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就是古人的书信,也叫尺牍、翰札、信札等,由于书写者多是文人士大夫,所以也被泛称为文人手札、文人尺牍。其实,名称略异、实无不同。
欧阳询说自己学习的经历是:“询初效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因自名其体。尺牍所传,人以为法。”这里,尺牍就是王羲之的信札,并信札上的书法。
既然是书信,内容自然也可以丰富多彩。私人闲话、家长里短、问候致意、学术探讨,都无不可。所以,《奉橘帖》是王羲之给朋友三百枚橘子的留言,《韭花帖》是杨凝式对美味韭花的惬意表达;《儿子帖》是富弼给儿子走后门的求职信,《离都帖》却充满了蔡襄丧子之痛的悲情。文人手札,是最能体现东方审美的艺术品。读懂手札,也就读懂了书法。
杨凝式 《韭花帖》
蔡襄 《离都帖》
一个初冬的江南,小雪乍晴。王羲之思念友人,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信的内容是: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这封信只有二十八字,来龙去脉也不甚清晰,收信人“山阴张侯”,具体是谁也众说纷纭,但这封信被后人称作《快雪时晴帖》,美赞其为“二十八骊珠”“天下法书第一”,奉为最经典的书法作品之一,流传至今。其实,古代的经典书法作品,凡是“帖”一路的,有一半是书信手札一类。王羲之《十七帖》自不必说,每一个都是书信;陆机《平复帖》、王献之《中秋帖》,颜真卿《祭侄文稿》、《争座位帖》,宋人的《土母帖》《归安丘园帖》《承惠帖》《值雨帖》……再至元明清诸家,或闲语、诗稿,或便签、药方,无不跳跃错落、蕴藉风流。自汉代杨雄提到“书为心画”开始,书法就成为表达心迹的外在显现。于是,传统认为,书法说到底,是“人心”的流露,那么,书法格调的高低、自然也就和人的心境高低,对等起来。同时,人们意识到,如果不经过大量的学习和技术训练,书写者也不能很好的表达自己的心境、心迹。所以,这两点历来相辅相成。一方面,文人需要下功夫临摹和训练,以求掌握书法技法,甚至蕴化为肌肉记忆,达到可以自由表达心境的水平;另一方面,则是需要不断提高自身的审美和修养。当双方都达到很高境界的时候,就是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禅宗僧人加入审美大军之后,他们的理论和观念,必然也深深影响着中国文人。孙过庭的“心手双畅”,强调的是心境和手头功夫的互相配合,而贯休和尚则更进一步,明确说出书法的目的就是要一展胸中之意。贯休和尚是五代高僧,诗书画三绝,尤其精擅画罗汉。他特别推崇怀素的狂草,还有一首《观怀素草书歌》,用绝世高蹈的笔调写道:“我恐山为墨兮磨海水,天与笔兮书大地,乃能略展狂僧意。”只有怀素这样高超的笔墨技巧,才能一展禅者心中那狂放不羁的洒脱。既然书法是为心迹服务,要“略展其意”,那么,书家在最后阶段比拼的,自然就是心境修养之类的东西。唐人尚法、宋人尚意,这个“意”就是心境,而“尚意”的观念,就让书法真正成为心迹的表征,成为可以表达情感的艺术。于是,苏东坡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句子——“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无意,就是不刻意、不做作。但凡刻意安排,必然干扰心境、也不能完整表露心迹,这样,书法就已经落入下乘,变为故作姿态的字儿,亦步亦趋、机械的表达和模仿,只能是书写匠人,而与艺术无关。苏轼不是不关注技法,他的技法毋庸置疑。他这句话所强调的,是书写的心态,是书写和心境的契合程度。
手札,正是“无意乃佳”的体现。
由于手札都是写给亲朋好友,甚至只是随笔的记录,那么书写者的机巧、刻意安排,就最大程度被弱化。涂抹圈改,自是常态,只要自己能辨认清楚就行。如此放松的心态下,书写者高超的技巧,才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笔下的浓淡干枯,则随书写内容、心情的起伏变化而变化。心境、手笔,浑然一体。《王铎诗稿》,就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圈圈改改、涂涂抹抹,掩不住王铎高超的书法技巧,标点符号和墨圈的随时出现,打破了既有平稳的节奏。而整幅诗稿,都呈现出一种时而跳跃、时而优雅的律动。由于手札的阅读对象是熟悉的亲友,也都是文人,所以书写者的天性得以流露。不同结字、不同字体、不同笔法,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融合在一张纸上。忽真忽草、间杂篆隶,哪里又有什么“破体”不“破体”的规矩可言呢?一时之间,异彩纷呈、蔚为大观。只是,书法毕竟是书“法”,还有其通约性。如果个性流露过头,破坏书写本身的法度,或者满纸糊涂乱抹,则又堕入粗野狂疏的窠臼之中。首先,信札有传递信息的作用,文字需要有一定的辨识度,那么文字就不会过于潦草;其次,书信尺幅不大,古代称之为“尺牍”,就是一尺来长,形式决定了不可能粗野到没有边际;最后,古人写信有一定的格式,比如起首、收尾,尊称时空一格或另起一行……等等,这些要求使得信札的章法别具一格。章法随内行文而高低起伏错落,疏密对比,不假安排、全然天成。规矩中自然错落,变化里暗循法度,恰恰造成了一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优美章法出来。有时候,还能通过信札,看到时代的特征和文人的趣味来。比如故意出个“难题”给对方开个玩笑。尤其晚清民国,文人数量骤升,大家以示个性、与俗众不同,加之出土材料的增多,所以这一时期的信札,有大量的异体字和俗体字,还有将草书楷化、隶书草化等各种写法。于百年后的我们而言,也最难辨认。《书谱》说:“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翰札的要求,就是真草并用,于其中变化多端,呈现作者的文采风流。同时的问题是,草书的介入,也会增加辨识难度。不过,难于辨认又有何妨?这些不易辨认的字,不正是其心境的体现吗?个人的性情、文人暗里彰显个性的小心思,全都流露在一纸信笺之中。不但字迹,文人手札的文辞内容,也非常优雅,不习惯古文,阅读也有一定困难。笔迹和文章“难以辨认”,也自然设置了欣赏门槛——那些只懂得欣赏“田楷”之好、动辄喝斥丰富变化的书体为“丑书”者,是欣赏不来信札的。信札的文献价值,自不必多说。文献学中一般把手札归为稿本、作为第一手材料来研究,可正野史之讹,可补正史之阙,特别可资写作“交游考”一类的文章。不过,作为书法欣赏角度而言,这些手稿文献又有另一种价值。传统观念认为,书写者和书法作品,密不可分。我们在欣赏作品的时候,必然会把书写者的经历、思想、性格带入其中——这样也确实能让读者,对作品有更多感受。仔细去品味一通手札,只言片语、长短几句,无数旧事逸闻,便被勾引出来,书写者的形象跃然纸上,再配合着欣赏书法字体,岂不是更能有代入感么?比如读潘遵祁的信札,其中说自己近得两句诗:“世事关心惭阅历,科名到手觉寻常”,未见著录。虽为老生常谈之慨,却也看得出其中的自诩,别人一生为功名奔波,而他却“科名到手觉寻常”,有此经历,也难怪会把字写得满纸隽秀、雍容闲雅。梁颖先生《说笺·典藏版》一书中,我特别感兴趣钱棨、阮元写给法式善的两通信札。法式善是乾嘉时期文坛宗主,在家中设龛,以供奉李白杜甫陶渊明等,时称“诗龛”,一时贤达,皆聚于此雅集酬唱。法式善编诗集、著《梧门诗话》,天下文士,纷纷投赠自己诗作,以期入眼。这两通信札,也都是寄给法式善诗稿后的随附信笺。钱棨号称“六元状元”,自视甚高,他把自己座师翁方纲的诗稿寄给法式善后,随文附信。行文干脆利落、下笔稳健,俊雅中不失豪迈,客套话也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一如他的性格做派。而另一封阮元的信就有趣了。这封信写的比较长,书法潇洒中不失规矩、含蓄平和,行文用语言辞甚恭,谈及自己诗文,多有谦卑之态。最为有趣的,是他在信末交代,让家仆呈上十两银子,请法式善“老前辈转发刻字人”。两相比较,阮元做人做事的态度就出来了。想来日后阮元辉映庙阁,成三朝元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且能自己捐银刊刻书籍、办学兴教,于此便可以见一斑了。尺牍抒发与寄托了古代文人的性情,承载着生活中琐碎却鲜活的细节。在笔画使转纵横之间,个人性情自然流露。捧读来函,见到孰悉的笔迹,彷佛能见到千里外亲人友朋的音容。正所谓,“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也更充分地反映了文人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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