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红小札|说说金陵十二钗的排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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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刀丛中的小诗,籍贯四川仪陇。网上曾用名莫米,风兮凤兮,关河穷塞主等等。从迷恋文字于始,在诗词曲、小说杂文等多种体裁都有涉猎。集悲观达观于一体,喜声色光影,书香酒香女人香,常谓人间快乐之事莫过于此也。偶尔为文,随感随写,随处抒发;随丢随弃,随人笑骂。出版有《握红小札》、《黑白水浒》、《花间一壶酒:酌酒小品赏读》等。本文有少量删改。
作者
刀丛中的小诗
台湾的高阳先生曾有意将“金陵十二钗”分为六组,每组两两相对。这种说法是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本意暂且不论。不过让我想起另一件事,宋淇先生曾将是否在“石兄”处挂号,作为入选那册页的一种依据。而这“金陵十二钗”,“石兄”当然都认识,至于其间排名先后是不是有某种法则呢?在无聊中想想这些,还是蛮有意思的。
以我私下的想法,自不敢掠前人之美,只好若高阳先生那样,分为六组,分别论之。
第一组:黛玉、宝钗
从曲文里我们可以知道,这一组可算得上是宝玉至亲至爱之人。一为宝玉情中知己,一为宝玉柴米夫妻。从名字上来讲,玉,喻其质也,宝为其形也。而宝钗之美,书中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形体上的光彩夺目,故人人以之为宝。故人人说:“巧得很,你也原配这牡丹花。”至于读者为什么喜欢黛玉呢,是因为她少了那些混帐话吗?大家都知道,掣签的时候黛玉曾想,“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果然就拈了一只芙蓉,众人又说,“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芙蓉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亭亭玉立,清雅脱俗,自有一种风流。而签上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牡丹为群芳之冠,而黛玉可谓一字并肩王。二人分则“一若姣花,一若纤柳”,一以才高,一以德胜,合则方可谓之“兼美”,方可谓形质具备,真正“宝玉”也。
第二组:元春、探春
此二人一为宝玉之胞姊,一为宝玉之庶妹,其亲近自比别的姐妹不同。元妃省亲时将宝玉“携手揽于怀中,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姊弟情深,数语足以令人倾泪。海棠结社时探春所拟的那张花笺,大可为闺阁争色,而探春的一生抱负才气,无不洋溢于纸墨之间。但二人时乖命骞,高阳曾以“死别”、“生离”概之。
第三组:湘云、妙玉
二人可谓宝玉之友。此二人一性豪,一性僻,又可谓之一对。若湘云,书中倒有一副很好的对联许她,“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方本色。”其快人快语,真能将天底下矫伪之徒,一一刺出原形。而妙玉平生孤高自许,目无纤尘。把两个土馒头捏得滴溜溜乱转,虽能忘情于生死,还是不能勘透真假有无,偏偏在这个“名”上横生许多挂碍。聪明若俞平伯老,也有“三妻一情人”之说。若湘云果为宝玉妻,那又何必排在元春探春后面呢。我深信曲文上的文字,深信湘云自有湘云的因果,至于妙玉,韦痴珠说得好,“可为宝玉反面之镜子。”宝玉生辰时的那张帖子,比迎惜等人更进上一层。
第四组:迎春、惜春
虽是同宗姐妹,但感觉上与宝玉总是隔上那么一层。六十三回群芳开夜宴不请此二人,亦在情理之中。而此二人,一个怯弱,一个孤冷,都是由不得自家作主。在诗社里,一出题限韵,一誉录监场,亦备员耳。此固是为才学所限,实乃二人天性使然。而二人的命运亦是由性格上来,因为怯弱,所以被老爹作为商品售与他人;因为冷僻,故不能容入画,借此保自己清白。二者虽一出家,一出嫁,同为无可奈何人也。二人论才不如凤姐,论德不如李纨,论貌不如可卿,为何排在众人前面呢?恐怕还是这清清白白女儿身的缘故。
第五组:凤姐、巧姐
凤兮凤兮,实乃一凤,一大雌凤也。凤姐身前百巧,尽为聪明所累,却不能遗留半点聪明给弱女;而巧姐名实为巧,实不巧也,仅以刘姥姥一村媪赖以保全。凤姐身兼荣宁二府,大小事务无不出其掌中。是其伶俐可及也,其奸猾不可及也;是其奸猾可及也,而其神威难及也。故一笑可以死贾瑞,一闹再死鲍二家的,再一笑便死尤二姐也。但聪明人好做,巧媳妇难做,尤其是夹在两头之间的媳妇。凤姐能不病乎?纵然是一天施出百二十个脑子,只手也难扶持危局。所以凤姐之病,实乃大家庭之病也。而巧姐,始终乃一懵懂女童,为什么排在金陵十二钗呢?不过是以其女衬其母,此中笔法,若史书中之列传也。其间又有一刘姥姥贯长索以终始。
第六组:李纨、可卿
李者礼也,纨者完也,从名字上观之,受礼教毒害之深,莫过于李纨。十七回宝玉题对额独对稻香村颇有微辞,“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可谓李纨一生之作结。秦可卿素来有“情可轻”和“情可钦”两种解法,而我认为前者与曲文暗合。至于二人呢,一者不近人情,一者情尽为滥,皆非情的正路。
小结
这种对应在中国古小说里很是常见,《红楼梦》亦是如此。晴雯袭人自不必说,尤二姐尤三姐一温顺一刚强亦可作一对观,香菱平儿,两者都惮于雌虎之威,一天真不知世故,一机巧八面玲珑。邢岫烟和薛宝琴一贫一富,亦可作一对视之。
还是回到起先的这个问题上吧,至于“金陵十二钗”里有什么学问,依我观之,其排名,大致是以与“宝玉”的亲疏关系。其间还有些别的参考依据,比如说女子和妇人的原因。
附记:
不少人说第五回是全书的大纲,大可看成是作者早期时的文笔,和脂批中所云后几十回之情节,都可以视为菜单。但在真正着手的时候,和初衷有所违背也有可能,秦可卿之章节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这其实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有过些许创作经历的人一定是深有体会,往往你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写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一定还有人视曹雪芹为绝代之奇人,这我是同意的。曹雪芹之所以伟大,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创作者,而不是一个伟大的填空者。正因为如此,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就是前八十回后近十年,他几乎没有留下多少关于后四十回的东西。如果脂批所开的菜单为切实的话,《红楼梦》怕不早就写完了。
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纠结什么?他为什么而不能拾起笔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没有把所有的穷愁细细写进这样的一部大书么?却要独自忍受生命静静的消耗……作为一个呕尽心血用来创作的人来说,当他不能完成自己的写作时,那就是他写不下去了。
早早已经死掉了的李贺有一句诗,“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写不下去的曹雪芹应该更能领略此诗的滋味——后来好像是有人把他比作和李贺一样的鬼才。我不知道曹雪芹是否是一个有着完美主义情结的理想主义者,他对待自己作品的严苛,是否和我们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后四十回一样?当然,脂批里的菜单可以是不完美的。如果像某人裂开大嘴说前八十回人物的境遇将在后四十回完全调个位置,我们这里要说的金陵十二钗,在那时侥幸还剩下还活着的一些人儿,将会被污辱被践踏被蹂躏——有些现代人的续书不就是这样写的么——总之,翻翻白眼就死了。
作为一个读者来说,我是断不敢做如此想象的,我没有如此强大的心理承受力看着抄家后贾府里的太太小姐站在人肉市场上被高声叫卖,如果《红楼梦》所写的真的和作者的家世有一点儿关系,作者能吗?看见前面几十回中作者始终带着一颗不忍的心去写大观园的那些事儿,所以才一次次雅集了那么多回,那样一下来,《红楼梦》也就没有真正完结的时候。
所以我还是感谢程伟元和高鹗,即使有那么多的不完全,能够把这部大书真正完结并流传下来,比起曹雪芹身边那些不靠谱的朋友来说,发觉他们才是真正爱《红楼梦》的。即使嚷嚷要把后四十回扔进废纸篓里的人,尽管把自己有限的成果反复拷贝并咀嚼了那么多遍,但是要让他去把曹雪芹的所谓原意续出来,他也只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