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散文】捡枞雀儿,怄烘炉儿

捡枞雀儿,怄烘炉儿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人们的劳动生产、日常生活都是由政府来计划的。就连种树,都是有计划的。比如私户门前大多只能栽种泡桐、刺槐等杂木;而桃梨等果木,是栽在专门的林场的;木梓、油桐等经济林木,只有生产队才可以种。山上种枞树,水边栽杉树,那是公家的。

“以粮为纲”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重大国策之一,粮食之外的其他作物(包括树木)生存空间很小,加上1958年大炼钢铁的折腾,山上的枞树也只算得上瘌痢头上的毛发——屈指可数了。

从我家去往红星小学的路上,有一个小山包,叫做江阁仙子塆,山上没有仙子,山洼里也没有塆,如果不是学大寨时垦荒留下的那几片贫瘠的旱地偶尔种上些绿色庄稼,它几乎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土包子。

当然,说句公道话,江阁仙子塆的山梁上,还是有几棵树的,全是那种歪七扭八树皮龟裂的枞树。因为上小学校的时候,冬天曾经爬到山上去,剥它们的树皮,捡它们的枞雀儿,所以至今还记得它们。

说起捡枞雀儿,就免不了要扯出烘炉儿了。我至今都没搞明白为什么1970年代的冬天特别冷,屋子里干冷,屋子外湿冷,老棉花做的被窝和棉衣棉裤通透地冷。我小时候,最常见也最实用的取暖工具就是烘炉儿。冬天户外没什么田里的活儿,地里干活儿的人们会带上烘炉儿;屋内做活儿的人们更是烘炉儿不离身,连小学里的老师上课也提着烘炉儿;既然老师上课可以提烘炉儿,小学生上学带烘炉儿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时候,我家里人多,一到冬天,烘炉儿就不够用,我上小学的第一年是没有提过烘炉儿的。上学的路是土路,透着寒气,透着湿气。脚上的鞋子是衬布纳成的千层底,虽然耐磨,却不保暖,而且潮乎乎的鞋底把凉气从脚底直钻到心底。一年级没上完,手和脚都生了冻疮,手指头肿得像红萝卜,脚后跟先肿后裂,惨不忍睹。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提烘炉儿上学,我就羡慕得要死。

第二年,我父亲问红星大队瓦窑厂蒙主意,讨要了一个断了绊、烧走了型、肚壁上有破洞的烘炉钵儿回来,自己鼓捣了一番,穿上铁丝,套一节竹竿做提绊,这样我上学也提上了烘炉儿。烘炉的肚壁上有破洞,早晨祖母替我装炭火灰的时候,先找了个干燥的瓦片堵在那儿,防止漏灰。但是这一招也改变不了我的烘炉儿比别人的先熄先冷的命运。

那时候,我的同桌是夏同学。他的父母亲其时正在大队小学对面的副业队干活儿。副业队隔壁就是大队的瓦窑,烧窑的柴料里就有不少的树皮和枞雀儿,他经常去那边叫父母问烧窑的师傅要一点来,埋在烘炉儿的炭灰里怄火;有时候他也匀一点给我,我的烘炉儿才可以多热一会儿。

夏同学的二哥那时候高我们一级,鬼点子多。他似乎不怕冷,虽然穿得很单薄,却不带烘炉儿上学。下课时他常常跑到我们班里来,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些已经晒干但还没有炒熟的苕果儿、糯米果儿、粘米果儿、豆糕沫儿,或者是蚕豆儿、黄豆儿、豌豆儿,叫他的弟弟用一个铁盒子装了,埋在烘炉儿的火灰里炕着,等到下一节下课,他再来取走。

好像有一回,夏同学烘炉里的炭火特别好,铁盒子里的果儿、豆儿早早地炕熟了,好闻的香气一点点地溢出来,在不挡风的教室里弥漫开来;老师就顺着香气寻来,找到夏同学,抽出他脚底下的烘炉儿,用一根棍子拨出藏在灰里铁盒子来,啪嗒一下扔出老远——铁盒子摔开了,熟食们四散一地,教室里味道更浓了!这下好了,一教室的小学生都没心思上课了,都陶醉在美味之中,议论纷纷。老师也不生气,只叫夏同学自己动手,把地上的果儿、豆儿一颗一颗地扫到撮箕里,再送到外面去倒了。

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担心下课后无法跟他二哥交代,亦或是心痛那一地的小零食,他一直低着头在清扫,扫得很仔细。他提着撮箕出教室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他的眼里噙着泪!

夏同学出了这件事以后,他好像刻意改变自己,不再是天天提着烘炉儿上学了。我一向脸皮薄,同桌不带烘炉儿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问他讨枞树皮和枞雀儿了。我家里没人在副业队和瓦窑厂做工,自然也不可能跑到学校对面去讨去要。我要自己想办法了。我的脑子里毫不犹豫地想到了江阁仙子塆那个山包上的几棵枞树!——每天上学经过那里,刮它几片老树皮总还是可以的!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第一次爬到山梁上去刮枞树的老树皮的时候才发现,只要我够得着的地方,剥得下来的老树皮早就被刮走了!几棵弯腰曲背的枞树,大都树皮残破,露着老树皮剥去之后的粉红色,有的树皮被人刮得狠了,松脂都溢出来了,活像是树在流泪。没刮到树皮,我不甘心,就在那几棵树的周边枯草里寻觅,总算找到了几颗枯落的枞雀儿,虽然干瘪瘦弱,至少没有让我落空。

干瘪的枞雀儿不经烧。怄在炭灰里,不多久就旺了;旺火一过,烘炉儿就老方一贴,很快地冷了。夏同学有经验,他告诉我,其实活枞雀儿比干枞雀儿更经烧,捡地上的干枞雀儿,还不如摘树上的活枞雀儿!后来有一天路过江阁仙子塆的时候,我再一次爬到山梁上,瞅准那几棵歪脖老枞树,我不再稀奇它们的老树皮了,那藏在枞丫丝里的活枞雀儿才是我的目标!小学二年级时候,我还身形瘦小,又长于爬树,摘三五颗枞雀儿不是难事。我把摘下的枞雀儿分做两份,一份儿直接埋进烘炉钵儿里,另一份儿装在书包里备用。

早读的时候,全班同学扯着喉咙读书;忽然我的胯下冒出一股蓝白的烟来——原来是活枞雀儿在炭火灰里怄了半个早晨,终于引着了!一时间,我和我周边的几个人在蓝白的烟雾中呛声连连,盖过了其他同学的读书声;升到教室上部的烟雾又郁结成团,回荡在教室里,越来越呛人。读书声终于住了,老师发火了,指着我说:你,抱着你的烘炉钵儿,站到外头去!

我已被烟雾熏得泪眼朦胧,又被老师这样“驱赶”,一下子领悟到几天前老师叫夏同学清扫散落在地上的果儿、豆儿的心情!我把烘炉钵抱到门外,放在地上,我就站在它边上。

教室门外的风吹着,不一会儿就把怄在烘炉儿里的枞雀儿从炭火吹成了明火;火苗舔着了铁丝绊上的那一节竹竿,又把它烧成了竹炭,掉落在烘炉钵里;烘炉儿里的明火渐渐暗下去,铁丝绊也由红色黯淡成乌青色。

从那以后,我上学就很少再提烘炉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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