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台｜吕叔的酒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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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叔的酒瓶儿

台双垣

（一）

胡同口儿的杂货铺听说比我年龄还大，“文革”一来就被红卫兵给砸了，还在碎了玻璃的破门上边贴了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封条——那公章就是拿杂货铺掌柜的手上那个灰不溜秋的小瓷酒瓶儿的底儿蘸上辣椒糊扣出来的个红圆圈，又拿筷子同样蘸着辣椒糊写了红卫兵仨字。那字儿粗粗细细、歪歪扭扭还流着汤儿，可就那么好使，这就算被革了命封了门，还就真没人敢进去了。

杂货铺掌柜的40多岁，街坊邻居的小孩们叫他吕叔，大人们叫他小吕子。这个人勤勉和善、老实巴交，他长着一张苦瓜脸，从来都没有大笑过，可是他挂在脸上的一丝丝微笑却也从来都没有摘下来过。他手上总捏着那个一巴掌高的瓷酒瓶儿，灰不溜秋的你也不知道里头有酒没有，街坊两三个小孩打着配合偷他的糖，他笑着追赶两步也就算拉倒。孩子们也算仁义，三五日内绝不来第二回。大人们在他这儿买东西，差个三两分钱也多了不找少了不凑，有时候买瓶酒还当时拧开盖子往他那破酒瓶儿里斟一下子。他靠这杂货铺养着一个老婆仨孩子，日子过得挺紧，所以浑身精瘦，深眼窝子里头闪着俩亮亮的眼珠子。……砸铺子那天他哭了，哭得像个娘们儿。

“这都凭什么呀？我们家也贫农种地的呀！”那天他不住念叨这句话，席地坐在铺子门外，不管跟前有没有人听——他闹的是半嚎半咧咧的动静儿，不是祥林嫂“只觉得冬天才有狼”那种。

后来吕叔走了，拉着一辆排子车，驮着一家大小和全部“营生儿”，怀里揣着那个灰不溜秋的空酒瓶儿，像逃难似的。听说回京西山里头的老家了。

（二）

红卫兵闹运动那阵子，所有的学校都散了，直到三年后 “复课闹革命”又开始上学，我碰见吕叔的孩子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回来了。吕叔的铺子现在成了胡同革委会，吕叔呢，不得了，他竟然成了区委街道办公室的副主任！怎么档子事儿呢？原来吕叔老家的亲弟弟多年前就当兵去了，现在正好是派驻我们这边儿的区军管会负责人，吕叔家几辈子贫农是“根儿红苗儿正”自然被补了个好差事。吕叔尽管春风得意穿上了整齐衣服，但也就止于逢人便支支吾吾傻笑的尺寸而已。因为他毕竟是个老实人、怂坯子，不被人欺负是他的最高上限。

吕叔那当副主任的日子，是他前半生顶舒心的时光了。上边有他弟弟罩着，正主任也不派他什么活儿，办公室的椅子他也做不惯，于是成天他就到处扫地擦桌子，提着暖壶给所有人兑茶水。赶上有下街道的事儿吕叔就走一趟，反正人熟地熟，和气客气总是没错的。各个胡同革委会里管事儿的本该高看他一眼的，可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势”，始终没人拿他当个上级领导，这段时间大约持续了一年多。

后来军管会撤了、胡同革委会散了，吕叔又回到胡同口儿的杂货铺重操旧业。从此他变得狡猾而且吝啬，从此左右邻舍这帮孩子休想再白吃他的糖豆儿，从此他吸上了纸烟、而且成天骂骂咧咧，他从前凹陷的脸颊虽然现在可以叫脸蛋子了，但原来总挂着的那“一丝浅笑”不见了。除了相熟的邻里他还二哥三爷叫着，生人买东西则永远给一副冷脸子……。

（三）

许多年过去了，杂货铺变成了小超市、又增加了冰棍儿冷饮批发、还挂了块卖彩票的牌子。掌柜的叫吕三儿，是吕叔的儿子，平头正脸儿、五大三粗，腕子上盘着好几圈儿黑木头球儿，说不上算念珠儿还是手串儿。听吕三儿说他爸爸前年去世了，临走前把那灰不溜秋的瓷酒瓶儿交给他说是个值钱的宝贝儿：

就在这小铺子被砸的前两天下午，孙家二爷冷不丁闪进来对吕叔说他家给抄了，说那帮人又翻又砸的正折腾呢。他诡秘地张开手掌，掌心上托着一颗大珠子黑里透亮，“放你这儿”孙二爷说，“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毁喽！”

您说这事儿怎么那么巧，吕叔手上正捏着瓷酒瓶儿，孙二爷手掌一翻，往酒瓶儿上一扣。“吧嗒！哗棱棱棱”，原想那珠子会托在酒瓶儿嘴儿上，谁知它竟然掉进去了，把酒瓶儿倒过来，珠子卡在里头还出不来，瞧着寸劲儿。两人儿同时愣了一下，孙二爷撂了句“以后再说”就匆匆走了。由于事发突然，吕叔也还没顾上再多想辙，他的小铺儿也给人砸了。谢天谢地，混乱中红卫兵没发现那瓷酒瓶儿的蹊跷。

老孙家也是这条胡同的老人儿，可据说孙家大爷就在那天给打死了，全部家小连同二爷都轰走了，几十年再无音信。

要说这事情也是该着，在市面儿消停了之后，吕叔想起对门儿曹先生曾说过他这酒瓶儿是清代的玩意儿，太平年月怎么也能卖个好价钱。孙二爷的珠子抠不出来，瓶子又毁不得，算了，随它去！——直到吕叔快闭眼时才道出了这中间的故事，他叮嘱吕三儿，甭管怎么着也不能自个儿蜜喽，等着还给孙家二大爷或者他的后人……。

关于作者：中国美术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

北京美术家协会、油画学会、作家协会、收藏

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近年写作以京味小

品和艺术随笔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