奔腾，浪花淘尽千古风流。北岸的老街步入了新旧更迭，许多居民都迁走了，只有散落的青砖乌瓦和斑驳的骑楼，显示出这儿曾作为贵港百年商埠的辉煌。
一株奇异的榕树，倚在江畔的古屋上。屋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已是一片残梁断壁。这株榕树生于屋顶，无数粗壮的树根沿着宅子攀援而下，深扎于墙根，形如山瀑流泉，又如群龙腾跃，气势非凡，宛然就是一面天然的墙雕。
屋子的主人不知离开有多少年了，这屋子一定很孤独吧？
也许，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路过的飞鸟在屋顶小憩，无意中落下一粒榕树的种子。这种子受了春雨的召唤，萌发出绿芽，于是古屋有了新伙伴。
春去秋回，光阴荏苒，天边的白云聚了又散，忙碌的鸟儿来了又走，只有榕树不会离开它扎根的地方，安静地从一棵小苗长成了一株大树。
树和屋，在风雨中相互搀扶着，看大江东去。
生长的天性使榕树将房子当成了大地母亲，曲折蜿蜓的根须将古屋紧紧地拥抱着，它在破坏，它也在维系。古屋的外墙渐渐风化崩塌，而树却变成了墙，伫立在原地。
一栋房子，寿命也许是几十年，或上百年。而一棵榕树，寿命可以高达千年。
植物，有时比坚硬的建筑物，更为坚强。
李志宇国画《古榕人家》。
《贵县志》载，“在县东门外河畔巷底，枯榕遇风雨，即见烧毁复生，或指为龙物。”
“铁匠街有榕树，枯朽多年无叶，然逢冬入夜则叶落满巷。今日扫之，明日复洒，日日如斯。”
铁巷朽榕，贵县八景之一，是一个关于枯榕复生的神奇故事。铁巷，旧时称铁匠巷，其位置即今日和平路十字街至大东码头一段，曾称做“古榕南路”，后又归属榕兴街。
故事里的主角——那棵枯榕已经无从寻觅，曾经作为贵港经济主角的老街，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迟暮。
我仰望着中央广场那高高的大楼，十几年前，这儿曾是我上班的大院。那时的楼房是低矮的老式建筑，我可以一口气爬上顶楼上班，但顶楼也不过是四楼而已。我在顶楼上敲打着老式的386电脑，输入DOS指令，用旧版WPS写各种工作总结……我试图在脑海里还原当年的旧办公楼样貌，但它们的身影终是朦胧了。
我看着郁江边陆续拆除的老房子，这儿是清民时代贵县乃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贵港最为繁华的地段，县衙、码头、商铺、影院、食肆林立。我去东方红电影院看过演出，听过教堂里虔诚的歌声，吃过大东码头的豆腐角，在个性的小理发室剪过短短的发型，感冒时会去凉茶铺买一杯草药茶……如今，那些时光都远去了。
走访小巷人家。（梁晓冬/摄）
“我仿佛刚刚从一场梦中醒转，身上还留有榕树叶隙漏下的清凉；但我确实知道，这一觉已睡过了三十年，而人也已离乡千里万里了！”黄河浪这篇《故乡的榕树》，曾陪伴我度过中学的晨读时光，直到工作后，我仍能背诵出其中的大段文字。
年少时喜欢的文字，仅仅只是喜欢，并未真正理解，只有等自己努力蹚过时间的长河，才恍然。
我从不曾离乡千万里，但重游老街才发现，那些我以为并不存在的乡愁，不经意间已驻守在心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希望我的故乡变得更好，但我又不希望故乡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这种矛盾的感情，相信在老街生活过的居民都会有吧。
故乡，是回不去的岁月。我，不再是从前的我，老街，也不再是过去的老街，我们的容颜与心灵都浸染了岁月风霜。无论如何去追寻，如何去思念，我们都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从容地往前走。不必忘记，也不必停下脚步。
小时候，我经常爬上学校池塘边的大榕树，摘下圆圆的小榕果，一颗颗丢进水里，鱼儿纷纷涌来争食。小鸟也喜欢啄食榕果，于是榕树的种子便随着鸟儿飞向四方。榕树眷恋着脚下的大地，但它毫不介意把自己的孩子放飞到远方，去探索陌生的世界。榕树的生命力很顽强，所以天性也洒脱，即使掉到石缝里也会努力扎根，活出不一般的精彩。
估计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过榕树开花，只看到树上有很多圆圆的小果子。其实，那小果子，就是它的花。榕树是无花果的一种，它的“小果子”是一枚空心的肉质花托，有一个很小的孔洞，洞内藏匿着无数细小的花朵，只有授粉的小蜂虫才知道这个秘密。
许多植物开花千娇百媚，而榕树却悄无声息，淡泊如它，花开的过程并不重要，但它一定会结出圆满的果实。榕树的花，有一种专属的榕小蜂为其授粉。榕小蜂只有几毫米大小，寄生于榕果内。榕果内花开的时候，有的小蜂羽化成虫离开，有的则终老于原来的榕果。榕小蜂与榕树是共生关系，生于榕果，陨于榕果，它们世世代代相依相伴已经有上千万年的时间。一棵榕树就是一个奇妙的王国，花朵、果实、小蜂，反复上演着生命轮回的故事。
乡愁，于岁月中悄无声息地轮回。我问自己，如果你是一只榕小蜂，你想做走出去还是留下来的那只？但我又自嘲地笑了，因为我发现，不管选择哪一样，都会有所遗憾。而真正的榕小蜂不会患得患失,去留都是遵循天性，各自完成不同的使命而已。离开的榕小蜂，是为了把后代托付给下一个榕果。榕小蜂成虫后的生命很短暂，只有一两天，但它们没有遗憾。
进退有序，得失随缘，在这方面，榕树和榕小蜂们远比人类豁达。
老榕树载满了乡愁。（梁勇/摄）
多年前，我常常与儿时的小伙伴一起，从贵高走路至县东小学旁，只为吃一碗螺蛳粉。多年后的某天，我又和当年的小伙伴，相约在新城区逛街和吃螺蛳粉。我们惊奇地发现，在宏桂广场，有一家栖身于城市高楼大厦中的小螺蛳粉店，张贴着许多老街的照片，大东码头、粤东会馆、一大旧址、大南门、教堂、印刷厂……泛黄的照片唤醒了遥远的回忆，那一刻我明白了，老街还留在许多人的心中。守护乡愁，就要把思念化作感恩与回报，就要留住老街悠远而鲜活的文化，并传承下去。每个热爱老街的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纪念老街，这种方式也许是一张照片，一段文字，一幅字画，一种小吃，一门老手艺，或一家老字号小店。
乡愁不仅仅是愁，还有铭记和前行。老街不完全是逝去的回忆，还有活着的文化。
有一位贵港本土街胆画家——李志宇老师，他以老街为原型，创作了上百幅国画作品，于是老街就活在了他的画卷里。
有一群作家——潘大林、徐强、宋显仁、杨旭乐等老师，以深厚的历史知识和深沉的人文情怀为老街写下了含意隽永的文章，于是老街就活在了他们的文字里。
有一些小店代表着老街的特色，大东码头的绿豆沙、油糍、瓦煲饭，县东街的螺蛳粉，棉新街的豆腐花，南斗的猪脚粉……其中有的小店已经迁到了新城区，于是老街就活在那香醇的味道中。
文化是最好的传承。只要这些美好的文化与工艺还在，老街就不会彻底消失。
曾经繁华的老街。（梁勇/摄）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乡之情，必有其源。
榕树是世界上树冠最大的木本植物，其枝条上有一种长长的气生根，可以进行呼吸及光合作用，随着树冠的生长扩大，气生根会回到大地的怀抱，变成支柱根，为大树输送更多的养分。这些支柱根与原来的老树交织在一起，可向四面无限伸展，形成树生树、根连根的壮观景象。所以榕树以“独木成林”而闻名，又叫“不死树”。
老街依水而建，因港而兴，是上个世纪贵县社会发展的历史缩影，记录着百年的荣辱和兴衰。随着新型城镇化、高速路与高铁时代的到来，城市重心慢慢转向新世纪广场一带，并不断延伸，与此同时，老城区的改造也拉开了序幕。贵港的城市发展正像一棵大榕树，无数的气生根不断延伸落地，再长成新树，新树与老树一脉相连，息息相通，最后一棵树可以变成一片森林，这就是城市发展的“榕树效应”。
榕树那顽强的根系，承载着乡愁，也承载着希望。老街、新区，都是这城市的支柱根，都要同步生长。
水源街、古榕南路、铁匠巷、大井头……与这些古老的名字所同在的历史与民间传说已渐行渐远。榕树还在清风中吟唱，老街将在阵痛中重生。郁江北岸堤路园项目建设逐步推进，相信未来的新街必定繁花似锦，但我还想为那株消失的铁巷朽榕歌唱，为江畔那株化为墙雕的榕树歌唱，为那些在废墟中萌芽的榕树歌唱。
从老街走出来的人们啊，请将心中的乡愁扎根大地，再催生新的木叶，那时我们就将重塑老街之魂。
作者简介
邓卉，广西贵港木格人，现在贵港市港北区统计局工作，曾在《贵港日报》《荷塘月》《浔郁诗词》等刊物发表作品，系贵港市诗词学会会员、贵港市作家协会理事、港北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热爱自然万物，喜欢有思想性和哲理性的文字，目前正在进行《植物心情故事》《布山文化拾贝》等系列文章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