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专栏 | 欢愉,私人订制
Chapter 1 喜阴植物
2009 年的夏天,她 22 岁,黑色长发。
他是一家外企的总经理, 32 岁,刚刚结束一段无望的感情。
父母给她在银行找了一份工作,她上班一月后辞职。学不会看人脸色,不想穿着正式套装,不喜欢 CD 的香水,她是激烈直接的人,辞职后再也没上过班,在网上给人家写软文,自己联系当地电台做兼职。
电台里她只认识小恩,这个身上永远弥漫香烟味的编辑从不催她交稿,留给她足够耐心和自由,年底带她出席公司年会。
你需要机会去认识一些人,乔。小恩对她说。
可我不想结实任何人,我不需要那些虚伪的社交。
相信我。小恩看着她的脸,年轻的皮肤薄得几近透明。
你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了,需要晒晒太阳。
她还是去了。脸上没有任何化妆,长期面对电脑让她看起来有种憔悴的苍白。穿一件大的男士黑毛衣,牛仔裤和球鞋洗得发旧。
在来往的人群里,她像一棵阴暗而茂盛的植物。有格格不入的淡漠和寂静的猖獗。
小恩一眼认出她,在不远处喊,乔,来。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黑色衬衫的男人站在小恩身边。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左手带了串紫檀佛珠,无名指上有枚戒指,眼神深邃。
你好,我是罗。
你好。
我知道你,乔。我读过你为电台写的稿子。
她一时语塞。事实上她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不知如何处置他人直白的关注。她的世界从来都寂静无声,只能跟自己相处。
小恩在一旁说,罗是咱们电台最大的赞助商。
他静静看着她,好像并没有在等待她的回应。周围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空气中充满着喧哗声、酒杯碰撞声、如水的钢琴声,她感到内心有东西在暗涌。
Chapter 2 留下来
他们第二次见面,在中山西路的一个咖啡厅。
他向她表明想从电台挖走她与小恩,为他的项目做专职编辑。她没有看他的眼睛,转头目视窗外。有年轻妈妈牵着孩子路过,小孩背一个卡通的小挎包,手里拿着甜筒,笑得很无邪。
我是不喜欢被束缚的人,罗。
你和小恩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写手。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知道你与父母关系不太好,时常影响写作。你需要一个足够自由的空间,我会提供给你,让你写你所想。
看来是小恩有意为之。她心里暗暗地想。然后注视眼前这个穿黑色衬衫的 32 岁男人,瘦削,眉尾稀疏,有褐色的小痣,不说话时双唇深抿,她曾在一本面相书上看过,这样的人多数寡情冷淡。
她搬入他为她安排的公寓。房子不大,但非常安静。她可以在那张木质的大书桌上放置爱尔兰唱片、水生盆栽、玻璃杯、老式收音机、兔子毛绒玩具,还有她 18 岁时第一次去海边的照片。夏日灼伤的海岛,她身着一条纯白连衣裙,像朵初开的水仙般脆弱甜美。
一星期后房子布置好,他在电话里说要带红酒来庆祝。应约当日,她早早起来梳洗,戴上外祖母留下的玉镯子,她平日不轻易戴手饰,只觉得对他心有珍重,需要一种仪式感。
晚上 7 点她准时开门,看见他痞痞地倚着门框,晃着手中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
祝贺你找到新家,这是送你的礼物。
是本装帧与设计都非常精致的书。风格极简怀旧,封面没有书刊号,没有作者,只有几个深褐色的字体静静落在上面——私人订制。
她翻开它,书中每篇文章都是她所写。有她的电台稿,有她在自己博客写的,甚至连她高中在校发表过的文章都有。他全都精心排版设计,配上干净带有情绪的插图,海上月、天台剪影、雀斑女孩的面容……
她看得不动声色,抚摸着那些恍若新生的文字,心底翻起激越的浪潮。
乔,我记得你写过一句话。你说如果灵魂没有出路,在哪里停留都一样,也许你一直在找的不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而是一处精神的故乡。
他微笑看着她,我能否成为你精神的故乡。
她有些恍惚,在那几乎融化一切的笑容里看到残缺的温柔。那种感觉这样熟悉,仿佛童年时她的爷爷带她去抓蝴蝶,捕蝶网里灌满潮湿的风,实则空无一物。
她害怕这一切都是场梦,于是对他说,那你要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他就真的搬了行李与她同居。两个独立的房间,他有时在家对着电脑工作,有时出去应酬。乔是不喜阳光的人,长期闭门不出,他不让她吃外卖,自己有空就跑去楼下给她买清淡的粥。晚上睡前会像哄小孩一样给她念她喜欢的诗。
与她痴缠时,他觉得她像株茂盛生长的植物,潜伏在闭塞的生活下的激情,通通在一刻爆发。他感激而深情地亲吻她的身体,赤裸的肌肤如同忠贞的誓言。
Chapter 3 不要再离家出走了
你别被他骗了,他只是个商人。她的旧友提醒她。
我有什么可骗的,是我的年轻,还是我的文字,这两种东西不足以让我对世界多一分眷恋,如果他需要,送给他也无妨。
他们开始有争执。他渐渐改在家中接待生意伙伴,极大的谈论声影响她写作,又不许她见客,事实上他无法把她展现给任何人。她在一般人眼中是有不良倾向和危险的,孤独无靠,没有未来给自己或别人。
她说,你这样我什么也写不出。
你别烦我,工作的事情已经很多。然后他把她拖到房间里对她说,你是个写手,你只能在这里写作,其余的事与你无关。
她转身把他买的第一套茶具砸得粉碎。踹开房门光脚跑出去,身上只穿着一件他的大T恤。他拉住她,低声质问,你要去哪。她哭着挣脱,鱼一样飞快地从他手中逃掉。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天性中让他恐惧的部分。他无法像阳光一样照亮她的阴暗和绝望。
她深夜回来,脸上是纵横的未干的泪痕。
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走出来,轻轻从后背抱住她。
答应我,不要再这样离家出走了。
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她看起来很累,很快倒在沙发上睡着,像只被搁浅在沙滩上奄奄一息的鱼。这世界没有她的梦想,也没有她可以躲避的地方。
他在黑暗中亲吻她的手腕,上面有很多他不知道怎么来的伤疤。
Chapter 4 阳光不及处
最后的争执爆发在一个下午。她再次因客厅的谈话声无法写出任何一个字,天性中的暴戾开始疯狂生长,她是极端的,摔门而出,撕碎他桌上所有文件。
看见他沉默隐忍的表情,她并不愉快,比起这些,她更想看到他的崩溃,但他们始终不同,即使能在黑暗和拥抱中确认彼此的激情,面对面时灵魂仍是两个陌生的路人。
他的声音淡淡的:乔,我们的关系应该终止了。
她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南到北,去了很多地方,给各种旅游杂志写文章,到偏远的小山村里做留守老人的报道、支教、和衣衫褴褛却笑容灿烂的瘦小孩子在一起。
她在文章里写:这里的 15 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近视眼,每个人眼睛都非常明亮,但生活是干涸的,他们要挑着两担子木桶走很远的路去村口打水,有时一走就是大半天。
她用三年时间走到阳光底下,做尽了自己喜欢的事,没有再恋爱,始终带着罗送她的那本《私人订制》。
过去她只能依靠他提供的住所和食物生存,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可以肆意地伤害她,把她关起来写作,以为这是给她最大的自由。
一个人生存在黑暗里会很寒冷,两个人互相拥抱也不见得有多温暖。
她心底始终有一块阴暗潮湿的地方,那是她精神的故乡,是那个男人曾经给予又收回的爱情幻象。
乔因严重的抑郁症,死于 25 岁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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