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季 | 董书敏 | 四川文学

在 冬 季

      作者:董书敏

A

下午四点,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我的手机,这时我正和红色妖姬在一起。红色妖姬是我两个月前加的微信好友。她长得挺漂亮,喜欢穿鲜艳而肥大的衣服,喜欢在指甲上戴亮钻,喜欢穿长筒靴子。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第一眼见她我都会眼前一亮,如同歌里唱的,就像一只蝴蝶飞入我的窗口。但是很快,我的心情就会像过山车一样飞快地下滑。因为我记得蝴蝶是毛毛虫变的,我也很容易地就在她的脸上发现毛毛虫的痕迹,她的美丽与丑陋就像电影中的特技镜头,在我眼前反复切换。但从始至终我都面带微笑,像漫画书里的狐狸先生。实际上我是一只戴着面具的大灰狼,我向她展示的都是我最好的部分。她可能也一样,一边冲我很淑女地笑,一边问我这几天都做了什么,我说练滑雪呀,这跟头摔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上次和她见面时她提到想去棋盘山滑雪。实际上,我练滑雪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这不都是为了你吗?腰都要摔折了。她说,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

上次见面时她就问过我的名字,我说叫我阳哥好了。今天她再问,我把手机拿过来,向她展示了我的淘宝昵称,阳哥专用!看见了吧!我收起手机,拿起杯子,把一杯淡爽喝得一干二净。

我是开车赴约,却故意要了啤酒,而且把时间定在天黑以前,并把约会地点选在她住处附近。我知道她现在租房单住,没有室友,只一个人。

我把一切都算计得很好,可惜我精心安排的这桩美事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搅乱了。

我接起手机,刚喂了一声,对方就没头没脑地来一句,快来看看你弟弟吧!我一愣,谁弟弟?我是独子,别说没有亲弟弟就是表弟堂弟都没有一个。不等我细问,对方又来了一句,反正我告诉你了,出了事我可不管。

一定是谁打错了电话。我听了一会儿,又喂了几声,除了风声再无其他。于是挂断手机,和红色妖姬继续先前的话题。可心里却不踏实,总想着那个电话,想着自己是否有个弟弟。对呀!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有弟弟的。我拿起手机,翻找出他的电话号码。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那时他仍然有家不能回,公司给他们租的房子也都到期了,他无处可去,就跟着林老虎四处要账。

铃声响了好久,他才接起电话,开口就问我干吗打他电话?语气很不友好。真是没良心,我关照他的时候他可是一口一个哥地叫,叫得我都肉麻。

我知道他异于常人,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我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他没说话,却也没有将电话挂断。电话那边很静,没有车声没有人声,这让我很容易地就听到了那哨音,我知道这是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这树一定很高,应该是一棵红松,树干笔直,树冠巨大,每当有风吹过,它针形的叶子就会发出这种哨音。如果想要听到这种哨音必须要站在高处,比如与它平行的十二层楼楼顶。我曾经常常站在那里,静静地听这哨音,想我的心事,想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推着自行车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父亲;想我念的那所重点小学;想学校里号称全国最大的校图书馆;想我在那里上了六年的小学却从没踏进过图书馆一步。想我和几个同学偷偷溜进图书馆所在的南楼,正得意自己终于扒到了图书馆的窗户,却不想被值班老师撞见,结果一人赏了一脚。她是教体育出身,身高一米八还多,拳脚功夫了得。那一脚将我的大腿踢得乌青,疼了许多天,怕家里人知道,每天我都跑到卫生间里查看它的变化。十八年了,我从一个二年级的小豆包长成了小豆包嘴里的叔叔。如此漫长的岁月却仍然没有抚平这处创伤,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在大腿上摸到那个硬结,并记得她当时的吼叫,图书馆是你们进的吗?那是留着上边检查用的!我更记得她羞辱我的样子,每一次都记得。

这棵树,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天上人间的中央,因为它曾是那片林子里最高最老的一棵树所以才被留了下来,而它的那些子子孙孙就没有那么幸运,被开发商连根铲除。为了平息它的怨气,开发商因此还请了和尚过来,围着它诵经念佛,并把一条几十米长的黄色丝绸围在它身上,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只披着黄袍的树妖。

天啊!难道他是站在楼顶上接的电话!这么冷的天他跑到楼顶上去做什么?作死啊!不用问,一定是林老虎捣的鬼,这家伙为了要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喂!你是不是在天上人间?我问。在十四号楼的楼顶上对不对?他说,对!怎么的!

你傻逼呀!我骂了一句。对方却没了声音,原来已经挂了,我再打,他不接,继续打,还是不接。

我顾不得红色妖姬,告诉她我有急事要处理。她站起来有些不舍地拉住我的胳膊,说你喝酒了,还能开车吗?我说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冬季

B

下午四点多钟,一个电话打进来,这时我正心烦意乱,正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接天上人间这个项目。虽然它只是我众多项目中的一个,但它给我带来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我已经许多天无法入睡,头发一把把地掉,眼圈乌黑,像得了一场大病,而且越来越重。走在街上,遇到认识的人都会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苦着一张脸,说要不来钱呗!光天上人间就欠我五百多万,我是包工包料,现在恐怕连本带利都要赔进去!听到的人都劝我,钱要不来就算了,以后可以再挣,把身体搞垮了才是真的亏呢。这道理我比谁都懂,可懂又怎么样,懂就不烦心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我更加心惊肉跳,我拿过手机,一看号码,并不是我通信录里的人,这个号码我从未见过。我犹豫着,盯着屏幕上那个绿色的小电话,听着它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号叫。

我没有勇气接这个电话,我很害怕,真的,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铃声停了下来,但很快它又再次响起,还是刚才那个号码,看来不接是不行了。我深吸一口气,像等待最后宣判一样郑重地按下接听键。电话刚接通,对方就喊起来,快来看看你弟弟吧!我愣了一下,一直悬着的心放下来,继而又提上去。我说他在哪儿?怎么了?对方说,他在天上人间!正站楼顶上呢。不等我再问,对方已经挂了,小弟那张久经风霜的脸却出现在我面前,他嘴巴微张,呼吸急促,一只眼睛努力地盯向我旁边,一只眼睛盯向更远处,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骗过你吗?

这个场景出现在几天以前,是我和他说了那件事以后。之后的几天,我都没再见过他,但心里却是既担心又害怕,做了无数个假设,每一种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打了小弟的电话,一连打了几次,还好,他总算接了,我问他是不是在天上人间,他说我不在这儿。我说那你在哪儿,他说我哪儿也没在。但我已经听见了他电话里的风声,是站在高处才能听到的风声,这是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这树一定很高,应该是一棵红松,树干笔直,树冠巨大,每当有风吹过,它针形的叶子就会发出这种哨音。这棵树就在天上人间的中央,就在十四号楼的前面,我曾经几次站在与树冠平行的十二层楼楼顶,静静地听这哨音,回想我曾经的过往。

1996年,我二十六岁,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城里混了几年,没有给谁打过工,一直都是自己干,摆过地摊,卖过杂粮,后来借着市场改造的机会在铁西买下一间有占道许可的铁皮房,梦想着可以在城里扎下根来。我常常在没人的时候跺着脚下这块十几平方米的土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的,是我自己挣钱买下来的。

铁皮房在马壮街七马路道南,旁边有条胡同,走进去,是一大片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援建的老楼,老楼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平房,既拥挤不堪又四通八达。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像章鱼的触角一样向外伸展。住在楼里的一般都是城里人,大多是工人阶级,在车间里做些油腻麻花的工作,没什么本事,牛却吹得响,仿佛地球离开他就不会转,他们常常大声地讲话、大声地骂人、大声地评论这个世道,仿佛一切对他们不利的事情都不公平。比如工人下岗、企业破产,比如取消分房,比如农民可以进城。对他们有利的事情则都是应该有份。好像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就要处处得到照顾,处处得到优待。他们常常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种天生的优越感,眼神漫不经心,下巴微微上抬,嘴角挂着得意。即使自己一无所长也要装模作样,你行啊,农村来的,能吃苦,我不行,这活打死我也做不了。我心里说,呸!就你这德性在农村饭都吃不上,得饿死。该!早就该让你下岗!你们这些又馋又懒的家伙。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迈着小短腿,戴着一圈套一圈的近视镜,一看见我就说,哎呀小伙长得多材料啊,还勤快,你要是城里的多好,我说什么也要把姑娘嫁给你。她女儿我见过,和她一样的小短腿,夏天穿裙子,腿肚子老粗,脸上还有蝴蝶斑。当时刚念完成人中专,怕别人不知道,一张嘴就是,我这校门出来的人。因为她妈说了要把她嫁给我的话,这让她觉得受了羞辱,一次竟当着我的面和她妈吵起来,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又跺脚又甩手,说她妈嘴贱,什么都说,还说她校门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和大老粗有共同语言!这话自然刮疼了我的耳朵,我说,别担心,我现在才二十六,就是六十二了也不会考虑你。这话让她娘俩记了仇,几天后那妇人特意来我店里,扒着窗口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问是谁?她呵呵笑着,往南指了指,就是三角楼里那个傻姑娘,每天把一大串钥匙挂在脖子上的那个。我说你啥意思啊?她像白骨精一样把脸一变,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找城里的就只配找那样的,像我姑娘这样的想也别想,还不考虑?你考虑得着吗?你配吗?连个城里户口都没有。就应该把你们这些老倒子都赶回农村去,万八辈儿不让你们进城!

住在平房里的人多是像我一样从农村来的,有的在市场里做些小买卖,有的去远一些的地方打零工,九路家具城、铁西钢材市场、十二路汽配城。早出晚归挣些辛苦钱。也有一些是城里的下岗工人,突然没了收入,就把家里的楼房租出去,跑到这里租个小平房,一边用房租的差价维持最低的生活标准,一边考虑怎么出最少的力挣最多的钱。这也不稀罕那也不稀罕,每天像个公子哥一样这走走那转转,一边吹一些不着边际的牛逼,一边抱怨自己怀才不遇。他们就像一面面镜子,让我更加看清了自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冬季

C

我妈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了我爸,然后又生了我。她说我爸就是长在她心上的一个瘤,割下去可能得疼死,不割可能得耗死,反正怎么都是一个死。但据我所知,他们是自由恋爱,用我姥的话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活该!

我爸在沈阳油脂化学厂上班,他们生产的三威洗衣粉在当时非常有名,包装也好看,至今我都记得包装袋上那只刚出水的海豹。在厂里,我爸是个刺头,谁也不敢管,但涨工资的时候保证摆在前面,不然我爸会搅得全厂不得安宁。后来我爸干脆不去上班了,每天睡到十点多钟,把早饭午饭合在一块吃。吃完了饭,把自己收拾得利利整整,然后出门卖呆儿。偶尔打打架跳跳舞看看电影,每月工资照领。自己不愿意去还有人给送过来,厂里发的白糠鸡蛋大米豆油也一样不少。

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我爸听到什么风声,早早起来主动跑到厂里去上班。那时我爸很瘦,但每天晚上下班时都会变胖,开始只胖肚子后来连腰也一起胖,再后来全身除了脸哪哪都胖,走路都费劲儿。神奇的是,无论多胖回到家进了屋都会再瘦回去。我妈担心他,就说,你老这样能行吗?我爸说,怎么不行,厂子眼看就要黄了,再不拿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妈回头看看我,确定我没有听他们说话,这才凑到我爸跟前小声说,要是让人抓住多丢人。我爸把脖子一梗,理直气壮地说,抓我?吹牛逼!抓一个试试!保卫处的马老二,开面包车往外拉,谁管啊,怎么管啊?他们把那么好的一个厂子给搞黄了,怎么的,我拿几袋洗衣粉就犯法了。我妈回头见我也正在直脖听,就拿练字的铅笔往我脑袋上敲,好好写你的作业!将来考个好大学,别像你爸似的没出息。

和我爸比起来,我妈要有出息一些,她在重点小学里教体育,还兼学校的德育主任,听着像个官儿,其实就是一个摆设。她想去教语文和数学,争取了几年,领导都没同意。为了增加筹码,这几年我妈一直苦练硬笔书法。

不久后,沈阳油脂化学厂彻底破产,我爸再次回家,这次再也没有人给他开工资了。他失业了,不光他失业,那些规规矩矩上班、老老实实干活的人也都失业了。不光他们厂破产,紧临建设大路的标准件厂、织布厂,还有拖拉机厂也都统统破产倒闭。就连全国有名的铁道部桥梁厂也已经进入停产阶段。一时间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闲人,建设大路动不动就被堵得水泄不通。我爸也有了紧迫感,跑跑颠颠地想要做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成。于是就每天接送我上下学。这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学校为我们订了牛奶,一天一盒,我至今还记得牛奶盒上那行醒目的红字,'市长送给孩子们的礼物’。我爸看见这行字就来气,他说姑娘,你记着,这奶是爸妈交钱买的,不是谁送的。

以上均为节选

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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