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一用是书女
老无一用是书女
年末岁初,冬寒久踞,摸一摸人世年轮上那新近叠加的冷峭数字,窝在家中朝南的被阳光簇拥的角落,忽而就觉得老了,真的。给妈妈通电话,那边爽朗的声音里每个字都噙着阳光,那是爱的温度。我情不自禁又提起“老”的事:左眼有些糊涂,看东西时常雾蒙蒙的;右腿的筋好像热胀冷缩,今冬缩得厉害;擦地板已不耐久蹲的姿势了,两个膝盖都抗议。那边,自然是一句“我还没说老,你怎么就来了”,接下去是更让我宽慰以至于要在心底热泪纵横的话:我倒觉得今年比去年还好些。我的叹老只当有人疼的矫情,妈妈的一年比一年更好就是无人疼的自爱。
房子新装修好,这个年不北上陪妈妈,也不南下回他老家:婆婆离世之后我们再也没回去过年。原本非常向往过一个没有舟车劳顿的安稳年,又想起以往,元旦一过就为着在哪儿过年纠结不已。那是年轻人的矫情吧——多幸福啊,双方父母两重呵护,婆家盼娘家望,如今,想再回婆家已无任何动力了;而娘家的妈,尽管说着假期寒短不必奔波的话,可我仍心有不安,应该说是愧疚难安。于是,哪也不去的我,留在城市温暖的角落,感到自己很没用:放了假不去陪老人,这光阴虚度得简直没有良心了;再于是,无比殷勤地侍奉着身边的少年郎,只一句“抓紧时间”,“学习”两字不待出口,人家从鼻子里翻出一个大白眼登时让我感到全世界的雪都下在了我一个人心上。
曾经引以为傲的假期不是赋闲家中,而是与读书郎同步。热血沸腾地按照自己小时候的习惯制订假期学习计划,某个时段完成某项具体内容,每天背几首唐诗,读几篇文章,甚至提早将英语课文全部背过写过,连语文课本也都预习一遍。那时候,我一个人就能做起我们两人的时间的主:他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一本儿童图画版的《唐诗三百首》摆在我面前,清脆的童音带着稚气特别婉转动听。读过了诗,再听我读书给他听。不读书的时候,他有自己的动画片时间。我买菜带着他,逛街买衣服带着他,与同事聚餐带着他,他像我忠实的影子陪伴我——这样的日子都远去了。我有一种不被需要的无用感,也带着需要言笑晏晏的陪伴渴盼,如果不是吃饭时间,能否出来看上我两眼?看看我在做什么、看看你能帮忙做什么?
只有T,愿意陪我。我在书房读书,他也默默地坐下来,读一本我推荐给他的好书,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反倒吃起醋来。离年已近,他张罗着买年货,买鸡鸭鹅牛羊猪,要糟要卤要晾晒要烧烤。这种时候都是我尾随着他。就连去菜场的路,骑行过不知多少次了,每每我骑在他前头,他还不放心地指挥提醒:左左,右右右。因为我总是不记路。谁能想象这样的我在二十年前孤家寡人举目无亲独闯上海滩?现在的他经常对我存着很多个不放心,儿子更是会说,书读痴了。真是冤枉,我哪有时间纵容自己沉迷书中呢,洗刷晾晒买菜做饭人事应酬之后,所剩能几何?书痴是世俗的珍稀物种,我怎敢忝列其中。每天最恬淡的时光是摸着字纸无欲无求地消磨,这倒是真的。
为了排除自己在老去的路上成为老废物的险情,我开始按照T说的卤牛肉上网抄录菜单准备调料包;又说起从客厅上楼的楼梯处最好能用蓝印染布缝制遮风的帘子,一边寻购蓝布一边备齐针线:我自小汗手,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其实这些也不过嘴上说说而已,真正执行起来又都是有T在旁从容部署。想起几年前就催我向妈妈学习蒸馒头烙饼手擀面,事到如今,这些事T都很上手。说来说去,我早就是大事不登台只为小事多萦怀的无用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