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戴进:笔力精熟,气韵天成(下)

这些记载都可说明戴进运气之差,同时也可以看出同行之间相互诋毁。但野史中所载的故事往往有着矛盾之处,除了戴进是否前往云南存疑,他与谢环的关系似乎也并不如郎瑛等人记载的那样恶劣,李开先在《中麓画品》中另有这样的说法:“廷循则时所崇尚,曾为阁臣作大画,请进代笔。偶高文毅谷,苗文康衷,陈少保循,张尚书瑛同往其家,见之怒曰:原命尔为之,何乃转托非其人耶?进遂辞归,后复召,潜寺中不赴。”

这段记载称,戴进未被皇帝重用后并没有马上返回杭州,而是住在了谢环家中,谢环有很多画都是请戴进来代笔。后来一些朝官前往其家,见到了真正的作画人原来是戴进,于是他们对谢环的做法十分生气。这件事发生后,戴进才不再为谢环代笔,返回了家乡。

如果谢环多次抵毁戴进,戴进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得到,既然如此,他怎么可能还会替谢环代笔呢。他返回家乡杭州后,也不像前文所说的那样画作没人赏识以至于贫困而死。比如明杜琼《杜东原集》中有“题沈氏画卷”一文,该文中称戴进“晚之归杭,名声益重,求画者得其一笔者如金贝。”如此说来,回到杭州后的戴进,其画作广受当地人所宝爱,画价极其高昂。这又与其他记载完全相反,究竟哪一种更接近真实呢?只能让专家们继续考证下去了。

然而戴进画作水平之高,在当时并无异议,郎瑛在《七修类稿续稿》中称:“先生没后,显显以画名世者,无虑数十,若李在、周臣之山水,林良、吕纪之翎毛,杜堇、吴伟之人物,上官伯达之神像,夏少卿之竹石,高南山之花木,各得其一支之妙。如先生之兼美众善,又何人欤,诚画中之圣。今得其片纸者,如拱璧焉,去后又何如哉。呜呼!公艺精而不售,展转为竟艺者所忌,卒死穷途,岂非其数哉。然而后世名画者,莫可与并。”

看来戴进去世后名气变得更大,以至于很多人开始效仿他的画风,由此而逐渐形成了浙派。但每人所得只是戴进画法中的一部分,没有人能像他那样集各种画艺于大成。徐象梅在《两浙名贤录》中就夸赞戴进的绘画在各个方面都有成就:

戴进,字文进,钱塘人。画集诸家之大成,山水、人物、花草、翎毛无不精妙。盖其笔力精熟,气韵天成,凡一落笔,俱称神品。晚年尤纵逸出畦径,自成一家,真皇明画家第一人.足以照映古今者也。子泉,字宗渊,山水得家传,有气韵,但用墨稍重耳。其婿王世祥,亦善画,稍胜于泉。

因为效仿者众多,由此而使得这类画风被命名为浙派。但后来随着吴门画派的兴起,浙派的地位渐渐受到了打压,到明万历年间,吴门画派的声望已经压倒了浙派。明何良俊在《四友斋画论》中首次提出了“行家”和“利家”两分法:“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衡山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未尝不行者也。戴文进则单是行耳,终不能兼利,此则限于人品也。”

何良俊把戴进称为“行家”,沈周等吴门画派称为“利家”。然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则认为戴进既是行家又是利家:“死后人始重之,至以国朝第一。文进源出郭熙、李唐、马远、夏圭,而妙处多自发之,俗所谓行家兼利家者也。”

在此后的评价中,詹景凤发展了何良俊的行家、利家说,又提出了“逸家”“作家”说,詹景凤把“荆、关、董、巨”及元四家列为“正派”,把南宋画苑画家和戴进等人列为“非文人所当师也”,其在《跋饶自然〈山水家法〉》中表达了这种观点:“若文人学画,须以荆、关、董、巨为宗。如笔力不能到,即以元四大家为宗。虽落第二义,不失为正派也。若南宋画院诸人及吾朝戴进辈,虽有生动,而气韵索然,非文人所当师也。”

此后,“行家”这个评语从褒义词渐渐变成了贬义词,明沈灏在《画麈》中说:“禅与画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时,气运复相敌也。南则王摩诘,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若荆、关、宏、璪、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之沈、文,慧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若赵幹、伯驹、伯骕、马远、夏圭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日就狐禅,衣钵尘土。”

董其昌虽然将画派分为了南北宗,然而他却对戴进颇为推崇,那时的浙派在吴派的打压下渐趋式微,王世贞在跋戴进《山水平远图》中称:“戴文进生前作画,不能买一饱,是小厄。后百年,吴中声价,渐不敌相城,是大厄。然令具眼观之,尚是我明高手。”

这句话中的“相城”指的是沈周,沈周的崛起使得浙派没有了声息,以至于王世贞认为这才是浙派的大厄。但是,将绘画分为南北宗的董其昌却意外地赞赏戴进的绘画成就,他在《画禅室随笔》中写道: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武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士,仅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赖者系之彼中也。

潘天寿认为董其昌的这种评价颇为公允,没有门户之争,他在《听天阁画谈随笔》中写道:“董氏书画学之成就,平心而论,不减沈文。其论画之见地及鉴赏之眼光亦然。其对浙派戴文进画艺之成就,不但未加轻视或贬抑,且曾予以公正之称扬。其题戴氏《仿燕文贵山水轴》云:'国朝画史,以戴文进为大家。此仿燕文贵,淡荡清空,不作平时本色,尤为奇绝。’董氏绘画,原系文人画系统,戴氏,则为画院作家,其绘画途程,与董氏有所不同。然董氏之题语,劈头即肯定戴氏为'国朝画史大家’,其结语,亦为'淡荡清空,尤为奇绝’。可知董氏全以戴氏之成就品评戴氏,不涉门户系统之意识,有别于任意漫骂之吴派末流多矣。”

明人中推崇浙派打压吴派者,最著名的是李开先,他在《中麓画品》中多处讲述浙派之优,故俞剑华在《中国画论类编》中评价李书说:“是书在《画品》中既属独创一格,在品画中,亦可谓独具只眼。不沿袭神、妙、能、逸与上、中、下等名目,而又右浙派而左吴派,对于戴、吴辈,崇奉甚至,对于沈、唐则加贬抑。其议论每谓失之偏,偏固不免,然斥其偏者,又何尝不偏哉?”而潘运告在其编著的《明代画论》中也称:“在明代中期'吴门画派’名声大振而戴、吴一派渐趋衰微之际,《画品》能力排众议,独标一家之言,虽失于偏颇,亦足可贵也。”

虽然有这些人想改变吴派一统天下的局面,但从整体评价来说,后来的浙派终究未能争回自己一统天下的局面。但作为浙派创始人的戴进,无论后世对其有着怎样的评语,他在绘画史上的地位都不容质疑。

无意间看到了空中的匾额

2018年11月6日,我再次来到杭州,在盼盼的带领下,又寻访了杭州地区的几处遗迹。然而戴进的墓和旧居均查不到信息,我在网上则查得他曾住在杭州笕桥的相婆桥附近,如今这一带叫相婆路。虽然我不知道他住在了相婆桥的哪个具体位置,但总要到当地一探究竟,于是跟着导航一路来到了这一带。

入口在这里

因为是老城区之故,停车十分困难,几次掉头方将车停入了小巷内。停车场附近有一家江南锡器博物馆,停好车后,我准备到此馆内打听与戴进有关的信息,然无意中却看到此馆对面的大楼上悬挂着“戴进书画研究院”的匾额。意外收获,令我二人都感到兴奋。

三块匾额中依然有戴进书画研究院

一楼有多家机构

从外观看上去这是一座现代化的新楼,既然有与戴进有关的研究院,在这里肯定能打听到更多的信息。这座灰色的楼房看上去颇具现代展览馆的味道,然其入口处却加上了中式的屋檐,一对石狮子的侧旁挂着三个匾额,其中之一仍然是戴进书画研究院。

二楼业态

继续上三楼

敲门无人应

按此打电话

三块招牌

沿着门洞走入其中,里面有多家机构,而研究院处在三楼。来到书画院门口,这里却上着锁,而且三楼的楼道也关着灯,于是用手机照亮,看到了墙上的“温馨提示”,原来参观需要提前预约。盼盼拨打了上面的号码,对方回答说,正在外地办事,让我们明天再来。可是我已买好了前往他地的车票,故请盼盼向对方了解戴进在当地还有哪些遗迹。一番通话后,盼盼告诉我,对方说与戴进有关的遗迹在当地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当地的一些书画爱好者建立了戴进研究会,想利用当地的旧城改造再建一座戴进纪念馆,不过这件事还在讨论之中。

这一带已经全部进行了改造

告示

路牌

这个结果令我喜忧参半,喜者乃是当地人仍然以戴进为傲,建立起了这样的研究会,忧者则是随着旧城改造,这一带的历史旧貌很难完整呈现。相婆路上所见基本已是新盖的楼房,我未曾看到电话中人所称的旧街区,于是下楼向临街商户问之,原来相婆路的另一侧还未改造。于是我跟盼盼穿过马路,走到了相婆路的另一段,这里果真封闭了起来,只允许行人和自行车通过,机动车则禁止入内。

想象着当年的吆喝声

拆迁告示语

透过围挡缝隙向内探看

正因为如此,这一片老街静悄悄地没有声响,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给这些老房屋增添一点动感。一路走下去,眼前所见各式招牌已见破烂,而我则脑补着当年热闹的吆喝之声。昨晚杭州整夜下着暴雨,今天的雨虽然不大,但也时断时续,然当我们走到这条老街上时,雨水却完全停歇了下来,这给我的拍照带来了便利。

对老屋有着特殊的偏爱

坍塌

走到了街区另一侧

我们穿行在这些老街巷之中,眼前所见的临街之铺大多被围挡包裹了起来,好在围挡不高,可以探看到这些老房屋的一些情形,有些房屋已然坍塌,更多者则是用一些木梁做着简单支撑。保护与使用之间始终充满着矛盾,而这种矛盾也是我心中的纠结,我当然祝愿这些原有的住户能够住上好房屋,但我也希望鲜活的老社区不要变成假古董式的旅游景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能够得兼乃是我最大的愿望。

无论多坚固也是待拆迁中

废墟

禁止入内

走完了老街区我还是有些不死心,于是掉头回返穿入另一片街区,眼前所见也在拆迁之中,而这一带还有着水量充沛的河道。盼盼感慨着临河而居是何等之美妙,但如今河边的楼房也同样是等待拆迁的建筑垃圾。

另一片街区

锻炼的老人

有一座待拆迁之楼看上去建造得十分牢固,这让我想到了某人说过的当今悖论:很多建筑都在强调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但每座房屋都是建在仅有七十年产权的土地之上,两者之差的三十年岂不等于是资源浪费?而我在一个河边遇到了一位正在锻炼身体的老者,他看我端着相机,笑呵呵地说:“拍这有啥用?最终不都化成尘土吗?”这句话可谓是醍醐灌顶,但灌顶完了呢,这件事无法一路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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