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大地的丰收
□ 本报记者 孙存准 摄影 任泽旺
江永兰溪勾蓝瑶寨有诗流传至今：“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春雷一声惊天地，莫把懒惰过时辰。男人春来倒扎裤，女人春来助夫君。不论多少娇娥女，少插胭脂懒画眉。谷在家中分种类，起早贪黑为殷勤。男子殷勤家余庆，女子殷勤穿色新。春泥一身为耕种，皇天不负有心人。辛勤结就丰收果，洗泥庆祝好收成。”诗句直白地道出了勾蓝瑶民千年之梦想，道出了千年洗泥节之真谛——
习俗体验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君看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是苏轼于北宋元丰五年（1082）早春时节写下的著名词作《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词的上阕细致描绘了湖北黄州（今黄冈市）兰溪的迷人春光：山下溪水潺潺，岸边的兰草刚刚伸出嫩绿的芽儿。松林间的沙路，仿佛刚洗过，一尘不染，异常洁净。蒙蒙细雨中，传来了子规清脆的鸣叫。
我时常想，苏轼要是到过永州兰溪、到过江永兰溪的勾蓝瑶寨，一定会写出比《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更精彩绝伦的华章佳作，一定会把更加明丽、更加醉人的湖南兰溪呈现在人们眼前。因为，江永兰溪不仅“风景这边独好”，而且其起源于唐朝的洗泥节更是盛况空前、卓尔不群、光照古今……
一
我曾去过兰溪勾蓝瑶寨多次，也曾亲历了2013年的洗泥节。每次前往，都有新的收获、新的启迪。
四面环绕的青山、静静流淌的兰溪、别致的小桥、古朴的村落，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丹青画。兰溪勾蓝瑶寨包括上村、下村和大径村。三个古村布局呈三角形，各村相距不到一公里，整个乡方圆约六公里。清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碑刻曰：予祖昔居万山中，山勾联透，溪水伏流，故名“勾蓝”。瑶寨居住有蒋、欧阳、黄、何等13姓，根据姓氏集合聚居，一个姓氏一个门楼，至今延续了40多代，历经1000多年。当然，村里居住的均系勾蓝瑶。
勾蓝瑶寨传统习俗丰富独特，尤以每年农历五月十三的洗泥节最隆重、最盛大。洗泥节，也叫“苦瓜节”，其本意是人们春耕生产结束后，男瑶胞将人、牛身上以及犁耙上的泥巴都洗干净，即“牛补青食，人换新装。犁耙高挂，举族联欢”。因为勾蓝瑶人所耕种的田地都在10里之外的地方，一到开春，所有男劳力都要整装离寨，长时间住到“牛庄屋”打理农活，直至春耕农活做完后才回寨归家，这就是“插田上岸，功夫一半，修整歇息，准备收粮”。
就这样，千百年来，洗泥节一直是勾蓝瑶胞自发举办的农耕庆典活动，是瑶民们庆祝男人回家夫妻团聚的重大节日。这一天，勾蓝瑶胞身着节日盛装，或舞拳弄棍、或舞龙耍狮、或欢唱瑶歌，集体欢庆，甚至请来本地戏班唱上三天三夜，一直沿袭至今。我至今依然记得8年前的那个洗泥节的各个精彩场景。上午10时30分左右，热闹非凡的龙狮拜门楼活动“粉墨登场”。我在欧阳门楼看到，时年60岁的欧阳锡率领着本姓一干人在门前烧香、摆龙位（案上放置酒、苹果、黄瓜和糯米粑粑），恭迎龙狮的到来。不一会，飞舞的蛟龙和呼啸的雄狮来到门楼前，行祭拜大礼，领龙人捧上案上的三杯酒，倾倒于地，虔诚地敬天敬地，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接着，欧阳锡宣等本姓人向舞狮人一一敬酒，双手捧上，各位舞狮人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饮酒前后，舞狮人与敬酒人相互鞠躬，礼让有加。紧接着，雄狮拜门楼……我还记得，那年101岁的蒋俊秀老人拄着拐杖，兴味盎然地前来观赏“龙狮拜门楼”盛况。她说，拜门楼是勾蓝瑶民的古老传统，一直坚持着逢节必拜的习惯。每座门楼就像一位守护神，虔诚地护卫着门楼后的地堡式建筑群及其居住在这里的本族人……拜门楼龙狮队拜完欧阳门楼，又拜何家门楼、黄家门楼……13座门楼，无一例外。
就在这一天，瑶民们都要宴请宾朋好友，不论是否相识，进门就是客，而且谁家宾客越多，表示谁家今年收成越好，家宅越兴旺，主人越有面子。
“来的都是客。”洗泥节这天，古瑶寨的瑶民们都要酿苦瓜，杀鸡宰鸭，备上好酒好菜，等待亲戚和客人的到来。年逾古稀的黄中舒老人少小离家，后到桃川中学任教，但他每年都回瑶寨过洗泥节。他说，千百年来，瑶民虽然生活清苦，但挡不住瑶民们的热情好客。再清苦，生活也不能没有仪式感，节日更不能没有仪式感。
那天中午，大礼堂宾客云集，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在瑶民的盛情劝说下，我大口吃着苦瓜酿和香芋扣肉，大碗喝着瑶家米酒，不知不觉间，醇厚而猛烈的瑶家米酒让我沉醉……下午时分，我强打精神走进民俗表演大厅，“醉眼朦胧”地观赏民俗表演（这也是洗泥节的重要内容），但我眼中的瑶家拳尽是醉拳，我眼中的龙狮表演尽是醉龙醉狮，我耳中的瑶歌尽是醉歌，我耳中的瑶家调鼓尽是醉鼓……
舞龙
庆丰收
摸鱼大赛
二
我在兰溪勾蓝瑶寨里，多次听瑶民说起，洗泥节是兰溪勾蓝瑶独有的节日，而在这个节日的欢庆宴会上，苦瓜酿和油豆腐酿是必不可少的两道佳肴，也是两道主菜。
其实，我对瑶族、瑶文化的认识是从“瑶家十八酿”开始的。十八酿除了苦瓜酿和油豆腐酿，还有水豆腐酿、米豆腐酿、魔芋酿、辣椒酿、山笋酿、大蒜头酿、茄子酿、牛耳菜酿、油赖皮酿、螺蛳酿、香菇酿、丝瓜酿、莲藕酿、蛋皮酿、冬瓜酿、萝卜酿等。但无论哪种酿，制作方法是一样的:肉丸塞入。非常荣幸的是，我曾亲眼目睹了瑶家十八酿复杂而精细的制作工序：一个厨师把细嫩的精瘦肉剁得细碎如泥，之后撒上葱花、精盐、味精，并拌匀；一个厨师先把一块水豆腐均匀地切为两块，之后用竹筷在水豆腐的正中心“点点戳戳”，再将肉丸轻轻按下，既饱满，又不破损；一个厨师将一块魔芋豆腐片片“切割”成一公分厚，之后在一公分厚的魔芋豆腐的侧面划个小口子，再将肉丸轻轻挤进去，顿时，魔芋豆腐圆圆的鼓了起来，却丝毫没有把魔芋豆腐片挤破……同样，十八酿的烹制十分复杂和考究，烹制方法有炒、蒸、焖、炸、煎、焙等。烹制水豆腐酿特别要注重火候，防止烧糊，一般将水豆腐两面煎至金黄色即可。而用火要适中，煎时不急不猛，焖时要稍旺，出锅前撒点红椒粉、葱花、滴几滴小磨香油。这样出锅前的水豆腐酿浸透了佐料的味道，自然甘美无比。
我想，这哪里是在制作菜品?这分明在“精雕细刻”着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其实，千百年来，瑶民就一直这样精细地“酿”造着，“酿”造着美食，“酿”造着生活。尽管他们身处穷乡僻壤，生活清苦，却矢志不渝地沿袭自己的菜系，专心、精致、优雅地制作和传承。这是瑶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一如他们用欢快、盛大的洗泥节等节庆活动，来展示升腾的精神世界，表达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是的，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瑶民并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勾蓝瑶人祈盼通过祭祀、求神、拜佛、狂欢，来护佑一方安居乐业。他们除了与汉族共度的传统节日外，还有洗泥节、盘王节、朱鸟节、尝新节、中元节等瑶乡特色节日，加上各种庙会，形成了每月有节日、每节有歌舞的文化习俗。时至今日，每逢节日，他们身穿五彩缤纷的民族服饰，欢聚在相公庙古戏台改建的民俗文化表演厅，男人们耍狮舞龙，敲锣打鼓，吹奏芦笙，表演武术，个个生龙活虎，强悍如山；女人们手拍长鼓，唱起瑶歌，翩翩起舞，人人婀娜多姿，柔情似水。恰如民间流传的勾蓝谣所云：“地上神仙勾蓝人，月月踏鼓像过年。”多么欢畅！多么豪迈！多么豁达！
三
当我走进勾蓝、行走于青石板的巷道时，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古老的“世外桃源”。但见四面青峰拱卫，山体连环，屏风似的环绕出一方山湾宝地。而山与山相交之地便是山坳，竟多达九座。山坳之间，砌有两米多高的古石城墙，同时筑有要塞关卡式的九座城门，形成防御外侵、守护村寨的坚固屏障。在这秀丽的山湾里，处处溪流泉唱，泉声叮咚，清脆悦耳，美不胜收。
勾蓝瑶族是平地瑶，不像过山瑶那样散居在崇山峻岭之上，而是以家族为系列聚居于这方山湾宝地之中。千百年来，勾蓝瑶民全力守护、真心呵护这方山湾，努力装扮、不断美化自己的家园，虽历经1000多年，但村庄的位置始终没有变，居住的宗族始终没有变，民族成分始终没有变，是一个保存非常完好的勾蓝瑶人祖居地。他们在这桃源仙境般的山湾繁衍生息，世代传承，创造了无比灿烂的勾蓝瑶文化。历史上，这里先后建有5座戏台和66座寺庙，延绵唐宋元明清5个朝代，经久不衰，现保存较为完好的有17座。古村现今仍保存碑刻100余块，其中最早的一块是大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的碑刻，距今已有652年了。古村至今保留明清民居300多栋，大青砖砌成的房屋墙体，大面积的清水墙面，房屋四周突起的马头墙，多姿多彩，争奇斗艳，檐饰彩绘或砖雕，点缀小型青石花格窗，形成各具特色的街景。
可见，勾蓝瑶寨庙多、碑多，古民居也多，以洗泥节为代表的瑶胞节日也多。这些既是湖湘文化和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也是世代勾蓝瑶民为湖湘文化和中华文明作出的重要贡献。
近年来，在党的富民政策照耀下，勾兰瑶这个曾经的省级贫困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实现了脱贫致富奔小康。在这一过程中，美丽的家园、灿烂的文化变身为“香饽饽”的旅游资源。2015年，勾蓝瑶村成立了江永首个村级旅游公司，村民以民居、土地入股变“股民”，家园变景区，创建全新的乡村旅游扶贫新模式。
这些年来，勾蓝瑶寨里的喜事一件接一件：2012年，“洗泥节”习俗入选第三批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4年，勾蓝瑶寨被列为第六批“中国历史文化名村”、湖南省最美少数民族特色村寨；2015年，勾蓝瑶寨获评“全国文明村寨”；2016年，勾蓝瑶寨旅游开发有限公司被列入全国“公司+农户”旅游扶贫示范项目；2020年9月，勾蓝瑶寨被评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2020年10月，勾蓝瑶寨获评国家4A级旅游景区，同年全村接待游客20多万人，村集体收入达100多万元。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在这一过程中，古老的洗泥节被赋予崭新的时代内涵，并大放异彩。譬如洗泥摸鱼，旧时农忙时节人住牛桩屋，忙完了春耕顺便抓几条鱼回家，现已演变成了一场主客摸鱼抓鸭的狂欢“盛典”和旅游品牌；譬如洗泥民俗晚会，夜幕降临，勾蓝瑶寨表演厅内灯笼高挂，锣鼓喧天，台下游客围戏台而坐，敬酒劝饮，品瑶家美食，赏民俗风情，台上瑶民载歌载舞，舞龙耍拳，吹呐敲鼓；譬如，“四个鸡蛋定终身”的习俗“体验”……
唢呐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