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小说:人间天堂地狱

我从山沟的“人间”考上省城的“天堂”读大学,一放假回家,就又回到了“人间”,总少不了挑水、和煤、割草,喂牲畜,但放牛放羊很不在行。放假这天,我无奈,只好放羊,放它们上山,羊群倒也踏实,专心啃草……我一抬头,它们竟然攀上山崖了。我喊号令,毫无反应,只好一口气爬上去,捡起石头朝领头羊扔过去,不料,脚下猛然一滑,掉下悬崖,冲断绝壁上的青藤,穿过荆棘灌木,在混沌中坠落,瞬间,钻心的刺疼消失了……
我已在茫无边际的黑夜里,窒息重压过来……正在设法逃出,遇到两个门:一个小门洞开,横批“天堂”,带着行李的人是进不去的。人们密密麻麻拥挤着,好像都没有脚,又都背着包袱,隐约映透着“罪恶”之物,只能通过那个宽门——通向地狱。我一无所带,两手空空,又恐天堂不容穷鬼,安检甚严,不敢走进,但这天堂之门也太粗糙,旁边竟裂开一道缝隙,于是趁机溜了进去……忽然,白光初现,黑暗顿失,又有村庄溪流、白云、繁花绿叶以及休闲的人们,还有我饲养过的家畜家禽,就连我放牧过的羊群也在草地若隐若现了。这里,似曾相识,又感从未来过,我轻松愉悦,仿佛重生了。忽见一群人中间,有一位身材魁梧的乐山大佛模样的人。走近一看,他好像在布道:“低头眼花缭乱,抬头一切静然……”,他也许就是“上帝”吧,眼光透过眼镜边框上方慈祥地望着我,“欢迎你暂时造访,但还要回去历练的。”这才忽然记起以前从书上看到过,人们总是与出生相反,离世时在别人哭声中却自感进了“极乐”世界——没有仇恨恐惧和自相戕害——三两别墅坐落在云雾青草中,屋顶斜瓦金色一般,青砖围墙中间有朱门两扇,门框上书“年初岁末连打拼,安康悠闲抵万金”,车库大门写有“抢一步拥挤不堪,退一步宽敞无限”,里外贴满对联,似乎过年一般……
后来据“懂行”者说,那是我昏迷后误入的“天堂”——就算是“误入”,也太短暂了吧。当时,家人在绝望中从邻村请来一个通灵神医,他用一根绳子在我掉进的水井里打捞着,终于,我下意识地抓住了绳子。巫医感到绳子一沉就急忙上拉,当家里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我又突然滑脱了。怪不得,当时我印象中猛然一沉,开始自由落体,又像是在万里长空翱翔,飘浮中想着,重回天堂也不错。然而远望去,却见两个蓬头垢面的疯子,拿着闪光的刀在追跑,又惊讶那天堂里竟有此等危机。接着,被一个漩涡吸入无底的黑洞,犹如飞羽落入壶口瀑布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了一丝光芒……不料,又遇上那追跑的疯子,我本能地一闪,躲进旁边一个小门,好比穿过了一个烦嚣商场后面消防通道的小门,走进了一个绿砖黄瓦的四合院,豁然开朗,墙头上插着黄、绿、粉色几张旗,黑门的缝隙里,全是熟悉的声音,定睛一望,原在人间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竟然全成了怪兽模样的动物,它们住在各自单间里直立徘徊着,记得它们在阳间近乎爬行着的,一死却都直起腰板了。它们身上的绮罗珠履,大概是死前从人间带来的最后繁华吧。这像极了天堂,哪是地狱啊?但疯子跑过的大柱上确实刻着“欢迎来到地狱”的大字,只是远无常说的十八层那么深。
正这样想着,忽见一羊头,长着两只长长鹿角,半露半遮的颈上似乎还有装饰品,像是饭店里捆绑大螃蟹的那种麻绳,走过来问,“怎么跌到这里来了,在阳间可曾生过罪孽?”说着,它正要用那条粗壮的绳索——简直是铁锁链——朝我袭来……我毛骨悚然,后退几步想,手上本来沾满了它们的血,如果它们知道我还去过天堂的事情,定是罪加一等。于是,我略显实诚但又有些心虚地说,“喂过羊”,它立即愤怒了,“你吃了我的肉,卖了皮毛,还说喂过我,明明是我喂过你!”我立即改口,“不,不……是养过兔”。旁边三片嘴的家伙嘲弄说,“你吃了我的肉,卖了皮毛,明明是我养过你!”奇怪,它们都靠吃草为生,本是同行冤家,语言和想法竟然出奇地一致。我又急忙说“不……是喂……鸡”,旁边一只骨瘦如柴的白骨精似的鸡——戴着多彩的首饰——好像是鲁迅所说至今还是女奴象征的镯子戒指——“你总是把针管刺进我肉里,让我下了一辈子的蛋,下完蛋又剖心、胗,分割腿、脚,油炸爆炒,津津有味,吃的吃,卖的卖……的确,你喂过我,把抗生素、苏丹红,还有不可言状之物诱迫弄进我体内!”话音未落,她舞动巨大翅膀扇过来,我本能一躲,撞到一堵墙上,昏过去了。
我刚醒来,看着地上被打落的两颗门牙,忽然又跳来一只狼,我猛然退缩,它说,“别怕,我和你论理来了。”它用张开嘴巴,长舌头舔舔两颗锋利的獠牙,“你们人类自相残杀,还把我们赶尽杀绝。可你何曾知道……”它又举起锋利的前爪,“我们不吃我们,为了活命才吃它们,哪像你们把它们关起来,折磨许久又杀吃。”既然是论理,那就来文雅的吧,“我是写诗文的,咱们来论一论……”不等我说完,那羊面的家伙又走来说,“你们只会排列文字,自我呻吟,低等动物都在炼狱,还有写文的雅趣?”它们本是天敌,竟变成一伙了。我瞥见旁边那个狼头的家伙正炫耀着它的尖牙利爪……我又直竖毛发,赶紧逃走吧,趁机拔腿就跑,然而,大门已经紧闭,我一头撞上,又昏过去了,等到稍微清醒,感到头破血流,还长出一个大疙瘩。这回定要偿还了,逃不走了。
我想最后一搏,绝地反击,急忙把疼痛当作盔甲披上,又往体内注满了遗忘,豁出去了,竭尽全力向大门撞去。经此一搏,仿佛过关,我看见羊群就在山脚下放牧,旁边就是村庄,这大概已经逃出地狱了吧。于是,继续一路狂奔,又似乎走投无路,猛然一颠,竟然跑进我的身体里……但又竭力睁眼而不能,说话也不能,身子一动,就听见身边大人们惊叫,“老天呐,终于回来了,过来了”……我正像从酣梦中醒来,遍体鳞伤的包扎,剧疼起来。环顾四周,并没有羊群和村庄,而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家人守在床边,说,“你刚才说呓语了……”。门口几个穿白褂的人在合谋什么,其中一个走过来拍拍我,低声说,“这是个大手术,伤筋动骨一百天,多养几天再出院吧,开学还有一些日子的吧……”
我又擦擦眼睛,对昏迷中的遭遇匪夷所思,犹如一只蚂蚁缘槐畅游之后又返回了穴窟。世上本无灵魂存在,有信仰便有了灵魂,也许,躯壳、天堂、地狱正是它的三个住处。莫非,原来一直崇尚的科学,能够照亮的,仅仅是沧海一粟乎?乎?乎?
(2017年1月23日滇游途中之大理草就,2021年3月20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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