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张尧君的随笔《怀念雷振老师》

怀念雷振老师 

雷振老师是我读大冶师范时三年的语文老师和两年的班主任，他是我学生时代的贵人。

我的学生时代从五岁开始，自小学到中师，我一直都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小不点儿”。同班同学中有的大我十几二十岁，我在他们面前没有任何优势，又不安分，总爱闹点小动静，一直是个胆小的小屁虫。我的语文成绩一直不好，那时小学升初中的录取线是，语数两科总分满130分，而且语数任何一科不得低于50分，而我语文只考了52分，幸好数学考了80分，扳了一点本，总分才刚刚过了线。初中三年，我仍是语文最差。那时学校一学期都不考一次试，期末成绩全凭老师的印象估分，老师给了我2分（5分制）。我知道自己升高中考大学都无指望，再加上家庭困难，如果能读个中师，既可免去学费，又可免去伙食费，所以初中毕业填志愿时，3个志愿我全填了大冶师范。好像我这届同学对师范、卫校都不太感冒。大冶师范上一届（59届）招了六个班，我这一届只勉强招了三个班。我很荣幸地被大冶师范录取了，分到了603班。603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正是雷振老师。

初次认识雷振老师是在开学后第一节语文课课堂上。他对班长喊起立的声音太小不太满意，可他自己讲课的声音也并不大，估计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同学要聚精会神才能听得清楚。虽然他声音不那么铿锵悦耳，却很有节奏，抑扬顿挫，富有表情；声音不大，但能吸引全班学生的视线。在我的眼中，他40上下年纪，中等身材，衣着严谨，举止温文尔雅，瘦弱的身躯透出浓重的书卷气，颇有一点老学究老夫子的模样。对于我这个14岁的少年来说，老夫子模样的老师也许并不是我的理想，可班上同学都对他很尊敬。说他是国立湖南大学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能有这样的老师教我们是我们的荣幸。

那正是闹饥荒的年月，学校已开始生产自救，各班都分有任务，挖地的、种菜的、搞宣传的都有。我分在挖地组。几个班挖地的开展了竞赛，我挖不过别人，就经常到一块小黑板跟前去休息，看了一会儿小黑板后，劲儿就来了。原来小黑板上是一个同学写的一首以种菜为题材的清平乐的词（原词已忘），那语言、那气概、那水平，太震撼人了。他和我，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那时连清平乐的词格都不知道，他却写得那样老道，就像是宋代苏辛派著名的词人作品一样。一打听，原来是601班一个和我同年的小师兄赵班胜写的，他被分到了校宣传组搞报道。一天，雷老师让班长把我叫了去，说学校宣传组缺人，要增加力量，分配到我们班上有一个名额，这个名额就交给你了，怎么样？”我一听，立即吓趴了，说：“我哪行啊，我班那么多同学，哪一个都比我强。”“那你举荐一个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敢举荐别人呢？他们要来找我算账，怎么办呢？我无语了。雷老师说：“就你了，定了。”没法，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挨到了校宣传组，幸好宣传组的江威年老师没有要我去写稿子，而是叫我去画展览，可我又不摸底，勉强画了一幅，返工了三次，还是不合格。江老师就叫我专门画线框，就是像连环画一样，把每一幅画的四周画上线框。尽管我做的事都没能合格，江老师始终没把我退回班里去。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雷老师交代他了，说我挖地力气太小，他看见过我画的画，说可以培养的。年轻的江老师接受了雷老师的托咐，还真的培养了我一番。我不仅线框画得好，而且也能作图了。毕业以后，我还办过学校的展览，参加过公社的画展，甚至参加过县文化馆的宣传画。这次画画是雷老师关心我、发现我、培养我，让我走出班级，走向学校的第一步。

记得一次下课时间里，同学们在议论法院的一张布告，说某罪犯无前科，什么是“无前科”？我们谁也不懂，正在议论纷纷，吵吵嚷嚷，雷老师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同学们看见雷老师来了，突然一下子都不作声了。我总是嘴快，我说：“雷老师，法院布告中说的'无前科’是什么意思？”雷老师听了以后没有立即回答，嘴里还嚼着“无前科”三个字。同学们向我投来责备的眼光：把老师问翻了，你罪责难逃。我尴尬了，怎么收场呢？我只好说：“这布告写得太不通俗了，连我们高中生都不懂，那群众谁懂？”同学们跟着附和说：“是啊，太不通俗了。回教室上课吧。”雷老师忙说：“慢着，这不能够怪法院，法院有法院的专用术语，这无可指责。我刚才是觉得'科’这个词是个多义词，在想着它有哪几个含义。我们一般说科学、科目、科举，这都是它的含义，另外它还有法律条文的意思，如金科玉律，作奸犯科中的科就是这个意思，无前科中的'科’应当是判罪的意思。如科以罚款，科以重刑。无前科，就是以前还没有判过他的罪，属于初犯，不属于累犯、惯犯，这在判决上是有区别的哦。”听雷老师这么一解释，同学们一下子豁然开朗，如沐春风，对雷老师学识渊博，研究学问一丝不苟，深感佩服。第二天，雷老师找到了我，说：“你昨天提的那个问题很好，我正需要能这样及时反映问题的同学做我的课代表，你就做我的语文课代表吧。”于是，我开始当上了我学生时代的第一个小官儿——语文课代表。

其他学科的课代表主要任务是收本子、交本子、发本子，我这个课代表却特别难当。雷老师说:“课代表要代表全班，你每周要收的不光是作业本子，主要是收集同学们对语文科有哪些意见和要求，你要做好师生之间沟通的桥梁。为此你每个星期都要收集意见.。”于是,我每个星期都要向雷老师汇报一次意见。有时同学们没有意见，我就把自己未理解的问题也说成是同学们的意见，反映给雷老师，这样我就有了更多思考的机会，与老师沟通的机会和更多向老师讨教的机会。有时我还要为老师在黑板上布置作业、公布答案、刻印资料等。做到这些以后，雷老师要求又提高了。“课代表在成绩上要能代表这个班的水平，你不能老是别人得90分，你只得个60分呐。”雷老师的批评总是这么含蓄，总是能激起你去思考。是的，每次考试我的成绩总是让他失望，这也太对不住老师了。我也反思过，学语文无非是要会阅读、会作文。阅读，我还是有办法追赶上来，多读、多记、多背、多抄、多练，多磨时间就会见到效果。那作文我还真是束手无策，我语汇贫乏，用词不当，病句太多，思维紊乱，没有思想，内容空洞，毫无章法，又短又小。雷老师说：“你写日记吧。”于是我每天都记日记了，有时几十个字，有时几百字，也有达到上千字的。每两周一篇大作文，那是我向老师汇报的大好机会，我力争每篇作文都要超过1000字。有一次字数不够。我就把《西游记》里的一段文字有选择的抄了上去。雷老师是非常重视作文批改和评讲的，他的批改总是面面见红，他的尾批一般都比我的作文还长。有一次他竟批了二千多字，可惜这些作文本儿后来全都散失了。每到评讲课，他都会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朗读学生的优秀作文。由老师来朗读学生的作文，别有一种滋味，那是老师给我们的最好奖赏。我有幸多次获得了这个荣誉，就连那次我抄《西游记》的作文也得到了老师的朗读，而且读得津津有味。我忽然发觉我的脸在发烧，老师读得越有味，我的脸越发烧，烧得头都低下来了。我以为老师一定会先扬后抑，先让你高兴，然后就要晓以抄袭的利害了。可是老师自始至终也没有说我这是抄来的，而且下课了，老师拖堂也要把我的作文评讲完，还说这是学以致用最好的范例。我由脸发烧到心发烧，再到手发烧，于是我在我的课桌上又多了许多摘抄本，这些摘抄本儿就是雷老师给我，让我由不会作文到能作文的法宝。回想我在初中的一次作文，我把湖水冲到岸上的泡沫，比喻成像一块块散堆的石头。评讲课上老师大批特批：“无论从颜色上，从形状上、从质地上，还是从性质上看，泡沫跟石头都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想得到它很像的呢？”而且，很快我的这个“名句”在全校得到了广泛流传。这当头棒喝，把我对作文的兴趣给打的无影无踪，直到有了雷老师，有了雷老师的批、赏、读我的作文，我才跟作文亲近起来，亲热起来，感兴趣起来。我的作文终于进步了。在学雷锋活动当中，我的作文登上了《黄石日报》。到师范三年级，我还当上学校黑板报的编辑了。也就是说，我的作文进步得到同学们的认可了。师范毕业以后，我用雷老师教给我的作文法去教我的学生，要求他们勤于阅读，勤于摘抄，勤于日记或练笔；老师则乐于批改，妙于评讲，善于赏读。我的学生中居然也出现了作家、诗人、记者，他们把作文兴趣的功劳归之于我，其实他们都应归功于我的老师雷振老师啊!

雷老师，由于博学多才，他也就多能多劳了。他承担的社会活动、校务活动是很多的。例如他承担了全校乃至别校普通话语音培训的任务。那时普通话、简化字还是刚刚大规模推行普及，培训的任务很重，他没有任何怨言。他无论是上课还是平时，始终坚持用普通话。他是湖南人，老家靠近广东，但谁也听不出他语音中的湖南方言。为了推动全校学习普通话，他指导我建起了校园广播站，我是第一任普通话广播员。又例如他承担了语文教研课题“高中语文课如何做到精讲多练？”他在603班举办了全校唯一一次全黄冈地区的语文示范课。（那时大冶属于黄冈地区）课文是苏洵的《六国论》。他没有在公开课之前做任何不公开的辅导，他仅仅是叫我这个课代表在他讲公开课这一天早自习布置让全班同学预读课文，既无思考题，也无任何暗示。他的示范课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来听课的老师、专家都给予雷老师以及他教的603班以很高的评价。又例如雷老师那时是大冶师范教工黑板报的主编和主笔，每一期的黑板报，他都要让我去缮写插画。在办报的过程中，他辅导我的书法、版式。那时学校正提倡师范生要做到三个一：一口话，一笔字，100篇文章。我的文章是他教的，普通话是他教的，书法也是他教的，他的字写的很隽美，班上有不少同学学他的行书字，而我有个得天独厚的好条件，就是除了他用毛笔给我写的大量的作文批语外，还有大量的他办报的手稿，这一张张手稿和一本本作文，就是我练雷体字的字帖。雷老师承担的社会活动越多，他让我得到锻炼的机会也就越多。

为了学生的进步，雷老师总是正面鼓励我们，总是以表扬为主。他常说：“气可鼓，不可泄。”但他并不是不批评，而是批评时很注意方法。有一次全校考试，学校宣布了一条纪律，不许任何学生到阅卷老师那里去打听分数。我是语文课代表，当其他同学到雷老师那里去打听分数都碰了壁以后，就一番又一番的撺掇我去找雷老师看分数。我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身份，就代表同学们去反映同学的意见，坚持要看分数。对于我的死搅蛮缠，雷老师似乎生气了，但他并没有发脾气，而是巧妙地把我打发走了。他说：“你这样吧，你先回去查一下，什么叫纪律，查好以后你再来。”我听得懂，这是雷老师下的逐客令，也是在间接的批评我蔑视纪律。我只好悻悻地走了。在这件事情上，雷老师既坚定地坚持原则，又以让学生能够接受的方式解决问题。许多时候，雷老师总是把思想工作做在前头，把学生的错误消灭在萌芽状态。如有一次期中考试，我各科成绩平均在95分以上，自己觉得有些飘飘然了。雷老师敏锐的观察到了我有骄傲自满的情绪，就在我座位靠近的墙上贴了一张标语：“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并且提醒我的父亲叫让我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雷老师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记得1961年秋，我和601班的赵班胜在校园散步的时候，发现南瓜藤下面藏着两个大南瓜。那时代南瓜拳头大就会被摘光，这两个南瓜发黄了，还无人来摘，我俩就起了心：干掉它，节约晚餐的饭票。我们借了一个鼎罐和一把菜刀，校内残枝败叶有的是，就架起三个石头把两个南瓜给煮了。南瓜大，我俩没吃完，肚皮撑得走不动了，来往的同学都看见了，可没人说，但学校领导终于知道了，两个班的班主任雷老师和江老师都挨了批评。我们的行为丧失了道德，违反了校纪，破坏了班级荣誉，在全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雷老师震怒，他找到我，狠狠的训了我半个小时。他神情十分严肃，说话嘴巴直打哆嗦，语言分量很重。不过，跟他平时说话一样，他的音量从来不超过40分贝，他的肢体从来不辅助他的发怒，他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怒火，这只有很宽胸怀、很大度量、很高修养的人才能做得到。我诚恳地做了检讨，以后我和赵班胜都没有受到任何处分，我想，这一定是雷老师保护了我俩的结果。

大冶师范的三年，雷老师对我的关心无微不至，对我的培养尽心尽力。就在我即将毕业进入实习阶段时，他又送给我一个大礼物：全力辅导我讲了一节全县小学语文的公开课。我实习的学校是城关小学，即今天的大冶实验小学，实习的年级是小学二年级，公开课的课文是二年级语文《黄鹤的故事》。这个公开课的目的和我讲实习课的目的并不一致。实习课的目的是将在师范学到的语文教学法理论应用于实践，以便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够称职，而这节公开课的目的是研究探讨小学低年级语文课如何精讲，多练，落实双基，这是当时全国语文教学研究的新课题，有示范指导全县语文教学的作用。两个目的相隔天远，以我的力量，能否达到实习课的目的都还要打问号，怎么能去挑研究课的重担呢？这就是雷老师为我计之深远的一个大礼物。霍去病17岁能封狼居胥、领冠军侯，雷老师想让17岁的我在毕业以后，在分配工作上，在今后语文教学上，也能声震讲坛。正是因为有雷老师的指导，所以县教研室才能定下这次公开课的活动。县教研室也是想借雷老师在黄冈地区语文示范课的研究成果来推动大冶的小教语文教学。讲课的是我，其实研究的是雷老师。所以教学目标的制定，教材内容的分析，落实的双基项目，教学环节的起、承、转、合，教学方法的选用创新，朗读的次数和方法，教具的选择绘制，教学语言的组织，教案的书写印发等等，全都是雷老师设计敲定的。也就是说，讲课的“剧本”是雷老师编的，我的任务是把“剧本”拿到课堂上表演出来，即便如此，我的担子依然不轻。如果戏演砸了，那影响可就大了。雷老师一再鼓励我要勇敢些，要胆大心细。他让我把“剧本”抄下来背熟后，先让他的夫人陈郁文老师（小学低教权威）听我试讲，有所修改以后，又请胡文吟老师（小学低教权威）听我试讲，又有所修改以后，再请我试教班级的班主任兼带语文课的刘素珍老师听了我两三次的试讲，才暂时定案。然后就要求我对着空教室自己试讲。我试讲了十几遍，在这个基础上，雷老师再亲自来听我试讲。每讲一次，他都要提出一大堆问题，改进十几处。如某处朗读语调处理不当，某处语言不规范，某处教态太随便，某处神情不自然。总之，我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像排样板戏一样的，真可谓一丝不苟。有时雷老师陪我练，为我做示范，一直练到晚上11点多。为了这一节课，雷老师的人瘦了一大圈。公开课如期举行了。这一天，教室内外坐满了来自全县各区的小学语文骨干教师、教研室的领导、研究员，城关小学的领导、没课的语文老师都参加了听课。一切都在雷老师的预计之中。这一节语文课，所有的生字词，学生都能正确读写解释，所有的课后习题都在讲读中精讲落实了，整篇课文先后读了七八遍，有的学生实现了当堂背诵。课后的评议会上，这节课获得了一致好评。经历了雷老师辅导我的这节课，我才真正懂得了如何备课，如何讲课，这是活的教学法，这比学100节教学法都管用的多。可惜的是，我没有实现如封狼居胥那样的声震讲坛的成果，辜负了雷老师的培养大恩。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三年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三年是我学生时代的黄金岁月。三年中我由谁都看不起的小屁孩成长为学生会干部，由语文最差、最怕，到奠定我终身从事语文教育的基础，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雷老师，雷老师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优秀的恩师，是我教学生涯的模范，是我学生时代的贵人。我永远感激雷老师，永远怀念我的雷老师。

写于雷振老师诞辰一百周年之际

张尧君，湖北大冶人，1945年11月27日出生，大冶师范毕业，大学学历，中学高级教师，黄石市教育学会会员，中学语文研究会会员，中小学德育研究会会员，全国中小学语文研究联合会会员。从事中、小学教育46年，在22所学校任教过。曾被黄石市政府授予市优秀班主任、市优秀科技工作者，荣获人民日报大地杂志社中学语文杂志社优秀指导老师奖，第八届奥林匹克全国作文大赛园丁奖，湖北省电教课件一等奖，参加编写了6本教育教学书籍，发表了十余篇教育教学论文，其中《权威部门要带头遵守语言文字法》刊载于国际中文核心期刊《中国科学教育研究杂志》，主编出版了《汉语类义识记字典》获黄石市政府的“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学生自改作文好吗》荣获中国教育写作研究会论文三等奖，《统读字必须统读》载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