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强丨傅燮詷《詞覯續編》的文獻價值與詞史意義
傅燮詷《詞覯續編》的文獻價值
與詞史意義
陳昌强
陈昌强,1981年生,江苏射阳人。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提要:傅燮詷《詞覯續編》是目前學界尚未關注的孤本詞選,本文基於文獻考索與詞史評價的雙重角度,從五個方面對該書進行研究:一是考述該書的文本形態;二是通過檢核《全明詞》、《全明詞補編》、《全清詞·順康卷》、《全清詞·順康卷補編》等明清詞總集,發現《詞覯續編》載有諸書待補詞人四十六家,合詞作一百四十七首;三是發現該書所收明清詞總集待補詞作三百八十七首;四是通過對該書選陣、選心的考察,論述其與《詞覯》在反映清初詞壇狀況時,存在著明確的時代分工,《詞覯》反映的是順康之際的詞壇狀況,而《詞覯續編》則反映康熙中期的詞壇現實。在此基礎上,探討《詞覯續編》的詞史意義,特別是探討其在研究傅燮詷詞學理念,以及反映清初詞學選政方面的重要價值。總而言之,作為一本承載著大量稀見文獻和獨特意識的重要詞選,《詞覯續編》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值得深入地研究。
關鍵詞:傅燮詷 《詞覯續編》 文獻價值 選學考量 詞史意義
(天尺樓鈔本《詞覯》)
清初詞壇選家傅燮詷的《詞覯續編》,是尚未被學界關注的孤本詞選,與《詞覯》版本繁復不同,《詞覯續編》的傳世版本要簡單得多。清至民國詞史上,尚未有關於《詞覯續編》的相關著錄和記載,趙尊岳說《詞覯》“雖名初篇,固無續集”[1],應是代表了民國時詞學界的認識。筆者數年前曾在國家圖書館得見靈壽傅氏後人傅壽山《蘭臺奏疏等八種》鈔本一冊,其中收錄了傅燮詷《詞覯續編序》一文,[2]當時亦未曾想到《詞覯續編》尚存於世間。近年來,保定市圖書館無意中將該書全本影印刊佈。[3]正如傅燮詷所期許的那樣:“敢公之天下,俾天下皆樂得而讀之;傳之來禩,俾來禩皆樂得而讀之。庶見今詞之盛,有如此者。並次其輯詞之由,著之簡端,鄙俚之言,附之卷末,惟天下來禩知音之家加採擇焉。”(傅燮詷《詞覯續編序》)該書的公開出版,必將對詞籍整理、明清之際詞學研究等,都產生非常重大的影響。筆者仔細檢核本書之餘,謹撰布此文,以期抛磚引玉,引起學界對本書的重視和研究。
一、文本形態
《詞覯續編》一書,其傳世版本為傅燮詷所選稿本。卷首冠有傅燮詷《序》一篇、《發凡》七則以及《目錄》。《序》的署款為“時康熙三十一年子月一陽生後靈壽傅燮詷浣嵐氏題于京邸之易庵”,可知康熙三十一年(1692)十一月,該書即已告成。上距《詞覯》成書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正月[4],前後尚未足四年。《詞覯》成書,歷“三十載之苦心”(《詞覯自序》);《詞覯續編》成書則容易得多,且並非從《詞覯》的底本《我見詞鈔》刪稿中抄錄,而全部是新收集的資料,傅燮詷自序稱“迨初編既成之後,則由雍冀,歷幽營,所見益廣,且投我者坌集,於是貯一鹿革囊中,凡足跡所到,命一僮負之以自隨”,可見《詞覯》畢竟給傅燮詷帶來一定的選家聲譽,方便他進一步輯選詞籍。這數年間傅燮詷的仕履,逐漸由偏遠省份,逼近詞壇中心——京師[5],能更便捷地接受詞壇風會和消息,更有助於《詞覯續編》的迅速成書。
《詞覯續編》全書凡二十二卷,每卷收詞百闋(唯獨卷一、卷二十收詞一百零一闋),各卷詞人,少則四家,多則四十七家,全書共四百七十四家、詞作二千二百零二首。其體式,與《詞覯》是一脈相承的。[6]
與《詞覯》相同,該書錄選詞人詞作,並無一定次序;各卷間亦無必然聯繫;每卷近乎隨機組成百闋。傅燮詷在《詞覯·發凡》中曾說“茲集既不云選,原無事於批評”[7];在《詞覯續編·發凡》中,亦坦言“作詞已無定評,而選詞更乏確見”,還鄭重地在二書署名時稱“輯”不稱“纂”。在這樣的姿態和刻意的掩飾下,《詞覯》與《詞覯續編》的選本批評意向相對而言,是隱晦的。不過,《詞覯續編》稿本的存在,除了顯示與《詞覯》的承傳性質外,還有三點,應特別說明:
一是圈點。《詞覯》原稿本有大量圈點。傅燮詷說:“凡清新婉麗者,則連點之;超逸高古者,則連圈之;餘亦明其句讀。又有一種沖融樸雅之篇,正如渾金璞玉,指其瑕不得,指其瑜亦不得,最為傑作。”[8]現存《詞覯》金天福鈔本中亦有較多圈點,惟《詞覯》天尺樓鈔本已刪去圈點。《詞覯續編》中圈點相對較多。圈點代表了傅燮詷對詞作的推崇和欣賞程度,可側面反映其主張。一些名家詞作,如顧貞觀、董俞、納蘭性德(書中署名成德)、陳維崧等,都有多篇被圈點。這其中,猶以朱彝尊詞的圈點最多,共有七首被全篇圈點,事實上代表了傅燮詷在《詞覯續編》中對朱彝尊的尊崇程度。
二是批語。《詞覯續編》天頭處或字行間,有較多具有傾向性的評語,據統計至少有五十八闋詞有較詳盡的批語。批語的內容亦非常廣泛:首先是對詞作內容的品評,例如卷七毛際可《東風齊著力·送徐武令》一首全篇圈點,並有總評:“抗聲歌之,唾壺盡碎。”卷九龔勝玉《沁園春·旅中三十自壽》七首,通篇皆有圈點,並有總評:“此才豈宜久困?讀自壽數闋,為之墮淚。”這一類批語最多。其次是對詞作部分字句的評價,例如卷一柯煜《八歸》(蓮衣紅卸)詞,批者圈點“知有而今憔悴,當時何事,卻與那人輕別”一句,並加評語:“中有禪機。”再次是對詞作的讚譽或譏刺,例如卷二顧貞觀《鵲橋仙·用吳藥師韻》一首,全篇圈點。並加評語:“極熔煉,卻極自然。”意在褒揚。又如卷五陸舜《好事近·巡海,過飛雲渡》一首,上闋“信宿珠崖消息”句旁加批語:“與下半句不貫。”全篇又加圈點,并冠以總評:“讀之,儼睹一大淨角色。”意在點明該詞的慷慨豪放特色。再如卷十一彭孫遹《念奴嬌》(壯心難抑)一首,有評語云:“牢騷極矣,都語無倫次。”則略含貶義。還有對選詞次序安排的建議,例如卷五萬樹《浪淘沙·初度集句》的評語:“此首應在《摸魚兒》後。”更有對詞作字句、典故等的辨析,例如卷四朱彝尊《塞孤·高唐道中曉行作》一首,圈點下半闋,並加批語:“看他用許多實字,不嫌堆砌處。”又如卷六胡餘禄《臨江仙·秋興》,末句“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旁有批語:“引用無味。”再如卷十三吳晉《天香·龍涎香》詞,其下闋“豈易向世間,輕索梁迷迭”句有批語:“都梁、迷迭,是二種香名也。云梁迷迭,何也?”以及卷十七姜垚《多麗·歸至虎丘,逢上巳遊女》,其末句“春休笑,百尺元龍,無奈老矣”旁有批語:“題是虎丘上巳逢游女,安用著百尺元龍耶?”
這些批語,隨性而發,語帶機鋒,間涉詼諧,對理解詞作極有助益。但因傅燮詷在《詞覯續編·發凡》中並未言及自己曾作批語。因此,這些批語到底是誰所作,已無法詳明。
三是刪存。《詞覯續編》原稿中,尚有大量刪削的痕跡。例如,李符詞作,《詞覯續編》收錄四十八首,後被墨筆勾去十七首;楊克讓詞作,原收十一首,後被勾刪十首;傅世㙓,原收五十五首,被刪三十二首;最明顯的例證是王翃,原選三十一首,勾刪後僅存二首,勾刪者還有批語:“此公出筆甚俗,僅存二首,刪去二十九首。”這種刪削,在每卷中都大量出現,似乎在表示動筆刪削者意圖在《詞覯續編》原稿的基礎上,整理汰擇,再編出一部更精簡的詞選。至於刪削者,究竟是傅燮詷本人,還是後來人,也已無法詳考。
(稿本《詞覯續編》)
二、補逸詞人
《詞覯續編》在三百餘年間闃寂無聞,直至目前,學界還沒有機會整理和利用該書,因此,它的保存文獻之功更要遠邁《詞覯》。
首先看其補逸詞人的功績。
據統計,《詞覯續編》一書中,《全明詞》及其補編、《全清詞·順康卷》及其補編未曾收錄詞人凡四十四家,共詞作一百三十七首,試考述如下:
1.梁清寬一首。《詞覯續編》:“字敷五,真定人。”案清寬為明崇禎三年舉人,鼎革後,中順治三年二甲第一名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順治五年,主江南鄉試,得人稱盛。遷侍讀、侍讀學士,官至吏部侍郎。後退仕,卒於家。[9]
2.金三瀛二首。待考。
3.秦銑一首(以上卷一)。《詞覯續編》:“字季芳,號錦亭,會稽人。”案秦銑字一作錦廷,康熙二十二年任四川大邑縣令,秩滿升任廣東羅定知州。[10]
4.董訥一首(卷三)。《詞覯續編》:“字默庵,平原人。”案訥(1639-1701)字默庵,號俟翁,康熙六年探花,官編修,至左都御史。二十六年,任江南江西總督,以事降謫;二十九年,起漕運總督;三十一年,內召為左都御史,以党爭方亟告歸。晚年罰出資修黃河引河,卒於河上。著《柳村詩集》十二卷。[11]
5.楊履吉一首(卷四)。《詞覯續編》:“字長公,湖廣人。”案《乾隆長沙府志》卷二五:“楊履吉,寧鄉人,平江訓導。”未知是否即為此人。《分類尺牘新語》載其詩數首,其中卷上有其《與程石門》七古一首,其後有徐野君跋,謂丙午秋二人曾遊從。考徐野君即徐士俊(1602-1681),丙午為康熙五年。又程封,字伯建,號石門,江夏人,順治間拔貢,著《山雨堂集》。可知履吉為清人。[12]
6.張珠斗一首。待考。林葆恒《詞綜補遺》據《詞匯》錄其詞,小傳稱“字月波,江蘇無錫人。”[13]待考。
7.姜彥淳一首(以上卷五)。案彥淳字引蘅,丹陽諸生,著《東【上竹下拊】草》。[14]
8.胡餘禄一首。案其詩收入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徐崧《詩風初集》、陶煊等《國朝詩的》中,可知是清初人。[15]又《道光濟寧直隸州志》卷十之一:“蘇人胡餘禄,號吉修。”并言其與梅鼒、王棅時等遊,當是此人。[16]
9.楊克讓十一首(以上卷六)。《詞覯續編》:“字易庵,黃陂人。”待考。
10.陳祺一首。待考。
11.顧長發二十一首。《詞覯續編》:“字君源,長洲人。”案《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天文算法類存目》收其《圍徑真旨》一種。[17]
12.諸亮揆一首(以上卷十一)。待考。
13.魏學洙一首(卷十三)。《詞覯續編》:“字子聞,嘉善人。”案學洙為明末東林黨魁首魏大中少子,侍母疾愈,以力竭卒,年二十七。[18]
14.徐時浚一首。《詞覯續編》:“字仲宣,靖江人。”案時浚為順治十七年舉人,與朱瀠、羊球、朱鳳臺結吟社,擅畫水墨山水及工筆花鳥。[19]
15.曹廣憲十二首(以上卷十四)。《詞覯續編》:“字思原,號梅峰,三河人。”案據《皇清詩選》(康熙二十九年鳳嘯軒刻本)卷二一、《國朝畿輔詩傳》(道光十九年紅豆樹館刻本)卷二四等,廣憲當為順天大興人。又,《民國洛寧縣志》(民國六年鉛印本)卷三:“曹廣憲,順天大興人。康熙中,由蔭生知永寧縣事。編審無私,施粥濟民,以升去。”
16.任辰旦一首。《詞覯續編》:“字千之,浙江人。”案辰旦號待庵,浙江蕭山人,幼與毛奇齡同學。康熙六年進士,授上海縣令,奏減賦額,頗得時稱。升工科給事中,轉兵科掌印。二十三年,充湖廣鄉試正主考,旋改授大理寺丞。後以牽連落職。著《介和堂集》。[20]
17.羅京一首。《詞覯續編》:“字周師,紹興人。”案羅京,康熙二十七年任吉安知府,有政聲,去任後,鄉人祀之以祠。[21]
18.張國士一首(以上卷十五)。《詞覯續編》:“字憶玄,靈壽人。”案國士為崇禎進士,降清,順治五年任直隸屯牧道,後升山東曹州道(王文燾等《乾隆宣化府志》卷二一,乾隆八年修二十二年訂補重刊本)。
19.黃夢麟一首。《詞覯續編》:“字硯芝,溧陽人。”案夢麟號匏齋,康熙二十四年探花,古文出入韓歐,駢體尚六朝,官至左春坊左中允、日講起居注官,有《匏齋集》。[22]
20.張鑑三首(以上卷十七)。《詞覯續編》:“字秦山。”待考。
21.王袞錫十三首。《詞覯續編》:“字補臣,山陰人。”案丁紹儀《清詞綜補》:“諸生,有《鵝還館詞》。”又《乾隆紹興府志》(乾隆五十七年刻本)卷五四:“王袞錫,字補臣,會稽諸生。思任之孫。長於填詞,詩……態度紆徐,風華掩映,有《十三樓詩集》。”[23]
22.劉璽一首。《詞覯續編》:“字赤符,朝邑人。”待考。
23.張敏一首(以上卷十八)。《詞覯續編》:“字自樹,溫江人。”又,紹曾《光緒大邑縣鄉土志》引《邛州志》:“字自樹,有文學,工於詩,多才而高尚其志。”
24.陳昜三首(卷二十)。《詞覯續編》:“字心簡,溧陽人。”待考。
25.陳長銘一首。待考。
26.王吉人一首。《詞覯續編》:“字天與,晉江人。”案吉人為明崇禎七年武進士,清康熙十五年因軍功任程鄉知縣,有政聲。康熙二十年,因上官訐告,棄官歸里。[24]
27.鄭勳一首。待考。
28.張仁敏一首。待考。
29.王儼一首。《詞覯續編》:“字思若,福建人。”待考。
30.謝天滋一首。《詞覯續編》:“字零雨,紹興人。”待考。
31.段仔文二首。《詞覯續編》:“字子禎,號東溪,簡州人。”案仔文為舉人,康熙二十五年任四川忠州教諭,四十二年任睢寧知縣,曾與臨清張懋賞作《擬瑟譜》二卷。[25]
32.陳維三首。《詞覯續編》:“字四張。”待考。
33.賈純實二首。《詞覯續編》:“字喆甡,平山人。”待考。
34.馬子驤一首。《詞覯續編》:“字右白,靈壽人。”案子驤為康熙十七年舉人,任安州學正。四十一年,任山西鄉試同考官,雍正三年,升知江西樂平縣,有《午夢堂詩稿》、《白石詩草》。[26]
35.馬子
一首。《詞覯續編》:“字星侶,靈壽人。”待考。
36.邢達一首。《詞覯續編》:“字君權,靈壽人。”待考。
37.王選一首。《詞覯續編》:“字君遴,遂寧人。”待考。
38.陸競烈二首。《詞覯續編》:“字懶真,平湖人。”《光緒平湖縣志》卷一七:庠生,有文名,再試不售,隱居於鄉,與知己唱酬,並結洛如社。晚年忽出家為僧,“名德衛,字高遰。結廬墓,榜曰'松在’,自稱栽松道人。……嘗自作生瘞詞,及病革,叉手吟詠而逝。著有《停雲擯影集》。”[27]
39.韋鍾藻二首。《詞覯續編》:“字蘊可,號岸亭,黃崗人。”案鍾藻為康熙十六年舉人。四十年,知浙江餘姚縣,曾改建姚江書院。[28]
40.袁弘勳四首。《詞覯續編》:“字堯夫,慈溪人。”案弘勳為明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後官御史,閹黨。[29]
41.彭廷獻一首。《詞覯續編》:“字藎臣,南昌人。”案廷獻及與朱耷交遊。[30]
42.王威遠十五首(以上卷二十一)。《詞覯續編》:“字子由,汶上人。”待考。
43.劉珍一首。《詞覯續編》:“新貴人。”待考。
44.張昂十三首(以上卷二十二)。《詞覯續編》:“字玉霄,錢塘人。”案張昂生於詩書世家,父義壇,又名壇,字步青,舉人,康熙七年赴試,卒於京。其兄綱孫(1619-?),字祖望,原名丹,字竹亭,布衣終身,為“西泠十子”之一。其妹昊(1645-1668),字玉琴,號槎雲,諸生胡大瀠室,哀父亡,逾年暴卒,有《趨庭吟》、《琴樓合稿》等。張昂適上海知縣洪文蔚,有《承啟堂吟稿》。[31]
以上詞人詞作,皆屬明末清初詞,俱當據以補遺。
《詞覯續編》已收而《全明詞》、《全清詞·順康卷》未載的詞家尚有兩家,其情況略特殊:一是徐一初(卷三),徐實為宋末元初人,其詞《摸魚兒·登高》載于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全宋詞》即據以錄詞[32],因該詞深涵黍離感慨,疑傅燮詷一時未察,便將之作為明末清初詞收錄。另一則為張嵋,《詞覯續編》收其《雨中花》一首,《全清詞·雍乾卷》亦收此詞,但卻是據《全清詞鈔》錄入,小傳稱作張湄,字鷺洲,號柳漁,錢塘人,生於康熙三十四年,雍正十一年進士,卒于乾隆十五年。[33]《詞覯續編》編成於康熙三十一年,則此張嵋自當是明末清初人,與雍乾間張湄無涉。
此外,《詞覯續編》所收詞家,尚有數家名號與《全明詞》、《全清詞》及其補編所收不同:1)卷十王吉禧,《全清詞·順康卷》第九冊作王士禧(4993頁)[34];2)卷十四郁大本,《全清詞·順康卷》第十四冊作郁植(字大本,7883頁);3)卷十九沈渶,《全清詞·雍乾卷》作沈用濟,且稱其原名渶(4599頁);4)卷二十一葉永年,《全清詞·順康卷》第十九冊作葉尋源(10911頁)。以上四家,雖名號有異,但其詞作已收入《全清詞·順康卷》,故僅標出,不再詳論。
(《繩庵詞》)
三、補遺詞作
其次是補遺詞作。《詞覯續編》所載錄的詞家詞作,其所據底本都有與後世傳本不一致者,因此,有大量詞作尚未被《全明詞》、《全清詞·順康卷》及其補編收錄,可供補遺者凡五十四家,共詞三百八十七首:
1.顧璟芳十二首。[35]
2.朱茂晭三首:《慶春宮》(柳澀衰蟬)、《蝶戀花》(試問垂楊)、《阮郎歸·獨木橋體》。
3.柯煜四首:《摸魚兒·送荊山……》、《臺城路·贈雪灘釣叟》、《瑤臺聚八仙·溪園小集……》、《生查子》(侍女不知)。
4.杜詔八首:《臨江仙·春雪》、《相見歡·草》、《望海潮·次嚴人溶韻》、《南歌子》(相見拋紅豆)、《喜遷鶯·秣陵秋感》、《一剪梅·小樓殘月》、《酷相思》(欲別還留)、《望江南·水居》。(以上卷一)
5.吳棠禎四十二首:《南歌子》四首、《赤棗子·曉憶》、《憶王孫·塞上》、《憶王孫·遣愁》、《甘州子》(銀塘春水)、《望江怨》(愁來也)、《生查子》(十三工畫)、《蝴蝶兒》(酌金尊)、《浣溪沙》(油壁香車)、《濕羅衣》(桃花橋上)、《菩薩蠻·迷藏》、《菩薩蠻·題金雪岫……》、《謁金門》(芭蕉綠)、《清平樂·閏六月七夕》、《一落索·懷金子闇》、《一落索·病起》、《更漏子》(蝦鬚簾)、《山花子》(柳院文窗)、《三字令》(桃花落)、《歸去來·旅況》、《玉團兒·詠窗前……》、《春去也·春殘》、《蝶戀花·遣春》、《後庭宴·阮祠》、《蘇幕遮·暮春閨思》、《東風齊著力·九日吳山》、《滿江紅·送別》、《塞孤·送丁祠部……》、《玲瓏四犯·贈朱仲軼》、《東風第一枝·春夜》、《念奴嬌·春曉》、《水龍吟·詠煙》、《齊天樂·江上夜飲有懷》、《霓裳中序第一·秋夜……》、《惜餘春慢·曹江曉發》、《蘇武慢·招隱》、《沁園春·題草堂壁》、《多麗·自鄱陽……》、《哨遍·將入都……》。
6.柯炳十首。
7.徐倬一首:《永遇樂·寓意懷人》。(以上卷三)
8.鄒溶一首。
9.萬樹五首:《綺羅香·聞箏》、《楊柳枝·柳枝》二首、《賀新郎·問家僮》、《摸魚兒·記漁人語》。(以上卷五)
10.吳綺二十四首:《朝玉階·離緒》、《燕歸梁·有憶》、《添字昭君怨·得書》、《三字令·離情》、《浪淘沙·無題》、《巫山一段雲·詩社……》、《望海潮·懷古和韻金陵》、《望海潮·錢塘》、《望海潮·揚州》、《好事近·春夜……》、《青玉案·倚山閣……》、《大江東去·題李南枝……》、《蘇幕遮·秋夜》、《南柯子·秋憶》、《貂裘換酒·和何省齋悼亡韻》、《水調歌頭·平山堂……》、《杏花天·梅林……》、《山花子·剪春羅》、《減字木蘭花·雁來紅》、《醉花陰·冬日旅懷》、《生查子》(碧玉破瓜)、《金錯刀》(瓊液碧)、《金鳳鉤·春懷》、《鵲踏花翻·離緒》。(以上卷七)
11.成德七首:《玉樓春》(微涼欲透)、《山花子》(已隔蓬山)、《金縷曲·紀夢》、《醉落魄·宿蓮花山》、《青玉案·雁字》、《浪淘沙》(不是為傾城)、《采桑子》(殘更守盡)。(以上卷八)
12.孫致彌一首:《摸魚兒·秋暮》。
13.柯剛燦十四首:共選十五首,除《月華清·西湖夜泛》外,皆佚詞。
14.吳全融五首:共選六首,除《疏影·梅影》外,皆佚詞。
15.龔勝玉八首。(以上卷九)
16.陸葇二首:《虞美人·柳眼》、《虞美人·柳腰》。
17.沈爾燝一首:《南歌子·九日懷古》。(以上卷十)
18.王士禄二首:《鳳凰臺上憶吹簫·送姜學在……》、《沁園春·禽蟲……》。
19.孫暘五首:《南浦·送蔣莘田……》、《水龍吟·送梁藥亭……》、《臺城路·送戴稼梅……》、《霜葉飛·送吳漢槎……》、《金縷詞·送裴渭湄……》。(以上卷十一)
20.王廷璋一首。
21.丁㷆二十三首:共選二十六首,除《瀟瀟雨·落葉……》、《杏花天·寒食……》、《金錯刀·觀蓮……》外,皆佚詞。(以上卷十二)
22.錢曾一首:《菩薩蠻·小樓》。
23.楊春星六首:《水龍吟·燕臺春晚》、《百字令·登雲門山……》、《水調歌頭·題唐六如……》、《聲聲慢·聞蟬》、《青玉案·秋海棠》、《留春令·本意》。(以上卷十三)
24.吳農祥一首:《多麗·西湖》。
25.魏坤二十八首:公選二十九首,除《踏莎行·落葉》外,皆佚詞。(以上卷十四)
26.陳維崧一首:《水調歌頭·重九前……》。
27.陳滭九首。
28.錢繼章四首:共選五首,除《瀟湘逢故人慢》外,皆佚詞。
29.張逸一首。(以上卷十六)
30.淩斗垣一首。
31.傅世㙓五十五首。
32.張光曙十四首:共選十五首,除《浣溪沙》(風颭湘簾)外,皆佚詞。(以上卷十七)
33.董漢策一首。
34.柯煐七首:共選八首,除《山抹微雲·詠雲》外,皆佚詞。(以上卷十八)
35.路鶴徵二十六首:共選二十八首,除《菩薩蠻·詠三弦子》、《醉蓬萊·染指》外,皆佚詞。
36.徐喈鳳一首。
37.周清源一首。(以上卷十九)
38.吳儀一二首:《祝英臺近·泊黃浦》、《摸魚兒·過中後所有感》。
39.吳沐一首:《阮郎歸·桃花》。
40.錢繼登一首。(以上卷二十)
41.汪永思一首。
42.盧於竹二首。
43.蔣進一首:《雨霖鈴·途中遇雪口占》。
44.陸慶臻一首。
45.陸崑一首。
46.陳見智一首。
47.胡大瀠十九首:共選二十首,除《洞庭春色·孤山》外,皆佚詞。(以上卷二十一)
48.葉紈紈一首:《浣溪沙·贈婢》。
49.王璐卿一首。
50.顧氏(案即顧貞立)一首:《南鄉子·和秦表妹》。
51.黃媛介一首:《醉春風·冬夜》。
52.林以寧三首。
53.朱中楣二首:《虞美人·憶舊》、《千秋歲·憶別》。
54.舒霞二首:《浣溪沙·秋夜》、《菩薩蠻·別況》。(以上卷二十二)
這些佚詞中,還存在著作者存疑的情況,如董漢策《一斛珠》(當年落魄)一首,《全清詞·順康卷》列在其子董師植名下;顧貞立《南鄉子·和秦表妹》,《全清詞·雍乾卷》則歸於王於臣,題作《南鄉子·松陵》。[36]
當然,《詞覯續編》那些已被《全明詞》、《全清詞·順康卷》及其補編所錄的詞,也具有非常高的校勘價值。大量的異文可供校勘,為避繁冗,並省篇幅,本文不擬一一列舉,試舉較為重要的數例:納蘭性德《卜算子·詠柳》,《全清詞·順康卷》已收,《詞覯續編》則題作“和葉元禮詠柳”,交代創作緣起於唱和,信息更全面。[37]王令《滿路花·山家》,《全清詞·順康卷》據《瑤華集》錄,但僅存上闋,《詞覯續編》則全篇皆存。[38]歸允肅《燭影搖紅》、《賀新郎》二首,《全清詞·順康卷》皆已錄,但詞題則大不相同,《詞覯續編》所錄,可以確定該詞創作及事由,有助於編年這兩首作品。[39]而顧貞觀等人的詞作,更是與通行本有較多異文,不贅。
四、選學考量
搜羅保存遺文剩稿,本是傅燮詷纂輯《詞覯》、《詞覯續編》的重要目的之一。二書雖在清代並未刊刻,但前者演繹出較多鈔本,後者則一綫孤傳,直至今日被發現,前者的文獻價值,學界已有多篇論文探討,而根據本文考述,《詞覯續編》所蘊含的文獻價值亦毋庸置疑,除此之外,《詞覯續編》的存在,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啟示呢?
《詞覯續編》雖在文本形態上與《詞覯》蕭規曹隨,但在其他方面,已體現出與《詞覯》的不同或者進益之處。
《詞覯》“基本停留在順康之際的詞壇認知中,沒有反映出詞史演進的流程。”[40]從選源上說,《詞覯》所依據的材料,來源於傅燮詷三十餘年間的收集,他編選時又恰恰身處詞壇邊緣地區,該書的詞學認知稍稍落後,因此便情有可原。值得注意的是,《詞覯》、《詞覯續編》雖成書僅相隔四年,但《詞覯續編》的選陣,則已較前者更明確地反映出詞壇變化的消息,試以二書所選前十名詞人來比較:
上表中,最值得關注的詞人是傅世㙓:他是《詞覯》全選之冠,在《詞覯續編》中亦身列三甲,二書所收詞截然不同;且其在《詞覯續編》中的五十五首詞,都是未入《全清詞·順康卷》及其補編的佚作。閔豐注意到傅世㙓與傅燮詷有著深厚的宗誼、共同的詞學旨趣、持續而頻繁的唱和,傅世㙓還曾贈送自己的詞集《磐石吟》給傅燮詷。[43]《詞覯續編》中,亦存留傅世㙓《瀟湘逢故人慢·喜晤去異二兄,拜後即看新作》,可見其與傅燮詷交游的密切,二傅之間,實是難得的詞學知己。憑藉這種優勢,傅世㙓成了《詞覯》系列中最幸運的詞人。
一些在詞史上並未有更大影響的詞人,因為傅燮詷特殊的選心,而在《詞覯續編》中佔據顯位。《詞覯續編》的入選之冠吳棠禎可能即是如此,《全清詞·順康卷》根據其詞別集,以及《瑤華集》、《東白堂詞選》等詞選輯錄其詞一百六十七首[44],但《詞覯續編》所收,仍有四十二首為佚作。吳棠禎一生名位不顯,長期擔任福建巡撫、兩廣總督吳興祚的幕僚,並以此終老。從現存詞作來看,吳棠禎與傅燮詷之間,並沒有直接的交遊唱酬關係,傅燮詷對吳棠禎的推重,更有可能側重在吳詞的創作成就及風格體認方面。吳棠禎詞,當時曾頗受讚譽,《百名家詞鈔》引周稚廉、毛奇齡、聶先等人之語,認為其詞“字字鏤金錯彩,筆筆羞花閉月”、“掞華披藻,豔才絕世”、“一語之豔,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45]後世的陳廷焯,則認為吳詞“風流秀曼,不減南唐二主,其一二沉雄之作,尤不可及”[46],由此可知吳詞秉承的正是明季清初極為流行的側豔詞風。康熙前中期,隨著浙西、陽羨、飲水等詞派或詞人群體的興起,側豔詞風一度受到强勢話語的排擠和壓制,但詞壇上仍大量充斥著這種風格的詞。傅燮詷在選詞時,懲于“近時選家,皆以己意為准。尚豔麗者便遺辛蘇,好氣概者即棄周柳”,立意“不事徵求,有見則錄”(《詞覯續編·發凡》),易於根據詞壇現狀大量選錄側豔風格的詞作。客觀地說,他這樣做,其實也可看成是關注詞學風潮的同時,對詞壇事實給予足夠的尊重,因此,他反映的詞壇面貌,較之選派、推宗類的詞選更為全面,已經具有了更明顯的存史類詞選的特徵。《詞覯續編》入選前十的重要詞人中,與吳棠禎情況類似的,還有吳綺、丁煒等人。吳綺詞“造語圓融,流麗自喜,然能放而不能斂,外露而不內收,故時有側豔之語也”[47];丁煒詞“豔而不佻,自是正聲”[48],而且吳綺、丁煒二人本就是順康詞壇作詞較多的詞家,二人在該選名列前茅自然就不奇怪了。[49]
更重要的是,《詞覯》中選詞前十的詞人,除傅世㙓外,都沒有入選《詞覯續編》。《詞覯續編》中選詞前十一名的詞人,除傅世㙓外,有四家未能入選《詞覯》,另外六家雖入選,但詞數明顯較少,例如,朱彝尊六首、吳綺十一首,在選陣中並不起眼;而顧貞觀、納蘭性德、陳維崧、丁煒四人入選詞數雖因《詞覯》已是殘本而不詳,但毫無疑問的是,四人皆未能成為《詞覯》某一卷的選詞之冠,在全書前十名中更未能占到席次。[50]兩相比照,《詞覯》中的要角,是明末清初領袖詞壇的雲間諸子如陳子龍、宋徵輿,是由明入清的貳臣詞人梁清標,是順治末、康熙初的詞壇領袖王士禛、鄒祗謨。《詞覯續編》中的要角,除了上述的吳棠禎、吳綺、丁煒外,則大致可據如今的詞史敘述分成三股力量:一是浙西詞派詞人,包括朱彝尊、李符,以及詞派的後勁陸葇,而“浙西六家”的其餘四家在該選中也頗可矚目(沈岸登三十首、龔翔麟二十六首、沈皞日和李良年各二十一首);二是在康熙中葉蜚聲京師的以“京華三傑”為核心的詞人群體,包括顧貞觀和納蘭性德,“三傑”中的曹貞吉也入選了三十首;三是陽羨詞派詞人,如陳維崧,而宮鴻曆的詞風與陽羨派比較相似,“似得力於稼軒者”[51],因此亦得高選,陽羨派內的重要詞家如蔣景祁(三十一首)、史惟圓(十九首)、陳枋(十八首)、曹亮武(十五首)、萬錦雯(十五首),在該選中也位置明顯。根據上面的分析,可以說,《詞覯》與《詞覯續編》二書對詞壇主流的反映,已經完成了一次代際間的更替,《詞覯續編》的選陣,更能對康熙中期詞壇風貌進行細節性反應,特別是既對當時詞壇各個流派,擁有著敏銳的辨別力,又對一些能代表某一流派宗師級的重要詞人,也能一併推尊,並不因好尚而分出優劣。因此我們可以明確一個事實,即二書對詞壇狀況的總結,其實是有著比較明確的時代分工的,若說前者反映順康之際的詞壇狀況,後者則反映的是康熙中期的詞壇現實,二書並行,正代表了傅燮詷對清初詞壇不同時段的觀照。而從《詞覯》到《詞覯續編》,既橫向地反映了傅燮詷由遠及近地靠近詞壇中心時對詞壇狀況的判斷和瞭解,也縱向地反映了隨著時代風會變化而出現的詞壇各種力量特別是領袖式詞人創作的消長情形。可惜因為《詞覯續編》一直不為人所知,《詞覯》一書才因為體現了相對滯後於時代的選學特色,而被研究者認為是“康熙中葉的選壇別調”[52],這確實是文獻闕征時的無奈誤解。
不過,傅燮詷的觀念中,尚無後世所總結的“浙西詞派”、“陽羨詞派”等稱呼,他對詞壇主流的認知,要更為簡單直接些:
近日詞家,莫盛於嘉善、無錫。嘉善自柳洲詞外,至朱竹垞而一變,大約祖白石而宗叔夏,佳者秀雅澹遠,而其弊未免於平庸;梁溪至陳其年而大備,大約祧淮海而禰小山,佳者婉麗輕倩,其弊未免於纖弱。近來亦有數家,獨法辛劉,皆尚其氣而逸其神,其弊未免於粗率。予意以為,興會所至,政不必拘於一家,故茲集各體並載,不敢以己意為是非,覽者勿譏其雜而不純,則幸甚矣。(《詞覯續編·發凡》)
嘉善、無錫分別是浙江嘉興府、江蘇常州府的屬縣,梁溪則是無錫的舊稱。不過,傅燮詷此處的具體指稱要較嘉善、無錫實際地理範圍要大得多:嘉善大致即指浙西詞人,而無錫或梁溪,則除了本籍宜興的陳維崧等人外,至少還應包括籍貫無錫的顧貞觀等人。而且,傅燮詷敏銳地認識到常州一地的詞人詞風分成了兩派,分別宗尚北宋婉約詞、南宋豪放詞,與以嘉善為中心的浙西詞人宗尚南宋典雅詞相映成趣,共同參與並構成了當時詞壇的整體風貌。這三種詞風各有優劣,但傅燮詷並未厚此薄彼,仍然堅持“各體並載,不敢以己意為是非”的原則,較之《詞覯·發凡》對“沖容樸雅”[53]之作的大力提倡,傅燮詷在《詞覯續編》中的選詞理念要更為通達。
五、詞史意義
因此,《詞覯續編》具有非常重要的詞史意義。
從文獻學層次看,一方面,眾多的詞人賴此書以傳世,不僅許多名不見經傳的詞人因此保存了吉光片羽,使得其詞名不至於湮沒不聞;亦有一些詞人,其詞名被自身的其他成就所掩蓋,賴此書,我們得知他們在詞學方面也有過努力和成果。另一方面,已被明清詞總集收錄的詞人,此書亦載錄有大量的佚作可供輯佚,其中不乏名家如納蘭性德、陳維崧、吳綺、丁煒、杜詔等;一些小詞人,明清詞總集從各種詞選中輯錄其詞,而此書則保存了他們的另外一些佚詞,令我們對他們的瞭解更加深刻。
從選詞學層次看,首先,《詞覯續編》的存在,為考察《詞覯》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參照,有利於我們在文本殘缺的現狀下,加深對《詞覯》的認識。其次,《詞覯》與《詞覯續編》在反映詞壇狀況時,其實有著明確的時代之分。這種區別,既可能是客觀條件決定的,更有可能是傅燮詷主觀的選擇,但不管如何,《詞覯續編》的存在已表明傅燮詷對康熙中期詞壇狀況並不像此前學界認為的那樣,存在著有意無意的回避和忽視,反而是非常重視,並且能相對全面和準確地對詞壇進行總結。再次,傅燮詷雖曾强調“作詞已無定評,而選詞更乏確見”,但其在《詞覯續編》中體現出來的選詞觀念仍然值得關注,這些觀念也並不平庸,在清初詞學選壇上,既具有特色,與其他重要詞選相比較,也並不遜色。最後,《詞覯續編》作為存史類詞選的典型,與《詞覯》一起構成了對順康詞壇兩個時段剖面的反映,為清初詞選的多樣性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例證。在《詞覯續編·發凡》中,傅燮詷說:“嗣有覯者,再輯三編。”以個人視角觀照整個詞壇,與其說傅燮詷是詞壇的一個旁觀者,不如說他是詞壇的守護者和記錄者,可惜的是,《詞覯續編》雖有成書,但久久以來并不為世所知;《詞覯續編》編成後的翌年(康熙三十二年)秋,傅燮詷受命出守福建汀州府,康熙三十四年即被讒毀罷官,鄉居時又惹上官司,并羈留陝西西安五、六年,于康熙四十五年辭世。[54]這樣顛沛流離又遠離詞壇中心的困境中,《詞覯三編》的設想,可能也只是作為計劃,并沒有真正成書吧?
上述兩點,業已詳述,此處不贅。此外,《詞覯續編》至少還具有三個方面的重要價值:
其一,有利於更深入地解析傅燮詷的詞學尊體觀。
在《詞覯續編》序中,傅燮詷設想了二十二種適合讀詞的環境:暢、清、閑、淒、悲、靜、爽、寂、韻、樂、歡、快、慘、幽、逸、曠、僻、鬱、遠、俗、苦、壯。試以暢、悲、韻三境為例:
若遇融和遲日,群花如錯繡,藉草而坐,風過處便爾香氣裛人,時有落花數片拂人衣袂,黃鳥啼林,晛晥可聽,斯時也,其境最暢,便執卷而歌數闋;……亦或籬菊散金,江楓凝赤,塞雁翻雲,嘹唳而向遠灘,寒蛩泣露,啾唧而悲短砌,時有落葉,隨風打窗,書舍兀坐,閴無他人,而玉馬敲風於簷下,流螢散影于簾邊,斯時也,其境最悲,便執卷而歌數闋;……亦或二三知己共坐花竹間,或談文,或角藝,或啜茗,或聯句,或撫琴,或擘阮,斯時也,其境最韻,便執卷而歌數闋。
所謂“遇境之佳者,則歌以適吾情;遇境之惡者,則歌以破吾鬱”(《詞覯續編》序),讀詞、選詞是傅燮詷調適心境、品味人生的最有效手段,詞的獨特價值因此凸顯。在清初詞學尊體的眾多論述中,這可能是最從實際功用角度出發的一種論調。但也正因此,傅燮詷的尊體是有限度的,“夫詞,寄興耳,興至則然”[55],從這一點出發,傅燮詷反對對詞旨詞意的刻意追求,認為解詞是徒勞的,反而特別强調閱讀過程中讀者與詞作的心靈交匯:“作詞未必有心,議者遂成聚訟。……必曰此調因何事而摛,此語為何人而發,起古人於今日,寧無怪其囂囂乎?”[56]
其二,有利於更切實地了解傅燮詷的詞學創作論。
傅燮詷的詞學創作論本就極為嚴格:
傅子曰:吾今而後始知詩詞一道,亦綦難矣。以爲性靈耶?世固未有邨謠巷令而足謂之詩詞者。以爲學力耶?嘗見有淹貫百家,而於四聲五要茫然莫解者。昔人論修史必才、學、識三者兼到而後可,予謂作詩填詞,何獨不然。何也?設才、學俱美而無識以持其間,門路一差,即有下劣詩魔沁其心骨,一涉鬼趣,便終身不可救藥,則識之一字,不較才學更重歟?[57]
性靈是飲水詞人群體的核心詞學主張;學力則是浙西詞派詞人努力的重要方向。傅燮詷拈出“識見”二字,隱隱欲與之抗衡。此外,傅燮詷還認為,“識見”隨著見聞的開闊而有個“見漸廣而識漸開”的過程,因此較單純强調性靈和學力,都有優勢:“暇日覽舊日所作,膚嫩俚淺,未嘗不捉鼻自哂,然猶幸未入於鬼趣。因欲盡付咸陽一炬,繼而念曰:'少時所作,誠堪焚棄。然以爲未當,則今日所作,未必皆是。何若并存之,以自驗學力之淺深哉?且三十年來,矻矻此道,尚未得其肯綮,蓋足見此道之難,非性靈、學問所可恃也。’”[58]
至於“識見”具體內涵是什麼,與學力之間有什麼區別,傅燮詷則語焉未詳。不過,在該序中,傅燮詷提到了少年時“病瘡伏枕,因揀得詞譜,以遣悶鬱,於是遂好之”,聯繫到傅燮詷特別注重詞的聲律,則“識見”至少應當包含對聲律的辨析和恪守,用當時人徐釚的總結便是:“審音於南北清濁之間,用心則一;有一字未安者,輒繙古人體製,叶其聲之高下,必盡善乃已。故于填詞一道,猶能得其精奧。”[59]該序作於康熙三十三年,甚至後於《詞覯續編》的成書,從時間上看,徐釚應有可能看到《詞覯續編》,即便未曾見,徐釚對傅燮詷詞學的體認也是基於傅燮詷一以貫之的詞學實踐,而《詞覯續編》正是這種實踐的又一次反映。[60]
此外,傅燮詷的讀詞、選詞,常能在時流之外,獨具特色,也可能與其對“識見”的自信有關。
其三,有利於更詳細地理解傅燮詷的詞學聲律論。
以選正音,是《詞覯》的重要特色,《詞覯續編》則延續了這種特色。清初詞壇選家中,用選本來推闡聲律觀念的并不多,以聲律原則來衡量入選作品的更相對較少,傅燮詷可以說是特例。《詞覯續編·發凡》中,涉及聲律的一共兩條:
詞既有定格,則平仄尚不可紊,況句讀乎?近來坊刻詞譜,率多任意更改,如《選聲集》之《木蘭花》,謂逐字可易平仄;而《連理枝》之“水晶簾外竹枝寒,守羊車未至”,且於外字、守字上分句矣。《嘯餘譜》之《惜餘春慢》亦屬妄注,舉一可例其餘。而毛氏所刻《詞學全書》,更是門外漢强作解事。唯萬紅友之《詞律》最為精詳,但云上入可代平,吾不敢盡信,學者慎之。
凡自度及合犯等譜,《初編》業已詳言之。近日諸公,更尚此種,佳篇佳句,割愛置之者甚多,蓋緣宮調既已失傳,寧慎無濫,矜新鬥異,徒遺譏大雅,吾所不解。昔夢窗好為知音,自度《淒涼調》,論之甚詳,其言曰:“凡曲言犯者,謂以宮犯商、商犯宮之類,如道調宮上字住,雙調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調曲中犯雙調,或于雙調曲中犯道調,其他准此。唐人樂書云:犯有正旁偏側,宮犯宮為正,宮犯商為旁,宮犯角為偏,宮犯羽為側。”此說非也。十二宮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宮特可犯商角羽耳。又陳與義論作詞之法,獨與去聲極其慎重,近萬紅友《詞律》宗之,但陳云平可替入,而萬之入上可代平,俱屬難解,似不可遵。總之,作詞既失其聲,則填者必不可失前人矩矱,若率意為長短句,而强名之曰詞,則麞可代璋、鹿可為馬矣,又奚其可?
前一則重在論詞之平仄,對明末清初的譜律學著作《選聲集》、《嘯餘譜》、《詞學全書》等頗多批評,對萬樹的“上入代平”說則有保留意見。後一則重在論自度曲、合犯曲不合詞律,特別是不符合宮調規律,并再次重申“上入代平”說不足征信。有意思的是,除了對“上入代平”持保留意見,傅燮詷的其他觀點都與萬樹《詞律》若合符節,其間淵源可知。[61]“上入代平”說,後來由於《欽定詞譜》的支持,幾乎成為定論。[62]但明清詞壇上,仍有堅持上入不能代平的意見,例如顧長發《詩餘圖譜》即持此論,而且是從詞曲體式差異處立論。[63]萬樹之後,反對“以入代平”說者仍然較多,且多認為萬樹的論述較為武斷。[64]這一問題當然值得繼續探討,值得注意的是,傅燮詷的觀點,與顧長發頗為相近,同樣反映了清初詞學譜律學中的詞體焦慮感,也反映了傅燮詷對自己意見的堅持與自信。
總而言之,作為一本承載著大量稀見文獻和獨特意識的重要詞選,《詞覯續編》的重要價值和意義值得深入地研究。
[1]趙尊嶽《詞總集提要》,陳水雲編《趙尊嶽集》,鳳凰出版社,2016版,第1146頁。
[2]傅壽山《蘭臺奏疏等八種》,宣統三年鈔本,國家圖書館藏。
[3]《詞覯續編》,稿本,共二十二卷,《中國古籍珍本叢刊·保定市圖書館卷》影印,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版,第36-39冊。惜該書編者在著錄此書時,誤將“《詞覯續編》”作“《詞觀續編》”,當改正。本文所論《詞覯續編》,即據此本,不再詳注。
[4]傅燮詷《詞覯自序》,《詞覯》,道光間江都金天福鈔本,南京圖書館藏。
[5]康熙二十八年,傅燮詷自四川臨邛知府,轉任盛京奉天府治中;三十年,轉任工部都水司員外郎,升刑部貴州司郎中;三十二年六月,轉任福建汀州府知府。參侯靜彩《傅燮詷<繩庵詞>及其詞學觀研究》,河北師範大學2014年碩士學位論文,第47-48頁。
[6]有關《詞覯》的進一步探討,可參拙稿《傅燮詷<詞覯>的文本考察與價值重估》,《中國詩學》(第二十七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版。
[7]《詞覯·發凡》,載《趙尊嶽集》,第1155頁。
[8]同上注。
[9]潘玲英《梁清標年譜》,南京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第13頁。慶之金等《光緒正定縣志》卷三六,光緒元年刻本,第10頁。
[10]《清乾隆<大邑縣志>校注》,四川省大邑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98版,第363頁。《光緒大邑縣鄉土志·政績二》,光緒三十一年鈔本。
[11]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708頁。
[12]徐士俊《分類尺牘新語》,廣益書局,1936版,第59頁。
[13]林葆恒《詞綜補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版,第1527頁。
[14]姜曾《雲陽姜氏家珍集》,雲陽紹衣堂刻本。
[15]謝正光等《清初詩選五十六種引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版,第198頁。
[16]徐宗幹《道光濟寧直隸州志》,咸豐九年尊經閣刻本。
[17]《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版,第1418頁。
[18]《雍正浙江通志》卷一八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江蘇藝文志·揚州卷》,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323頁。
[20]黃鈺《乾隆蕭山縣志》卷二五,乾隆十六年刊本。
[21]劉坤一等《光緒江西通志》卷一三〇,光緒七年刻本。
[22]劉漢傑《工部尚書李永紹》,齊魯書社,2015版,第40頁。
[23]《清詞綜補》,中華書局,1986版,第82頁。阮元等輯《兩浙輶軒錄》,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版,第1160頁。
[24]曾令存《客家書院》,暨南大學出版社,2015版,第74頁。
[25]吳洪成《重慶的學校》,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版,第159頁。《睢寧舊志選譯》,睢寧縣編史修志辦公室,1982版,第75頁。
[26]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三七,民國退耕堂刻本。劉賡年等《同治靈壽縣志》卷七,同治十三年刻本。董萼榮等《同治樂平縣志》卷六,同治九年翥山書院刻本。
[27]光緒十二年刊本。
[28]《光緒余姚縣志》卷二二,光緒二十五年刊本。案據《康熙紹興府志》(康熙五十八年刊本)卷三〇,韋鍾藻任餘姚知縣當在康熙三十二年。
[29]趙祿祥《中國美術家大辭典》,北京出版社,2007版,第1502頁。
[30]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版,第614頁。
[31]鄭發楚等《西溪名人》,杭州出版社,2013版,第84頁。
[32]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86版,第3538頁。
[33]葉恭綽《全清詞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版,第418頁。張宏生《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版,第3062-3063頁。
[34]《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版。
[35]某家詞,如皆為佚作,則不詳列詞目。下同。
[36]《全清詞·順康卷》,第8463、5484頁。
[37]《全清詞·順康卷》,第9594頁。
[38]《全清詞·順康卷》,第9894頁。
[39]《全清詞·順康卷》,第8116頁。
[40]閔豐《清初清詞選本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130頁。
[41]《詞覯》所選傅世㙓詞,趙尊嶽統計為87首,據金天福鈔本,實為88首。
[42]《詞覯》二十二卷本已不存,此處據趙尊嶽所鈔各卷目錄統計,見《趙尊嶽集》,第1146-1147頁。據《詞覯》體例及趙尊嶽所鈔相應綫索,該書選陣前七名之排序當無疑議,而宋琬以下三人,因詞作數量較多,雖不確定《詞覯》二十二卷各卷是否還入選過更多詞作的詞人,考慮到資料已無考,姑附于後。
[43]《清初清詞選本考論》,第127-128頁。
[44]《全清詞·順康卷》,第6152-6191頁。
[45]孫克强等《清人詞話》,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版,第580頁。
[46]陳廷焯《雲韶集》卷十六,稿本,南京圖書館藏。
[47]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齊魯書社,1996版,第13冊,第526頁。
[48]《雲韶集》卷十四。
[49]《詞覯續編》中入選尤侗詞三十七首,位列第十二名,可能也與尤侗擅作側豔之詞有關。尤侗詞“豔才奔軼,……不離《草堂》結習。其詞俳調居多,雅音絕少”(王初桐《小嫏嬛詞話》卷三,屈興國《詞話叢編二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版,第1100頁)。
[50]據《詞覯》金天福鈔本統計。
[51]宮鴻曆《點絳唇·立春和家七兄韻》批語,《詞覯續編》卷十二。
[52]《清初清詞選本考論》,第121頁。
[53]《詞覯·發凡》,《趙尊嶽集》,第1155頁。
[54]《傅燮詷<繩庵詞>及其詞學觀研究》,第49-50頁。
[55]傅燮詷《聲影集小引》,馮乾《清詞序跋彙編》,鳳凰出版社,2013版,第221頁。
[56]同上注。
[57]傅燮詷《綺語業題詞》,載傅壽山《蘭臺奏疏等八種》。
[58]同上注。
[59]徐釚《詞覯序》,《趙尊岳集》,第1152頁。
[60]康熙三十三年,傅燮詷在福建與徐釚定交,二人互相為對方詞籍作序。徐釚作《詞覯序》,傅燮詷作《菊莊詞序》,載《清詞序跋彙編》,第151、154-155頁。
[61]參萬樹《詞律·發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版,第15頁。
[62]《欽定詞譜·凡例》,蔡國强《欽定詞譜考正》,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版,第5頁。
[63]江合友《明清詞譜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45頁。
[64]可參田玉琪《宋詞“入代(替)平聲”說之檢討》,《中國詞學學會第八屆年會暨2018年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1557-1564頁。
注:本文发表于《词学》第四十一辑。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陳昌强老师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