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视觉消失的终点,正是心灵感知的起点

01 领悟视觉的极限

庄子在《秋水》一篇里说:“秋水时至。”文字一开始就让人感觉到一条宽阔清澈的河流,从远处流来,在入秋的幽静里不疾不徐缓缓徜徉。

因为河面宽阔,两岸的景象都显得渺小。庄子说的“不辨牛马”,是说空间距离辽阔,到了分辨不出牛马的形状。

我想,他其实是用委婉的方法提醒我们视觉的限制吧。

我坐在窗台上看窗前秋水,看到一条解开缆绳的船越漂越远,远到变成一个黑色小点,远到最后看不见了。

我想到庄子形容的“泛若不系之舟”,我们总是把船绑系在可以看见的眼前,或许“水时至”,这条船,不在我眼前,却可以随水流去了天涯。

我们的视觉究竟能看多远?我们的眼睛究竟能辨识多么细小的对象?

除了视觉的极限,或许还有心灵感知的极限吧。

那个越去越远的黑点,我知道是一条船。如果在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长卷里,船只是空白里的一条墨线。

船不一定是精细视觉的辨识,船可以是秋水空阔澄净的视域里一个小小的黑点,不是我们看见的存在,而是我们理智知道的存在。

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把视觉里可以辨认的对象逐渐拿远,远到一个程度,对象无法辨认了,视觉到了临界,视觉绝望了。

但是在视觉绝望的边缘,也许正是心灵视域展开的起点吧。

视觉绝望,却使人领悟:我们自豪自大的视觉,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东西。

一条船,不用退多远,视觉上就只是一个黑点了。一座山需要退到多远?一片秋水需要退到多远?

因为庄子,许多画家从视觉的巧匠慢慢过度成心灵视域的追求者;从得意于欢呼惊叫的技巧极限,一步一步,领悟到技巧的极限距离美的沉静包容还很遥远。

他们知道了视觉的极限,他们懂得了在天地之间的谦逊。他们开始退远,退远到看山只是墨晕,看水只是留白。

他们舍弃了欢呼惊叫的快乐,他们像秋水里原来自大自傲的“河伯”,来到了出海口,看到面前海洋之大,不可思议,才知道自己所知甚少,只有“望洋兴叹”。

因此山水长卷里,船可以谦逊到只是一个小点,一条墨线;山也可以只是一小块淡淡的墨晕,至于秋水,当然可以不在意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02  回到感官的深处

我最初的记忆好像都不是视觉。

我蜷缩在母亲体内的时候,包裹在一个阒暗温热的圆形空间里。我紧闭双眼,身体感觉得到湿度温度,感觉得到非常柔软的一层膜,保护着我的身体。

感觉得到身体好像浮在温热的水中,感觉得到一个沉稳笃定的心跳,感觉得到有韵律的呼吸。

回到最初,我们感官的深处,并不是视觉,在张开眼睛之前最活跃的感官竟是触觉。

离开母体之后,我大哭过。我仍然紧闭着双眼,听到自己的哭声嘹亮高亢,在突然大了几倍的空间回荡。

我的两只脚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倒吊着,悬在半空中。觉得皮肤上湿湿的,有一点冷。我想缩回去,缩回到以前那阒暗幽静温热的母体中去。

我挣扎了很久,但是回不去了。不多久,我觉得被一双温暖的手臂环抱着,紧贴在一个厚实的胸脯上,我听到非常熟悉的心跳呼吸,我甚至嗅闻到非常熟悉的气味。

心跳规律的节奏,有韵律的呼吸的起伏,熟悉的气味包围着我,我好像辨认出那是我的母体,我非常非常熟悉的气味温度,呼吸的韵律和心跳的节奏。

我停止了哭泣,被一只手环抱抚摸着,觉得安全了,可以入睡。

我记得诞生以前和诞生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闭着眼睛。我用整个身体感觉着外面的世界,我也感觉着自己身体里面的许多变化。

感觉到饥饿,感觉到热,感觉到寒冷,感觉到痛。甚至感觉到想笑的喜悦,感觉到恐慌与忧愁,在被拉出母体的时候,恐慌到号啕大哭。

我也显然已经感觉到安全、温暖和幸福,匍匐在母亲宽厚的胸脯上时,脸颊上还残留着哭泣后冰凉的泪水、嘴角已经带着放心的微笑安然入睡。

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也听到许多的声音,离我很近的那个心跳,像一种节奏稳定的鼓声,不疾不徐,使我逐渐发现,我也有完全一样的心跳。

我慢慢把自己的心跳和另外一个心跳调到同样的频率。我也配合着另一个呼吸,像在琴弦上找到一样的起伏。

鼓声应和着鼓声,琴弦应和着琴弦,我闭着眼睛,沉溺在感官的幸福里。

03 张开心灵的眼睛

从岛屿北部一路南下,沿路风景都在改变中。

我靠在火车车窗边睡着了,火车行驶中平缓规律的节奏,好像一首熟悉的歌曲,空咚空咚,重复的韵律催人入梦。

慢慢地进入了视觉懵懂的境遇,可是另一种思绪,相对地,却又异常清醒起来。

好像在睡梦的窗口,忽然睁开了另一只不常张开的眼睛,看到了平常不容易看见的事物。

我不想清醒,我在睡梦的窗口,张大了眼睛,看着那朵云在山头慢慢移动的影子,拒绝醒来。

也许我们应该闭起视觉的眼睛,让心灵的眼睛有机会张开,有机会引领我们去看见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我感觉到车窗外斜射进来的刚刚入秋的阳光,拓印在我手肘和面颊的一部分。是暖金色的亮光,随着车子晃动的角度忽强忽弱。

阳光的金黄里渗透着那朵云的影子,渗透着铁路两旁大片稻田的浓绿,渗透着遍布鹅卵石的溪床里流水的反光。

火车进入隧道,阳光隐藏在山洞外。车轮和轨道摩擦的声音被逼得很窄,山洞里都是回声。

在一个悠长阒暗的黑洞里,我睡梦中所有可以睁开的眼睛都打开了。我看见了很细微的光,在山洞的石壁上闪动。

视觉里并没有绝对的黑,心灵的视觉里也没有绝对的黑暗。

黑暗里都是光在活跃,的确像是在看伦勃朗的画,初看都是黑,静下来多看一分钟,就多发现一道光。

十七世纪的伦勃朗是在蜡烛的光、火炬的光里画画的。他也观察从黎明到日落的光,观察日落到月升的光。

在北国幽暗的冬天,他专心凝视夜晚雪地上一点点不容易觉察的光,专心到疲倦了,他闭起了眼睛。

我总觉得,在闭起眼睛之后,伦勃朗才看见了最美的光。那些光流动在衰老母亲翻阅经书的手背上,手背上都是皴老的皱纹,皱纹隙缝暗处饱含着细细的光。

文章来源:蒋勋《此时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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