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小说 || 李思纯: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1
潘达说,他只想一个人送我。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看不惯那些对我不好的人。
车启动的时候,他从车窗外递过来一个滚烫的红薯,然后跟着车跑,拼命地挥手。
那是西部一个典型的小火车站,灰蒙蒙的平房建筑,灰蒙蒙的植被、灰蒙蒙的空气,无处不透着寂寥和沉闷。就连站台上为数不多的两三个工作人员也都一幅麻木的表情,随着车轮轰隆轰隆的声音漠然离开。
潘达在这样的站台上奔跑的时候,活像个带着温情的异类。我将头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双手捧着红薯,看着这个异类越来越远的身影竟旁若无人的泪流成河。
2
三十三天前,一个阴雨霏霏的傍晚,因为只想逃离一个让自己伤心的城市,登上了到库尔勒的火车。
那一夜,车厢里挤满了去摘棉花的打工者和做生意的新疆本地人,我和我的行李箱被挤在车厢门边的铁皮上寸步难行。车厢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一阵一阵的膻味,硕大的行李包裹在人的头顶上压着,我的脸几乎贴在面前一个男人健硕的肩膀上,而我的后面,一个高出我一个脑袋的男人,他吐纳出来的浓浓烟味混合着口臭顺着我的发丝钻入鼻孔,令我作呕。长久保持一个姿势的站立让腿肿胀、僵硬、麻木,即便如此,我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忍住无法入厕的尴尬,艰难的境地使得本来已经心力交瘁的我几乎晕厥。我没能一动不动的坚持站到库尔勒,天亮之后,当火车在一个站台停下,我拼尽所有力气挤出了车厢。
站稳的一瞬间,我看清站台上的三个字:金昌站。
金昌,中国的镍都,我上中学时因为酷爱地理所以对它印象深刻。一个印象深刻的城市对于陌生的我来说,好似有见到故人的亲切与温暖。我在一个靠近居民区的巷道内找了家便宜的小旅店,一觉昏睡过去。第二天,依着街心广告栏上的招聘信息,我很顺利的找到一份制衣厂统计的工作,把自己安顿下来。
潘达不是制衣厂的人,他是我到制衣厂一个星期之后在工厂的周末联谊会上认识的隔壁小学教师。他跟我一样,都是被工友拖来凑热闹的,只是他还会跳舞,我啥也不会。
举行联谊会的场子布置在工厂食堂,平常就餐的餐桌和长条椅被齐整的沿墙摆开,工会非常大方地给每张桌子上放了一打啤酒、两碟小吃。一大群人在音乐的支配下亢奋地蹦迪或者嚎叫,我看着他们的热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大杯大杯的喝酒。潘达发现我的时候,我正被几个不认识的男工友推来搡去灌酒,那时我已经烂醉,睁不开眼睛,只知道拼命甩着头,肆无忌惮的尖叫。他把我从人群中拖出来,问了许久,才打听到我的宿舍。后来潘达说,那晚的我一袭黑裙,眉眼里跟刚死了亲人似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只知道哭。他就一直坐在床边守着我,看着同宿舍的女孩当着他的面在我肝肠寸断的嚎哭中跟一个男孩子调情。
3
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因为镍矿留在了这座城市,街道上处处听到的是被同化了的透着本地方言的普通话,还有被同化了的带着地方特色的小麦色皮肤。连年累牍的矿业开发生产也给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城市带来严重的粉尘污染,所有建筑因为粉尘的覆盖像是经过了影像中做旧的处理。受污染和地域性气候条件的限制,就连建筑上的玻璃窗都开得很小,整个风格以及街道布局都给人以僵硬和保守的质感。区别与我所生长的南方,这里整日干涩。没有一推门就晃眼的青山绿水,没有润湿、通透的空气,除去刚来的新鲜感和对一个幻想中城市的亲切感,我这条本来就漂在半空中缺少滋润的鱼像是被遏住了喉咙。
一个分明不喜欢的城市却又要拿它做避风港——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不堪的私念,以至于这个城市分外排斥我的融入。从认识潘达那一周开始,我就出现水土不服的征兆,经常性的反胃、呕吐、拉肚子。
头两天我以为自己怀孕了。
当时的恐惧真得用寝食难安四个字来形容——我是一气之下离开了那个爱了两年宁愿为他粉身碎骨也要与他进入爱情坟墓的男人。总不能因为怀孕再回去找他吧!而“怀孕”这两个字,有时候在一个狗血剧情里倒是能充当重要道具,真是讽刺呀!
两年前,我与那个男人在一场大型学习活动中相识,那时,我是一家服装厂的经理助理,他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做野外拓展训练的一夜,我和他一组。经历了暴风雨袭击的我偃旗息鼓,不愿意将游戏继续进行下去的时候,是同组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感染我并带我走到最终。
后来,我笑着打趣:“看不出来呀,哥们!外表柔弱,内心强大!”
他也笑:“你想说我是披着羊皮的狼么?”
我一本正经地说:“外表斯文而精致!当然,精致也代表着一种高贵的生活态度,与金钱多少无关!”
他脸一红,顿了一下,说了句让我不怎么懂的话:“你是一个譬如朝露的女子?”
譬如朝露,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形象的比喻来形容一个人。我被这个比喻打动,他在我眼中越发地像星星,温和、遥远而闪耀着迷人之光,我不由自主的想向他靠近。
生活中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的邂逅,一定是具有某种意义的存在,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而我和他这段说短不短的缘分却没有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一个即将走入婚姻的男人让准新娘之外的另一个“譬如朝露”的女子怀了孕,还让你原谅他——换了别人会怎么做?我不知道,所以,我只有逃了。
经过测试我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可是,没有怀孕的我即使吃药也仍然止不住的反胃和腹泻,我想起老人常说的“水土不服”。
4
潘达一定要说我是畏寒。
他趁周末固执的拖着我去吃本地特色羊肉,说是要给我驱寒。
就在金昌的城郊,有专门做羊肉的夜店。店也不似店,就是类似四合院一样的人家,整洁而幽静的院子,低低的平房。房内有喝茶的茶几,两把形似古旧太师椅的笨重木椅,吃饭的方桌放置在土炕上,一如老家的简陋。有一扇小小的木格子窗撑起来,你要什么,在屋里一喊,声音就传到院子了。
店家来问要什么的时候,和潘达点点头,很熟的样子。我问他,你经常来吧?他笑笑说,也不是,一个月能来一次就不错了!一个人吃半盆羊肉,喝二两小酒。
对于潘达自己的事,他不愿意多说。我知道他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儿,正上一年级,美丽而瘦弱的一个小丫头。那是有一天我利用傍晚的闲暇时间转到旁边小学侦查到的结果,那时,潘达穿着背心裤衩正在操场上和一帮附近的年轻人打篮球,我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看着他健硕的身影,看着他大汗淋漓的奔跑、跳跃、欢呼,说不出的羡慕。他的女儿,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着,小手做成喇叭,不停地喊:“爸爸,加油!爸爸,加油!”他每投一个球,就跑到女儿身边,跟女儿击一次掌。
一盆按顾客需要称斤煮出来的羊肉,很快端出来放到土炕的方桌上,配着一壶自酿的青稞酒,没有其他菜肴。这种纯正的煮羊肉,味道不是一般的好,我大快朵颐,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
回去之后,第二天便开始发烧。工友替我请了假,捎回主任的话说,如果我再请一次,这一个月做完就不要做了。潘达一下课就跑来照顾我,给我买饭,打水,然后盯着我把药吃下去。工友们都说我是他挂的“马子”,那个地方把女朋友都叫“马子”,听起来人都跟动物似的!我哂笑着挑着眼问潘达:“我是你的马子吗?是吗?”,我想我仰着脸这样问他的时候,眼神多半是妩媚而挑逗的,害得潘达脸“刷”的就红了,急忙躲闪开。当然,我也懒得辩解,甚至还很贪心的享受着他的照顾,直到三四天后我方才下床。
潘达说,可能我的胃没有习惯吃这么多羊肉,体内接受不了。习惯也是一种瘾,譬如天天喝酒的人突然停了酒,又不加以调养,身体器官反而会发生各种各样病变。我说,要是我习惯了你的照顾怎么办?一个人习惯了被人宠着,习惯了在某个城市呆着,忽然的改变这种依赖性,会比失去更难以从心底接受。
他听了一愣,半晌没说话。
在金昌呆到二十天的时候,我瘦得只剩下七十多斤。看着镜子里日渐憔悴的面容,我以为自己会死。我跟潘达求情,请他周末带我去附近好看的地方,我知道这附近有巴丹吉林沙漠,还有丹霞地貌的张掖。潘达不高兴,他说,你再请假就要被开除了。我说,就是不开除我也会离开的,你看我的样子在这里还能呆得下去吗?再呆下去,我会死的。但他仍然摇头,他说,那样荒凉的地方不适合你,你的眼睛里有太多太沉的忧郁,我怕你一到那种地方,不经一碰,那些隐忍的东西就会碎掉。
我明白了,他是怕我自杀。
有三四天,潘达没有来。那个傍晚,我坐在宿舍用同事的破电脑上QQ,心里想着要不要去寻他。QQ企鹅忽然跳起来,一看是前些天才加的潘达,他问:你在吗?我打了一个问号过去,然后,QQ对话框跳出一大段骂人的话。我扫了一眼,便明白了,那一端一定是潘达的妻子。那一大段令人心惊肉跳的话我没怎么记住,只记住了频率最高的一个称谓,婊子。
我想起另一个男人对我的比喻,他说我“譬如朝露”。可是,现在有个陌生的女人,她称我为“婊子”。我在想,如果活下去,还有多少角色等着我?比较起来,我还是宁愿自己是朝露,哪怕太阳一出来就悄然消逝。那一夜,我坐在工友的电脑前发呆到夜半,想那个说我是譬如朝露的男人,想潘达,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怀念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所带给我身体与精神的丁点温暖。
最终,我删掉了潘达的QQ。对于那个陌生的女人,我还是有点心虚,又或者说,我是真的对她的潘达存着一份妄念呢!
5
巴丹吉林的沙漠和张掖的丹霞地我终究没能去成,弱不禁风的身体让我的思想都抱着病态。那两个心驰神往的地方也成了我的心病。
一个月满,我没有再上班。恰好那天潘达来找我,我想他大概已经料到我会在这两天离开。我跟潘达说,我要去另一个适合我的南方城市去谋生。因为我的心病太多,存有念想的人、存有念想的地方,我必须努力勤奋、健健康康地活着,而后了却这些念想,哪怕最后健健康康死去。
我说,潘达,我好想拥抱你,你能抱抱我吗?
我看到潘达金川河一样透亮的眸子突然就红了。他低着头,把我拥在怀里。他的胳膊真结实啊,我像倚着一堵温暖厚实的墙,无比的安慰。他附在我耳边问,健健康康的还会死吗?我说,会的,比如说,飞来横祸。他身子抖了一下,然后把手臂收紧了些。
最后,可爱的潘达说,他只想一个人送我。
那天,天空似乎被一场即将临盆的大雨压着,阴沉的可怕。我在瑟瑟的秋风中发抖,潘达替我拉着拖杆箱,可怜地看着我。他说,开车时间还早,要不我们找个饭馆坐一下吧!我摇摇头,劝他回去。本也不是周末,他这是请假出来送我的。
对于我的固执,他很是无可奈何。
其实,他又哪里能懂,我只有这样虐着自己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他把拖箱交给我,说是去买包烟。二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的跑回来,递给我一件牛仔衣。我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气得骂他: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很能跑是不是?我冷我不会上车喝点热水、吃点热东西……
这时,车站的高音喇叭响起,通知火车即将进站。潘达猛然想起什么,从他随身的挂包里摸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来递给我。我不接,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往站台走。
车启动的时候,他从车窗外递过来一个滚烫的红薯,然后跟着车跑,拼命地挥手。
作者:李思纯,陕西省作协会员。沙画师,陕西文学艺术人才“百人计划”重点扶持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泉音倾城》《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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