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记得大杨妈
昨天写完菜园里的那些事,不敢辍笔,想起十多天前刚刚离世的大杨妈,觉得作为侄子,我有责任为她老人家写几行字。我祖父那一辈,堂兄弟八个,祖父最小。祖父的四哥我的四爹有伯衡仲英两个儿子,伯衡大伯娶妻杨氏,人称大杨,就是我大杨妈;仲英二伯娶妻汪氏,人称二汪,我叫她老汪二妈。
我没见过大杨妈年轻时候的模样。打我记事起,她就留着齐耳的花白头发,用一弯梳形发卡别着,纹丝不乱。上身常穿一件蓝布褂子,下穿深灰色长裤,永远围着一件粗棉布抹衣(围裙)。出门总拄着一根挖耳勺似的小锄头——她出门很少走远,常去的地方一般就是总有干不完的活儿的菜园子。大杨妈无疑是刘家塆最会打理菜园的主妇。
我家在背后山(背股山)开的第二个菜园,紧邻着大杨妈家的菜园子。两个园子之间原本有芭茅秸秆做的篱笆,但是大杨妈沿着篱笆种的洋姜茁壮成长,早已把篱墙隐没,自成一堵天然屏障。洋姜的块根在地底下乱窜,都生长到我家菜园这边了,我家跟着也吃上了洋姜。
我家十口人,大杨妈家五口人,她的菜园子只有我家一半大,但是她家地里种出的蔬菜瓜果并不比我家少。最绝的一招是她从来不在园中的正地里栽瓜,所有的瓜都种在园子四周,沿着篱笆、矮灌木攀爬,任他们自由开花结果;而那些需要精心料理的蔬菜品种,她会像看管孩子一般,服侍得极其周到。
大杨妈家的菜园处在我家园下水方向,每次引水她都得邀上我祖母。她尊我祖母为细娘,有时祖母走不开,大杨妈就顺带一句:“细娘,园里有什么活儿我帮着做了吧?!”虽然她经常扒开篱墙过来我家菜园,可是她家的瓜果长到我们这边,从不讨要,都归了我们。只有爱生活的人,才懂得如何用心经营园子。
螺蛳壳里做道场,大杨妈种的菜园子总是季季丰产年年丰收。她家自吃有余,邻居们有时候也跟着沾光,尝到各季的时令蔬菜。大杨妈并不是吝啬小气的人,却每每因为菜园子里的蔬菜瓜果被人偷捞而大动肝火,难免要站在背股山头或者塆中的高地上破口骂人,有人因此说她是“刘家塆最爱啖人的人”。
凭着记忆我还原一段大杨妈啖人的场景:“哪个剁头的、发瘟的、短寿的伢呀,你做么事果哈做过了哇!鄂自噶屋的舍不得七,没到蓄两天,等它长大点,留到鄂和平回来再七,你得阴阴的,捞气了哇!塆中塆哈的喂,都把自噶的伢儿看紧了喂,二回莫让我撞到了,捉到你就撇断立的手,打断立的脚!”
这一段啖人的话分三层:一是咒骂那个偷园里瓜的坏小子;二是诉说园中的瓜自己舍不得吃,是留给女婿和平(三姐夫和平刚进厂不久,伙食不习惯)回来吃的;三是告诫各家大人看管住孩子,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别看大杨妈“爱啖人”名声在外,也只是啖啖而已,从未见她因此与谁家吵嘴打架!
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浸润着大杨妈的心血,都跟她的孩子一样!对那些游手好闲顺手牵羊的贼篼子破口大骂,在我看来是轻了而不是过头了!何况在那积贫积弱的年代,她只是做了一个主妇顾家的本分,尽了一个母亲护食的本能而已!自留地上的利益连集体都不来保护的,啖人也是宣示主权的有效方式吧!
种菜和养孩子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大杨妈虽然“爱啖人”,但她从不坑人害人。她调教的三个女儿都是极为温顺的女子,分别觅得了好夫婿:大女婿是中学领导,二女婿是村里干部,小女婿是企业精英。嫁出去三个女儿,又一手带大了三个女儿的孩子。——要说大杨妈会带孩子,在刘家塆也是无人能及的。
作为母亲和外婆,养育儿女,帮儿女带孩子那叫责无旁贷。而带大别人家的孩子则需要大爱之心。大杨妈五十岁那年老姐姐离世了,她就替姐姐带孙子,至今两个姨外孙都称呼她为婆而非姨婆。从1975年开始,刘家塆好多的70后的孩子都是大杨妈引大的或者看顾过的,其中就有我的弟弟妹妹。
伯衡大伯五十多岁早逝。那时候堂姐们都已出嫁,堂哥刚刚放书回家,尚未成年。大杨妈并不慌乱,她跟自家屋的堂兄弟们讨主意,给我堂哥找师傅学道路,平稳渡过了青春叛逆期后,想办法借了贷款买拖拉机,让堂哥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逐渐成长为新的一家之主。堂哥是大伯和大杨妈抱养的儿子。
忽然记起发生在大杨妈和老汪二妈之间的一件往事。那是在1977年的夏天吧,大集体烧大灶蒸饭的岁月,有一天二妈急于掀开大木甑的盖子取饭,却被滚烫的水蒸汽烫伤面部。那个夏天,二妈的脸上天天需要涂药换药,那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几乎所有的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地,只有大杨妈无怨无悔地照顾她。
去年五月,适逢大杨妈九十寿辰寿诞,堂哥召集了在家的堂兄弟们围着大杨妈吃了一顿饭。大杨妈已经耳背多年,近几年眼也开始花了,但是声音依然清脆响亮!席上大家谈笑风生,还期盼着大杨妈百岁大寿的时候兄弟再聚首,不想今年刚开春,老人家已经溘然长逝!
大杨妈一生,积善不积怨,记恩不记仇;教养子女,扶老携幼,心宽体安,所以能安享晚年逾九十高龄。大杨妈全名杨淑衡,小时候在生产队的记分册上见过,因为跟我大伯的名字同了一个“衡”字,所以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