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新書《紅學外史》序,並紀念梁左
2021年5月19日是中國著名編劇梁左去世20周年(1957.9.3—2001.5.19)。對很多人來講,梁左是個陌生的名字,但提到他的作品,中國第一部情景喜劇《我愛我家》,則幾乎無人不知。這是一部開山便封神的經典,1993年開播,不僅創下當年收視奇跡, 近30年來「仍是一座無人超越的山峰」(王朔語),梁左也因此被譽為天才編劇。梁左筆下的《我愛我家》不僅充滿各種耍寶逗樂,也有細心觀眾發現它處處流露着對另一部偉大經典《紅樓夢》的致敬,如:
傅明老人吐槽,「于大媽這人你們也知道,那也是個專管六國販駱駝的。」典出《紅樓夢》第四十六回:「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
賈志國對杭州的方姑娘訴衷情,「想當初我就該……也不枉擔個虛名啊!」——這本是《紅樓夢》第七十七回裡晴雯跟賈寶玉說的。
鄭小蘭、薛小桂二位保姆來競聘上崗,和平笑言,「兩個冤家都難拋下,捨不得你也放不下他。」——這本是《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裡雲兒和薛蟠唱曲時說的。
為甚麼梁左如此熟諳《紅樓夢》,並能夠將小說中各種情節天衣無縫地融入現代喜劇中?原來自上世紀70年代末,還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他便開始關注紅學,並與同班同學李彤一起加入了紅學會。李彤在新作《紅學外史》(香港中和即將出版)一書中,深情回憶與梁左共研紅學的經歷。其北大同窗、先後執教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黃子平教授欣然為《紅學外史》作序,盛讚李彤以「同情的理解,莊重持平」地勾勒出紅學群儒的時代際遇,辛苦遭逢,知識人的節操和人格,在知識與權力與利益之間的輾轉人生。在序言中,黃教授也以動情的筆觸追憶李彤、梁左兩位摯友的紅學過往。
圖繪紅學內外的歷史群像
——李彤《紅學外史》序
黃子平
四十年前,北大中文系的文學77級,班上有兩位「小紅學家」或曰「紅學新秀」,梁左和李彤。他們倆以本科大學生的身份,聯名在報刊發表了好幾篇紅學文章,鋒芒初露,都是跟當時的紅學大家商榷這商榷那的。宿舍裡同學都笑,說他們重演了「兩個小人物挑戰權威」的路數,從此要發跡變泰了也。他們組成了「北大青年紅學小組」(成員有著名戲劇家馬少波的女公子馬欣來等),被邀請去參加紅學研討會,勢頭很好。自然,他倆的畢業論文做的也是《紅樓夢》研究(李彤的導師覺得他引宗白華的美學評紅不妥,評語裡建議他「多讀馬列」),畢業以後卻不再以此為業。梁左朝着相聲和情景喜劇方向發展,成為當代不可多得的喜劇創作名家(全班同學無不痛惋他的英年早逝)。李彤當了大報文藝記者,正好在藍翎、李希凡的手下幹活,報導的卻是電影《紅高粱》在柏林獲獎之類的消息。
本書作者和北京大學中文系77級同學攝於1979年。左起:葉君遠、查建英(前)、黃子平、陳建功、李彤。
移民加國多年以後,李彤整理自己以及跟梁左合作的評紅文稿,想出一本書紀念亡友,因憶起一樁舊事:當年他們見紅學大師們為一首「佚詩」忙乎,煞是好玩,就起意寫一部長篇小說,以恭王府為背景,將大師們的你來我往虛虛實實安排進去,豈不精彩?這小說沒寫成,而初心仍在。李彤說而今大師們均已仙逝,回憶錄、自傳、傳記和訪談,各種資料劇增,更重要的是,他跟大師們都有或多或少的接觸,此時動筆,就不必繞道「假語村言」,只需逕自秉筆直書,發揮資深文藝記者追跡真相的敏銳和捕捉細節的擅長,寫成一部非虛構的長篇紀實散文。我想梁左在世,也會拊掌稱善的吧。
本書作者李彤(左)和同學梁左,攝於1981年。
書成,乃一部五十餘萬字的大著作。老同學囑我作序,義不容辭(想起梁左當年的口頭禪:咱哥們兒誰跟誰呀),臨到真的鍵盤敲字,卻不免猶豫起來。猶豫的原因有二:一者,作為當代學術的一大聚焦縮影,一大「話語裝置」,我對所謂「紅學」一向留意,卻也深知「一入紅門深似海」,還不是俞平伯所說的「越研究越糊塗」的「紅樓夢魘」,而是紅學界的派系林立,恩怨情仇難分難解。《紅樓夢》可以讀,「紅學界」不可碰。非虛構而且紀實,不免有所褒貶,直擔心李彤如何下筆。二者,坊間此前早有上百萬字的「紅學百年」或「紅學通史」的專書多部,資料多而且全(譬如說包涵了此書割捨的「海外紅學」部分),百年紅學的學術脈絡與社會因緣,條分縷析。李彤的新作,恐怕難有新意。——我細讀多遍,始覺這些猶豫完全多餘。
書名原擬《紅學鴻雪記》,有「句內押韻」之妙,雪泥鴻爪的輕靈卻與書中所敘歷史的沉重不稱。現在這個書名《紅學外史》,同時向兩部偉大的古典說部致意,挺妙,而且也點出了著者的主體位置,——身處域外,身處紅學界外,來描敘紅學中人的「儒林群像」,誰曰不宜?但李彤對紅學群儒有充分「同情的理解」,下筆莊重持平,又與「外史」一詞帶來的「諷刺小說」的聯想不符,這是讀者閱讀時需要特別留意的。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文本(「荒唐言」),作者(敘述者、批閱者、增刪者),創作意圖(「癡」和「其中味」),以及對那個能夠理解作者苦衷(「辛酸淚」)和意圖的理想讀者(「誰」)的殷切籲求,仿佛預設了《紅樓夢》成書以來,兩百年閱讀史評論史的基本路徑。《紅樓夢》設置的重重疊疊的敘事圈套,固然是引發「無邊的闡釋」的主要原因,但使人(排他性地)覺得自己才是解得「其中味」的那個「誰」,乃至將此變成畢生的名山事業,或許也是一個使多少人深陷其中的致命的蠱惑吧。
這樣一個延續百年的競猜遊戲,魯迅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吾人若把魯迅的接受美學,「看」和「被看」的結構顛倒一下,即可從諸多不同的「看見」裡,反觀出「經學家、道學家、才子、革命家和流言家」各色人等。如是,《紅樓夢》就真是一面「風月寶鑒」了,當然吾人從鏡中看到的不再是風月,而是一時代的風雲乃至風雷。
北京恭王府錫晉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紅樓夢研究所和《紅樓夢學刊》所在處。
從「寶鑒」中「抄」出一部《紅學外史》,李彤敘寫的重點,不在紅學內部和外部的學術脈絡,而在紅學群儒的時代際遇,辛苦遭逢,知識人的節操和人格,在知識與權力與利益之間的輾轉人生。於是你讀到蔡元培讀了胡適擊潰「舊紅學」的「新紅學」大文,一邊寫文章鄭重答辯,一邊卻幫胡適尋得他遍尋不獲的《四松堂集》。你讀到胡適將某珍本《紅樓夢》慷慨借給素不相識初次見面的青年周汝昌。你讀到觀點立場完全不同的吳組緗和何其芳,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北大課堂,同時開講《紅樓夢》。你讀到民國時可以在重慶大講《資本論》的政治學教授吳恩裕,易幟後卻只能「躲進紅樓成一統」,而且一輩子堅持不肯批判他的英國導師拉斯基。你讀到孫楷第為他紅羊劫中流失的萬冊藏書,鬱鬱而終。你讀到「兩個小人物」多年真誠的友誼和令人痛惋的分道揚鑣。你讀到俞平伯晚年出訪香港談紅,超水準的精彩發揮。你讀到同為當代的小說名家,王蒙從自己的創作實踐出發,煩透了那個在每一頁上哭天抹淚干擾閱讀的「脂硯齋」,劉心武卻發展出了一個想像多於實證的「秦學」,周汝昌還因此點讚了他的「悟性」。至於「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諸般「曹學文物」的出土和發現,讀來恰似推理小說,煞是好看……
紅學家們在1979年文代會上。左起:藍翎、李希凡、馮其庸、周汝昌、俞平伯、吳世昌、吳恩裕。
雖說是「外」史,我卻讀到《紅樓夢》詩學幽靈般地內在於李彤的敘寫,直接左右了本書的結構和文字。十二篇的章節(「金陵十二釵」?),均以《紅樓夢》的對話或詩句來提綱挈領;又以主冊、副冊、又副冊的方式來安排紅學群儒的出場次序;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首尾呼應等敘事技巧的純熟運用,則猶其餘事,優而為之。當不同來源的史料有所出入的時候,李彤又發揮了當年評紅的考證功夫,略作辯證,盡顯學問功底。仗着對北京的歷史地理的熟悉,書中常常點出一些毫不相干的事件的空間巧合,令人驚喜。然而本書最可貴的,是李彤將自己出入紅學界、親炙紅學泰斗的點滴經歷,適當穿插在章節之間,不僅加強了「紀實散文」應有的「實感」,更證明了這不是一部冷冰冰的史料連綴,而是有溫度的生命書寫。
是為序,並以此紀念老同學梁左,就在這個月,他去世20周年。
2021年5月4日於珠海唐家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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