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圣合村往事
我的圣合村往事
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瞎子,还有一个瘸子,一个傻子,这是安排好了的。就像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是一样的。配置好了的。
我的圣合村也不例外。
小米梁垭口住着一个聋子,姓姚,大家知道他是聋子以后,几乎忘了真名,大人孩子都喊他姚聋子,需要提高分贝对着他喊话,才勉强听出一二。他如果看见村人对他说话,也会极力的想听见,把手放在耳朵边,做一个喇叭状,好像在收集那些容易被风吹走的声音。姚聋子现在是村子最年长的人,九十几岁了,儿子死了,孙媳妇也死了,他还好好的活着。六十岁的儿子死的时候,他痛的在地上打滚,问老天爷为什么不把他一个无用的聋子收回去,为什么要带走他的儿子。四十岁的孙媳妇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眼泪。不哭不喊,犹如坐化的高僧。但是,他还是活着,一直不死。也不跟晚辈住一起,一个人吃住。一米七以上的个头,老了也不见弯腰,腰板直挺挺的,瘦得像一根竹子。
听父亲说起关于姚聋子的故事,作为小孩子听起来还是有点毛骨悚然。有一回父亲赶场回家,走得太晚了,天都黑了,又下起雨来。父亲独自一人在路上走着,很想遇见一个同路人,好一起作伴回家,壮壮胆子也好。紧赶慢赶,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父亲就大声喊:“前面的人等一下,是不是回圣合村的,一起走。”喊了很多次,那人影一点反应也没有。父亲不觉脊梁骨发麻,心里暗暗猜度,不是遇见鬼了吧?黑夜里,那人影穿一身黑,很高大,头上似乎还有一顶草帽,怎么没有回音呢?父亲是个胆子大的人,就跑步上前去看个究竟。跑到人影前面一看,不是姚聋子吗?父亲突然出现在姚聋子面前,倒是把姚聋子吓得跳了起来,等看清楚了是同村的人,才一前一后的同路回家。那时候没有照明的电筒,村里人即使在黑夜里,也能辨别出同村的左邻右舍,这是最神奇的。
姚聋子的儿子死了以后,儿媳妇自然也是在她自己的儿子家过活。于是,儿子修的一座漂亮的两层小楼,就空置起来,让老人去住,可是他偏不去,还是住在自己的青瓦老房子里,楼房就锁起来,姚聋子也会每天在房前屋后的走一走,转悠一下,看顾着。
关于姚聋子的更多故事,我却不太知道了。因为我在家的日子也不多,想问问他的长寿秘笈,也不能,因为你说的他根本听不见。
四队的老村子所在地有一个哑巴,是罗姓,兄弟好几个,都健健康康,偏偏他生下来就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天生的哑巴。尽管他喉咙里咿咿呀呀的发些怪声,却无人能听明白是什么,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字词。
他常常用手比划着表达意思,周围的村人也大致能懂得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俗话说,哑巴虽然说不出话,可是心里明白着呢。这话是真的。
记得我小的时候,最怕看见他,但是会经常看见,因为父亲的代销店,很多人会来买日常用品。哑巴也会来买些盐巴、火柴、煤油之类的。那个时候,我才几岁的样子,我和弟弟在院子里跑着玩,哑巴就会逗我的弟弟,很快的抱起我那胖乎乎的弟弟就往田埂上走,急得弟弟大哭起来。我急忙去告知母亲,很害怕弟弟被他抱走了。母亲丢下手里的活儿,骂起哑巴来,怒气冲冲的跑过去抢夺弟弟,哑巴看见我的母亲拿起一根棍子撵他,就笑嘻嘻的放下弟弟跑了。母亲把弟弟抱回家,哄他不哭,说哑巴没有结婚,家里也没有孩子,所以稀罕别人家的孩子,老是想抱一个回家。
听了母亲的话,我和弟弟以后再看见哑巴,就跑得远远地,不敢靠近。可是又很好奇,想看哑巴怎么跟人说话,又悄悄的跑近点去看。如果这时候他有余钱,就买一两个水果糖,自己也不吃,就拿来哄我和弟弟。他蹲下身,把包了彩色玻璃纸的糖果放在手心,叫我们去拿。我们又馋又怕,最终弟弟快速的跑过去,抓起糖果就想跑,还是被哑巴一下子抱了起来,还被转了几个圈圈,然后放下来,满足的看着,把糖果给了我们,这才拿起他自己买的东西往老村子的方向走去。在我的眼里,哑巴就是这样一个可爱可恨的人。
后来听说他大哥的儿子在外面烧锅炉遇到爆炸不幸死了,他恸哭不已,对着去看望安慰的人捶胸顿足,那份痛心,让旁人看了也会落泪。连安慰的话也不能对他说,因为他根本听不见。不过,那种说不出的痛苦感受,人人都看得明白。
三队挨近圣合寺,圣合寺早已经改建为小学校,成为孩子们读书求学的地方。三队的堰塘边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娶回的媳妇儿是一个瞎子。说瞎子也不全对,只瞎了一只眼睛,还是看得见这个世界的黑白是非。
此媳妇儿长一张盘子脸,身体健壮,是个好劳力。唯一的眼睛还挺有神,右眼是闭着的。因为姓唐,不久唐瞎子的诨号就在村里村外传开了。
唐瞎子说话嗓门挺大,似乎为了弥补眼睛的缺陷,嗓子却出奇的高扬。有一回她怒气冲冲跑到圣合寺小学校我们班教室来,骂那些小崽子胡说八道。因为她的女儿头上长癞子,剃光了头发,戴了一顶帽子来上学,被同学们嘲笑为月母子。其实都是善意的,都是些小学生,平素看见村里的月母子的确是这样子的,戴个帽子,胖乎乎的。小孩子们看见大人如此生气,也不敢做声,老师又不在,只好静悄悄的听唐瞎子骂完。唐瞎子骂了一通人,因为地里忙活,就小跑着跑步走了。身后这才传出一阵大叫,那些调皮的男生对着唐瞎子走的小路,用手做起喇叭大叫,“唐瞎子、唐瞎子”的喊起来,唐瞎子远远听见,也不再回来理论,骂骂咧咧的去干活了。唐瞎子的女儿本来以为妈妈来壮了胆,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但是这些野孩子才不管呢,只要保护神一走,月母子的雅号就满天又飞起来。直到老师来才算消停,因为爱玩,怕老师罚作业,只好忍气吞声的闭了嘴。
此后,同学们见惯了唐瞎子的女儿戴帽子,新鲜劲一过,也没有人再说什么。唐瞎子再次光临教室的时候,是她女儿的头发长出来了,癞子也好了,自然十分高兴,把家里炒得香香的胡豆装了一小袋子来,分给教室里的娃娃们,态度也十分的好,还带着难得的微笑。天真的娃娃很快被收买了,也不喊唐瞎子了,甜甜的叫宝娘。那一天,大家看起唐瞎子的那只眼睛特别的好看,可以和画报上的明星比美了。
住在五队的秦小遇是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的瘸子。手脚都有些扭曲变形,左腿正常,右腿有问题。走路的时候,左脚先走,右脚就拖拉着跟过来。走起路来,人的身体起伏比较大,看的人都觉得很吃力,不知道那一瘸一拐走路的人是如何的感受?
但是很奇怪的事情,在村子里很多现象都不能解释,不能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比如,之前村里有一个小药店,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开的,但是生意老是不愠不火,有时候正在山后做地里的庄稼,有人喊买药或者看病,急急忙忙跑回去,无非一些老年人的一些小感冒,买不了几毛钱的药,还耽误干活。他自己做起来都没劲,就把药店的东西一股脑儿搬回家,慢慢就生疏了,人家也不去他家买药了。读了很多医书的书记儿子,最后没有实现书记父亲的愿望,还是做了农民,没有轻轻松松在药房里给村人看病。
不久,这个瘸子秦小遇学医回来,在村子里比较居中的地方,开了一家药房,每天早上按时开门营业,傍晚再慢慢吞吞的拐回家。有时候看病晚了就不回家,住在药房里,在药柜后面铺一个小床,第二天早上回家把早饭吃了再来药房继续看病抓药。这样一来,村里的人很放心,因为这个赤脚医生很让人省心,随喊随到,没有架子,没有牢骚。即使动作慢点,大家都可以原谅,毕竟人家是腿脚不方便的残疾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可以去他的药房买点药,坐一坐,摆一阵子龙门阵,就觉得好多了。有时候家里有老人的,不方便去就诊,就派人去请秦小遇到家中为病人诊治,秦小遇也不管下雨落雪,背起药箱就去出诊,态度好,不多言多语,倒是慢慢在周围赢得了村人的尊敬。药店一直开了下去,家里的旧房子也翻新了,生存条件得到极大的改善。有时候过路的人在他店里歇一歇脚,即使不看病,他也让人坐下,坐下的人总看见他桌上摆着一本医书,心底更加有些佩服了,这是个爱学习的医生。
俗话说,医生医得了别人的病,却看不好自己的病。秦小遇的小儿麻痹症后遗症,已经落下病根,他作为医生也对此无能为力了。
七队聪明人挺多,于是要配上一个傻子才能让这个队平衡。姚家以前是地主,生了三个儿子。地主被揪斗,早早死了。只有大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一个独苗儿,继承了香火,不久大儿子媳妇儿受不了这样的家庭环境,也跟人跑了,不再回来。二儿子就是一个傻子,三儿子正常,可是家里无人张罗,打了一辈子光棍,最后领养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女儿,算是完成养儿防老的心愿。
这个傻子老二,名字还取的挺好,叫做阳春。在今天看来,那阳春白雪,多美好多高雅!可是,在七队,谁提起姚阳春,大家都要撇撇嘴,说那个莽子干啥呢。一副混混沌沌傻乎乎的样子。穿的又脏又烂的。
傻子也是天生的,比起常人似乎少了一根筋。看见村里人在扎堆摆龙门阵,傻子也是好奇的,必定凑上去听听有什么新闻,可是别人又不愿意让他听明白,于是傻子听了也是一团雾水。但是,在旁边观察傻子,你会发现他听的时候是多么的投入,嘴巴张开,眼睛就死死盯住讲话的人,完全沉浸其中,顾不过来周围的变化。如果在背后推搡一把,他必定重心不稳而跌倒。他站的姿势也很奇怪,肚子往前翘起,其实肚子里又没有货,屁股后面自然就凹陷下去,人的身体似乎长反了,腿呢,也是弯弯曲曲的,几乎没有站直过。衣服垮垮攮攮,永远不是干净的。
就这样一个人,地里的农活不会干,只能放放牛,却担任家里做饭的大事。家里三个大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在家里收拾,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傻子老二就担任了家里女人的角色,做饭洗衣带孩子。一个傻子支撑的家可想而知有多糟糕,在全村可能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他们家老三领养了女儿以后,傻子老二也成天跟着开心,把那个女儿背在娃娃背篓里,走哪里都背着,十分不舍。别看他一生痴傻,但是护犊本能还是唤醒了他的部分脑细胞。把那个领养来的小女儿带着到处去走动,希望孩子多长点见识,也在村里得到大家的认可。但是,大多数时候,傻子老二放牛,背上的孩子就昏昏沉沉的在背篓里打瞌睡,也不说话,能干的村妇就说,看看傻子带孩子,那孩子也带傻了。傻子老二就解释,背在背上摇摇晃晃多舒服,像摇篮一样,肯定要打瞌睡。看看,傻子老二开窍了,知道为孩子辩护了。
傻子也关注着村里人之间的鸡毛蒜皮。比如,他不知道疲倦,中午大多数人在家歇晌午,他却在村里到处走。谁家的鸡偷吃了谁家的青菜,他看得很清楚;谁家的鸭子跑进了谁家的秧母田,他也正好过路遇见;谁家的孩子挨了打,谁家的老人生了病。。。他一概清楚,只是村里人并不听他的话,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傻子的话谁信啊!?
慢慢的,傻子也沉默了。越发的傻了。
一个村庄除了以上这些人,大多数人都过着正常的生活。在乡村的怀抱里自由自在地长大,劳作,嫁娶,繁衍,变老。循环往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