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方丨不惜力

文丨月方

幼儿园边，人行道里边，我和老头一起缩在他的方寸之地。头上是棵大榆树，身后幼儿园围墙，前边是他的修鞋机，右侧是拉起的用于挡风的编织布，左边是供来客坐的马扎。我稳稳地坐在马扎上。我们都很低，行人从旁边走过，橐橐、哒哒哒、或者“啊——欠”打个喷嚏，也有人随地吐了一口痰，眼睛一抬才发现猫着的老头和我……

我感觉像在躲猫猫，老头却习惯了他的低位置。当时正开青奥会，老头兴奋地跟我讨论那些举重姑娘，说那些姑娘不得了，二百二十公斤的举重，差不多男人（而且是举重的男人）都比不上。他放下手中的活计给我讲解挺举和抓举的区别，告诉我为什么抓举更需要有力。他满是皱褶的脸镶嵌着钦佩和崇拜。

他摊头的收音机，正停了淮剧，播放豫剧名段《谁说女子不如男》，他的感慨正是由这个名段引起。他由力气又说起陆公祠门前那两只石狮，讲起石狮由河道运来时一个大力挑夫的传说：几千斤的重担由挑夫挑上岸，有人发现一只石狮摆放不正，就请这个挑夫挪正了，挑夫不费吹灰之力挪正石狮，但磨完就吐血而亡。老人叹息：“若歇一歇再磨正，那挑夫就没事了……”然后又点评，“先人不惜力啊！有力气就使，心想我挑都挑上来了，磨正还不是小事一桩？！”说完摇摇头，仿佛想纠正先人这个不肯“歇一歇”的致命错误。

这个老人也是不吝惜力气的典范，他的不吝惜体现在对待鞋子上，无论换跟、补缝还是敲掌，他从不马虎、从不跳过该有的工序，即使加个跟垫，也要丈量、打磨、等待胶水粘性增强、再打钉……他没有那些先进的修鞋工具，他就靠那双精瘦的手，活计却很利落漂亮。

老头每天蹲候此处，每天都很忙，找他修鞋的人一撮又一撮。许多等待修理的鞋摆着，他讲究先来先修，禁止插队。一次一位中年人急用脚上的鞋，想请他帮忙插个队，老头不肯，说：“不管活计大小，先来后到安秩序，这是规矩嘛！”中年人赧颜了，但确实急啊，一位老奶奶看他急就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修鞋老头这才同意帮中年人先修。旁人开玩笑说老头一身犟骨，老头满脸的笑纹打乱，现出些许严肃：“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嘛！我允许插队，就伤了前面人的心，既然你排在前面的好心，我也就同意咯！”

……

大中午，是老头一天中的最清闲的时刻，所以他得以一直跟我絮叨，手上却丝毫不懈怠。换了两双鞋底，补了一个鞋面，合计三元五毛钱。我收拾好鞋子准备走的时候，老头站起来，展开中气十足的嗓门：“那挑夫是我祖上！我年轻时也是一副好身板，挑河卸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现在老咯！”“老”的余音还未完，老头就咿咿呀呀哼起了淮剧《买油条》：“全家算我起得早，家务有我一人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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