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太吉丨叠村记

总第1373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从鲁班壑胸襟下一条龙脊似的峻岭向东望去,一条大道,衔山接原,似云飘玉浮,贯通东西;在大道的脉动处,镶嵌着四个村子:阳光下,片片村舍,展翼闪鳞,灼灼耀目;夜幕下,点点灯火,上接下连,天地辉映,一幅绝妙的山乡生息图!

这四个村子,上下栖居,高低守望,层叠分布,像四颗璀璨的珍珠,均匀地串缀在鲁班壑裙裾的下摆,在历史的时空中变幻着辉耀着,折射出不同的光色与风韵。

四个村子在同一条道旁,像一条藤上的四个瓜,一样沐浴阳光、一样孕朵结果、一样由青涩到红熟;像四个亲兄弟般偎依在母亲的乳穗边,曾经一起吸吮、一起成长、一起肆闹;还像依次叠磊的阶梯,底层叠支上层,互相依恃,村村连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四个村庄四兄弟,最东边的村子是老大,名曰“北观寺”。他之所以说是老大,是因为他是大队部的所在地,是这个有着数千人生产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医疗中心,是大队所辖几个村庄的“首府”。

在这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大队部的机关就设在这里:它最经典的标志是,一盘大大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南端,有几亩地大,是一般社员的庭院不可比拟的;一架高高的广播喇叭杆子,耸立在院子的中央,顶端花开四瓣面向四方的银色大喇叭,日夜不断地播送着各种“通知”、“文件”、“注意事项”和高亢的歌曲等,真可谓空中喇叭一响,号令四面八方。

大队部最热闹的形式是,每隔几天或几月,就会有群众性的集会在此举行:那时,全大队几个村庄的上千人,会沿着山间羊肠小道,从上下南北东西四面八方,应召蜂拥而来,齐聚在大队院子里,听取干部宣布重大决定或传达重要文件部署。那种气氛,那个势头,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社会政治生活形式;目睹人们潮涌潮落般的不时聚散,村庄百姓心里,有一种不言的自豪与骄傲!

大队部最实惠的给予是,在那条穿村而过的大道南侧,有一座专用的院落——乡村供销社。这可是这一带数个自然村庄群众经济生活、物资供应的中心和焦点。从日常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布匹铁器等百货供应,到农资土产收购流通,调活城乡,互通有无,这一座供销社一肩多挑,是农村社员的经济部和商业部,是众人称羡向往的热点。

大队部最神圣的地方,当数队部院子里的那三间卫生室。一男一女两个乡村赤脚医生,日夜盘桓在草药和西药杂混的药柜前,肩挎一具描红十字药箱,穿梭于各村各队各家各户,担当起全大队上千人口的身体健康大任,确实做到了疾病预防和“小病不出队”的要求,一般的头疼脑热、恶寒力软、受凉拉肚等疾患,几角钱的几片药几包散剂,常常就可解决问题。

大队部南侧还有一座更大的院子,那是队办工厂,几十亩的空旷。内有最早的榨油坊、铁匠铺,每日里传出“嘭、嘭、嘭”的沉闷打油声,时断时续,断多续少;还有叮叮当当像打枪一样的打铁声:印象里,那种特别尖锐刺耳的锤子声,据说是师傅手里小锤发出的敲击砧子声,是专门指点徒弟拢大锤击打方位的鼓点。他们人虽没几个,却将整个村庄搅了个透彻,远远的就能听到,能分辨主次,可猜想节凑,能演绎后情。后来院子里添建了翻砂厂,十多间宽大的厂房里,垒起了一座炭火炉,为县里的拖拉机厂铸造简易的机械部件,每天傍晚,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工人”,从向北开的大门里走出,他们给予社员高人一等的印象。

我出生在这样的农村“首府”,并曾在这样的“首府”连续生活劳动了三年多的时光。比起其他村庄,这里多了些许热闹和思考,少却了许多沉寂和静谧。每当听见大喇叭传出撩人的声音,我总会下意识地静立静听,看看有什么重大新闻或变故,心里是既烦扰又期盼;每当参加一次群众大会,总是找到既往同学朋友,权当一次免于请假的聚谈机会,坐在树荫下、墙角旮旯里,窃窃私语,壮怀激烈,家国天下,一番凌云志,几多前途愁;有时踱步至供销社里,面对还算“琳琅满目”的百货,似乎是怕忘记了物品的名称,东瞧瞧西瞅瞅,手插兜里却绝少抽出;对那几间神圣的卫生室里几位神圣的乡村医生,我充满敬意和向往,记忆里,很少与他们打过交道;至于那个大院工厂里的场景,对我是近前远方的奢想, 是可望不可即的“高级”职业,我只是无数次用平静的目光,远远地望一望或乜一乜,聊抒心中梦想而已。

这个“老大”村子的西边一里路的地方,按顺序是“老二”“小观寺”村子。这个小村,与“老大”同名带“小”,海拔比前者高出数十米,是典型的小山村,满打满算也就百十口人。虽然村名仅一字之差,地位相差却非一里之殊。除了没有“老大”所有可炫耀的地位优势感外,因地处林坡边缘,社员耕作劳动,大多只能轻身向下(下坡)、重身向上(上坡),村西是逐势向上的漫漫砺石坡林,几无田地,村东才是可耕作的田地,层层向下,收工时常常是负重而回(上)。这样的逆向生活方式,在他们的思想上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卑微意识,“肯吃苦”是他们的天然禀赋,褒扬的语气中略带小瞧的意思。这个小村的南西北三面栎林里,是我少年时经常光顾的地方,是我无数次驻足、留连、沉思、彷徨的后院,是我魂牵梦萦无限挥幻的蜀地,是我举笔搁笔思绪翻飞的圣堂。

“老三”村庄与“老二”仅仅相距二百余米,海拔高出身后的兄弟百米左右,名“南石窝村”(新标“李家庄”)。两村之间,鸡犬相闻,炊烟交融,一路相通,比邻相望;下村屋顶似乎直抵上村屋脚,一石遛下,可达下村。这个村子的耕地,几乎全在林间坡旁,零零星星,绺绺片片,不成规模,更土薄石厚,收成极少,难以糊口,几乎年年吃“返销粮”。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院落与院落之间,不似平原开阔地那样,排排座座邻居,而是了无规则,择地而栖,布局凌乱。由于环境封闭,交往稀少,村里的社员,似乎较少言语,述说交流成了与他们相处的一大隐性障碍。

再向上半里远近,就是“老四”了,海拔高出之前几个村庄约二百米左右。这个村子有个非常形象浪漫的名字,曰“石楼”村。“石楼”村并无石楼。曰“石楼”者,顾名思义,村子底下的地形地势,陡然抬高凸起,凌凌高峻,如楼俯视;且地质为砂砾大石,地下地上,是处皆石,此处建筑,石墙石顶,石门石路,房乘石势,虽庵犹楼,若楼更楼。记得曾经无数次步行去石楼村,村东那条近四十五度的坡面路,任何人力车辆,即便是空载,都须一步一步慢慢躬身推进;若稍微载重,则需付出难以想象的力道;当汽车爬行这段路时,须将档位挂在最低档,加大油门,全神贯注,心理上才有胆气、技术上才敢保证顺利通过。当爬上坡后回望,那种后畏后怕,真想说一声“再不来了!”

“石楼”村人居住生活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异于常人的身姿与性格。他们行走,明显的左右晃动,脚步高抬,踉跄如醉;竟至走夜间山路也如履平地,无惧石坎石沟石滩,若风过林稍马过平川。他们做事,险山敢闯,陡岩敢攀,胆大心细,气魄宏大。就连说话,也粗犷有力,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克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

但是,即便如此,“石楼”再高,也高不过在最底下的“老大”村子。从石楼村来到大队“首府”北观寺村,他们的举止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他们的身份是讶异的“山上人”,他们的心理充斥着几分胆怯,他们的结局是依然要再回到高耸的“石楼”村,他们还要继续着难以改变的山民命运!

四个村庄,从山下坡塬逐级抬升到山上石山石村,一级比一级艰难,一村比一村贫困;如阶梯攀升,愈叠愈升,愈升愈高,却愈高愈穷。几百年甚而上千年,都是每升高一个梯次,就贫穷一个档次,“高”成了“穷”的隐喻词,是自然和历史铸就了这样的窘境和困局。客观现实与历史迁流的禀赋,使固有的存在难以改变。

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许多难以改变的事实,正在历史地大幅度地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发生着根本改变:

近几年,我多次回乡探视循游,蓦然发现,昔日这四个头“轻”脚“重”、 上“贱”下“贵”、“高”“低”倒置的连襟兄弟村庄,他们的身量地位,竟发生了幡然巨变;四个叠磊的村子,身份地位由上而下,真正是“上”为“上”、“下”为“下”,由高逐低,由富到贫。

自从政府在红旗渠畔修建整饬了观光大道以后,处于红旗渠畔的石楼村就返老还童,焕然一新,生气勃勃,气象万千:红旗渠帮扶着平坦光洁的花园式观光路,渠与路飘然腾达,村子仗渠路诗意发展,搏得四面瑞气,迎来八方观客;渠岸渠畔,林边岩龛,各式“民居”、“农家乐”、游园等服务设施,如山城雅居,雨后春笋,鳞次栉比;农家俨然别墅,村庄浑若闹市,瞬间不再寂静,日夜灯火绚烂!

“石楼村”真正变成了“楼”村:过去,白天是栎树叶覆满村子小道幽径,干柴、农家肥堵塞村子房前屋后,风蚀斑驳的黄泥墙,面面相觑,苍凉无言;夜晚,整村灯火寂寂不闻语,街路萧瑟行人稀,偶有狐狼天际嚎,村人戚戚在心里。现在,白天村首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游客摩肩接踵;村中时有人文研究者,寻迹考据探究,将古往今来积攒的看似古怪不堪的“家什”,仔细端详端详,深入解刨解刨,“石楼”中的件件桩桩,都成了外乡人、城里人狩猎的稀罕物,都具有了财富展示的价值。而夜晚,整个石楼村,俨然一跃成为喧闹的小型不夜城,县城里的俊男靓女,政界商务的公、民人士,屏退一身凡俗缠绕,相约徜徉在渠畔林中的凉亭下、农家乐的极具自然色彩的竹簚柴门里、土家饭颇有风味的佳肴慢品中,来一次梵山净土式的心灵洗礼,让身体与山乡山林山石通灵同化,使心性得以返归真朴,何其悠哉快哉!

石楼村真是凤凰涅槃,重生再生,脱骨换胎,春风得意了。她的经济指数和幸福指数是不言而喻了。她实实在在地盘踞在了“高处”,矗立在了“高处”,令之前的“老大”“老二”“老三”钦羡不已。

反观下面的三村叠兄叠弟:

“老大”依然是行政村的一个小小“首府”,却没有了昔日的所谓中心地位:喇叭不再频繁嚎声高叫,叫多了似乎也无庶几听闻;村办工厂早已偃旗息鼓,房塌窗破,断壁残垣,空留一片颓废供人遥想追忆;供销社承包给了个人,与街旁新开的几家商铺几无区别,商品客人零落;村子四围,还是那些地——似乎更少了,还板结瘠薄,还是那条河——河道破肚流肠,面目全非;整个村子风光不再,像遗落在偏角里的一只瘦羊;只有那间医务室,迁居于村子一隅,石墙黛瓦,低檐旧窗,仍是那位已届老年的女士夫妇顽强地在坚守着,在尽职,在“行医”,在走家串户,凝固成村里一朵古铜色的花铭;那条自上而下飘然而来的大道,新修的,水泥的,通亮的,除了村人逛跶,难见外人光顾,少却了许多城商现代气息;村里也没听说谁家是发达大户,似乎全村平等,众生芸芸,不波不惊,倒也平静。只是,平静的质里,是庸常无为,是人才匮乏,是经营无方,错失曾经的机遇。

“老二”和“老三”,处于自然地理的中间地带,幸有一条新修的林间观光路穿过村庄,为他们平添了许多令人遐想的发展空间。这不,人们会就近骑行或驾车,穿梭于这天然氧吧式的村边林中,在安静中寻得一份休憩,于高山和平野间,吸取一种精神上的平衡。已有一些客商,寻求在公路侧畔进行园林园艺开发,或进行商业化培植运作,其价值远景,其商业前途,充满无限想象。只是,村里村民,还在观望揣摩,还在懵懂茫然,他们不知道,这,也许是福,也许是祸:因为自然有规律,存在有必然,过于密集的开发,一旦打破原有的环境状态,得到的可能比失去的更多。想想子孙后代,想想更长的未来,人们或许会从一时的狂喜与铺张中警醒过来。

“老二”和“老三”,在此起彼落的大潮面前,若能守得住一份清醒清静,能慎终致远地思考规划,虽然稍现实显落伍落魄,但却可能是最为明智最为长久的选择,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成为叠兄叠弟中崛起的后起之秀。

天光下,和风里,站在北观寺村东首,举眉西望:我欣欣远眺,我忧忧回想,我悠然观慕,那四个叠兄叠弟的村子!

2021年2月2日于栎风斋

作者简介

原太吉,河南省安阳市人,退职公务员,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家;2017年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获得者;主要衷情于散文写作,素常从题材到文格,追求新古典主义范式,力求新颖博雅、独出心裁、自成一格。但踏入文学的园苑不长,文学履历尚浅,仍是一名文学小生。
座右铭:半生执杵为国宁,期艾为学作书生。
主编:风雨薇、绿柳
julichuanmei@yeah.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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