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牟宗三:哲学智慧的开发(一)

编者按:

牟宗三,现代学者、哲学家、哲学史家,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生命的学问》是牟先生于1949年后在各报刊所发表文章的辑录。

牟先生非常重视哲学智慧的开发,并从多角度分析和阐释了哲学智慧开发的意义。在此文中,针对时代问题,先生对“有取之知”和“无取之知”进行了解析:有取于物是“明他”,给我们以知识;无取于物是“明己(即自觉)”,给我们以智慧。无取之知(即绝对的超越所显之无知)是一种自觉的真知,亦是最高的智慧。哲学智慧开发的过程即是人类自觉的过程,需要从“有取”返归于“无取”,由“明他”而纯归于“明己”。

有取之知与无取之知
人的生物生活,一方面是吃食物,一方面是消化食物。吃是有取,消化是无取。人的意识生活亦是一方是有取,一方是无取。有取于物是“明他”,无取于物是“明己”。明己即自觉也。从学问方面说,明他是科学活动,给我们以知识;明己是哲学活动,不给我们以知识,而给我们以智慧。人生“自觉的过程”即是哲学智慧的开发的过程。是以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即是有取,故日益也。为道即是无取,故曰损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即表示从明他而纯归于明己也。
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个知就是自知之明,故此是一种智慧语。         《庄子·齐物论》篇载:“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你知道这个、那个吗?我全不知。你知道你不知吗?我全不知。我只是一个“无知”。这个无知就是把一切“有取之知”停止而归于一个绝对之无知。这个“无知”就是从不断的超越亦即是绝对的超越所显之无知。而无知就是一种自觉之真知,亦是最高的智慧。此不是科学之知也。故云:“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你那些有取之知,对自知自明言,全不济事。我这种不知,对自知自明言,倒是一种真知。故要返回来而至无取之知,则必须把一切“有取”打掉,洒脱净尽,而后归于照体独立,四无傍依,此之谓哲学智慧之开端。
一天,邵尧夫(引者注:邵尧夫即邵雍,字尧夫,北宋著名理学家)问程伊川(引者注:程伊川即程颐,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北宋著名理学家)曰:你知道雷从何处起?伊川曰:我知道,你却不知道。尧夫愕然,问何故?伊川曰:你若知道,就不必籍数学来推算。求助于数学,可见你不知也。尧夫曰:你知从何处起?伊川曰:从起处起。尧夫一听佩服之至。从“有取之知”的立场上说,知道“一定的起处”才算是知。现在却说“从起处起”,这等于没有答覆,如何算得知?岂不是笑话?至多亦是玩聪明。但是邵尧夫毕竟不同。他听见这话,却佩服程伊川的“智慧”。这不是玩聪明。这是从“有取之知”转回来而归于“无取之知”的一种境界。
大凡从“有取之知”的追求,而至于知有无穷无尽,即知有一个无限,不是你的有取之知所能一口吞,因而转回来而归于谦虚,或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这都是一种智慧的表示。当牛顿晚年说:我只是一个海边上的小孩在拾贝壳,我所知的只是沧海之一粟。这就表示牛顿已进到谦虚的智慧。当康德晚年说:上而苍苍者天,内而内心的道德律,我越想它,越有敬畏严肃之感。这就表示康德已进到归于“自己主体之自知”的智慧。
由科学家的追求而归于谦虚,我这里且不说。表示无取之知的哲学活动也是一种学问,此就是哲学。我在这里要说一点:藉哲学活动所表示的“哲学智慧之开发”之意义。
文字 | 选自牟宗三《生命的学问》

图片 | 东方生命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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