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笔下的华罗庚:喜见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来源:风云之声,
导读
1979年5月,华罗庚在英国伯明翰开会,巧遇正在旅游的香港武侠作家梁羽生,华罗庚非常喜欢读武侠小说,他对梁羽生说:“武侠小说应该属于文学,我看它是成年人的童话!”后来,梁羽生写了采访《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和一传记《华罗庚传奇》。
1979年5月,华罗庚在英国伯明翰开会,巧遇正在当地旅游的香港武侠作家梁羽生,华罗庚非常喜欢读武侠小说,见到“一代宗师”十分兴奋,他对梁羽生说:“我刚刚拜读完你的一本大作,《云海玉弓缘》结局很有特点,有文学价值。”梁羽生谦说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华罗庚马上非常严肃地说:“不是!你不要客气。武侠小说应该属于文学,我看它是成年人的童话!”尽管腿脚不灵便,华罗庚跟“梁大侠”聊到兴奋处还要伸拳比划两下。
后来,梁羽生写了采访《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和传记《华罗庚传奇》。《华罗庚传奇》是华罗庚本人非常满意的一篇评传。
这两篇文章辑录在梁羽生先生散文集《笔花六照》“师友忆往”中。
《笔花六照》分为六辑,精选1956年至2005年的梁羽生散文,由作者亲自增订。其中十二篇在中国大陆首次结集,为武侠小说封笔后的文字。
梁羽生先生的武侠作品可能是我们那个年代共同的记忆,但他的散文确是最近才看到的,非常精彩,可能比他的小说更胜一筹,特与诸位共享。
弄斧必到班门——在伯明翰访问华罗庚教授
“班门弄斧”,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是对不自量力的“拙匠”的讪笑。但你可曾听过“弄斧必到班门”这句话?这句话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教授说的。说话的地点是他在伯明翰寓所客厅,只有主客二人,主人是他,客人是我。这句话是他的为学心得,我觉得他这句话比原来的成语更有意思。
1979年8月下旬,我来到英国北部的伯明翰旅行,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和华教授见面的机会。整整一个下午,他谈了他的平生经历,也谈到了他目前的学术活动。
话题就是从他在伯明翰的学术活动开始的。
那年5月,世界解析数论大会在伯明翰召开,华罗庚应邀出席。在单独访问华老的前一天晚上,我曾经在一个宴会中听到一些有关华老出席这次大会的“趣闻”。这个宴会的主人是伯明翰侨胞的知名人士冯律潮,主客是华老,陪客有来自香港理工学院的张思伸教授以及华老的两个学生和秘书,有关华老的趣闻,就是他的秘书告诉我的。
参加这次大会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十位数学家,华老出席的消息传开,登时引起全场轰动,相识的与不相识的都争来问候。有一个印度数学家,见了华老,竟然感极而泣,用印度传统的表示最大敬意的行礼方式,向华老致敬。他说他是从华老的著作学数学的,想不到有机会可以见到华老。原来有许多人因为消息隔膜,以为华老已经死了,或者虽然未死却尚在“牛棚”。华老的出现,给他们带来了意外之喜,也消除了他们的疑虑。
“华老是这次解析数论大会中最受尊敬的数学家之一。”华老的秘书潘承烈这样告诉我。
但这样受到尊敬的数学家,却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谦虚。
大会闭幕之后,他接受伯明翰大学之请,在该大学讲学。
“讲学,我不敢当。”华老说,“不能好为人师,讲学以学为主,讲的目的是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改进自己的工作,精益求精。”(羽生附注:这几句话华老怕我听不清楚,他特地写在一张纸上给我,此处是照录原文)
当我问及他准备有些什么学术活动的时候,他微笑道:“我准备弄斧必到班门!”
原来他到目前为止,已经接到西德、法国、荷兰、美国、加拿大……的许多间大学邀请前往讲学。
“我准备了十个数学问题,准备开讲。包括代数、多复变函数论、偏微分方程、矩阵几何、优选法等等。我准备这样选择讲题:A大学是以函数论著名的,我就讲函数论;B大学是以偏微分方程著名的,我就在B大学讲偏微分方程……”
我正在心想:啊,这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好像看破我的心思,说道:“这不是艺高人胆大,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弄斧必到班门!”
接着他详细解释:“中国成语说:不要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弄斧必到班门。对不是这一行的人,炫耀自己的长处,于己于人都无好处。只有找上班门弄斧(献技),如果鲁班能够指点指点,那么我们进步能够快些。如果鲁班点头称许,那对我们攀登高峰,亦可增加信心。”(这一段话也是他写出来给我的)
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找高手过招”,练成绝技,是非和高手“印证”不可的。“弄斧必到班门”,如果把“过招”改为“请教”,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这可要比害怕到“班门弄斧”,积极多了。
华罗庚传奇
何日重生此霸才
1839年,清代大诗人龚自珍路过元和(今江苏吴县),写了一首诗,怀念当地一位以博学著称的学者顾千里,中有句云:“湖山旷劫三吴地,何日重生此霸才?”顾千里最长于“目录学”,但史称他“读书过目万卷,经史训诂,天文算学莫不贯通”。当然,这“霸才”二字,只是指在学术方面的才能而言。
龚自珍此问,当日谁都不敢作答,但现在有了答案了。“喜见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注:原句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人才降在金坛,金坛位于江苏南部,也算得是包括在广义的“三吴地”之内的。这个人才就是华罗庚。
在美国出版的《华罗庚传》(作者Stephen Salatt)就称华罗庚为“多方面名列世界前茅的数学家”,他的《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典型域上的调和分析》以及他和万哲先合著的《典型群》等等数学著作,无一不引起国际数学家的震动。他在学问上的成就,比之顾千里已是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岂只“名满三吴”,而是名副其实的“誉满天下”了。
平凡方显不平凡
但我不知华罗庚看了本文题目,会不会皱起眉头?尽管他名满天下,他是自居于平凡的人的。而“传奇”是不是多少有点把他当作“奇人”看待?
我在英国的伯明翰和他初次会面,他就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不是怪物!”这句话他是有感而发的,有感于一些写科学家的文章,往往把科学家写成“不近人情”的“怪物”,好像科学家的某些“怪癖”是与生俱来 ,没有这些“怪癖”,就不成其为科学家似的。其实科学家也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并非头上涂上光圈的“不可理解”的“神人”或“怪物”!而平常人也并非就全无“怪癖”。
但我还是要说,他是既“平凡”又不平凡的!
他出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父亲是个小小杂货店的店主。你知道他的名字的由来吗?他父亲四十那年生下他,生下来就用两个箩筐一扣,据说可以“生根”,容易养活。“箩”字去了“竹”是“罗”,“庚”“根”同音。贫穷人家的父母,最担心的儿女长不大,华罗庚的名字,就正含着父亲对他的祝愿啊!
他的学历,不过是初中毕业,另外加上在职业学校读过一年半(未毕业即因交不起学费,而被逼退学)。而且他在20岁那年,还因一场伤寒病而变成瘸子!
一个初中毕业生,又是一个瘸子,如果他稍微少一点毅力,那就必将是庸庸碌碌过这一生了。但他凭着这点“可怜”的学历,通过自学,却变成了大数学家,这还能说是“平凡”么?
可堪孤馆闭春寒
还要补充一点的是,他出生地的金坛是个小镇,能够提供给他自学的条件,也是很“可怜”的!
他是1910年出生的,在他的少年时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已经把人们的视野扩展到新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欧洲的数学正进入攻坚克难的阶段,哈代与拉伊特的数论导引已经在数学的领域获得新的突破。而华罗庚在开始自学的时候,能够得到的只不过是一本代数、一本几何和一本只有50页的微积分。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是古代一位词人的慨叹。比起科学先进的西方,金坛这个小镇那是落后得太远了。两年前有一位记者访问华罗庚,得知他自学的背景之后,在文章中写下这样一句:“其状况(指金坛的落后状况)和现代科学相距遥远,恍若隔世!”(见理由的《高山与平原》一文)上引的两句词,虽然写的不是“做学问”的处境,但我想,也可用在华罗庚身上吧?“孤馆”倘若比作与现代科学隔绝的小镇,假如自己不求“突破”,那恐怕是只有在鸣声凄切的杜鹃声里,平淡过这一生(斜阳暮)的。
但华罗庚是不甘于只听“杜鹃凄切”的,他要做翱翔在暴风雨的海燕。“可堪”是反问语,华罗庚已经用他的自学回答了。他在许多人眼中,是“充满传奇性”的人物,但恐怕很少人懂得,他的“传奇”也是他自己的努力争取得来!
数学曾经不合格
也是龚自珍的诗:“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厉电光开!”诗中说的廉锷是刀剑的锋棱,引伸为宝刀宝剑。宝剑如此,人材亦然。华罗庚无疑是数学的天才,但他的“天才”也是经过磨练,“锋芒”始显的。
你大概想不到,这大数学家也曾在数学这一科考试不合格吧?这是他读初中一年级时候的事情。我曾问他是不是因为他曾触犯那位老师,老师故意不给他合格,他说:“不是,我小时候是很贪玩的,常常逃学去看社戏。试卷又写得潦草,怪不得老师的。”
经过这次教训,从初中二年级开始,他就知道用功了。一用功锋芒立显,数学老师每逢考试的时候,就把他拉过一边,悄声对他说道:“今天的题目太容易,你上街玩去吧。”
看出胡适的逻辑错误
另一件他在初中念书时大显“锋芒”的事,是他看出胡适的逻辑错误。
初二那年,他的一位国文老师,是胡适的崇拜者,要学生读胡适的作品,并写读后心得,分配给他读的,是胡适的《尝试集》。
华罗庚只看了胡适在《尝试集》前面的“序诗”,就掩卷不看了。那序诗是:“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言未必是,我今为之转一语,自古成功在尝试。”
他的“读后心得”说:这首诗中的两个“尝试”,概念是根本不同的,第一个“尝试”是“只试一次”的“尝试”,第二个“尝试”则是经过无数次的“尝试”了。胡适对“尝试”的观念尚且混淆,他的《尝试集》还值得我读吗?
当时他只是一个13岁多一点的孩子,就看得出胡适的逻辑错误,这也可以见得他是有缜密的“科学头脑”了。
在学术上有成就的人,大都是敢于独立思考的人,倘若只知盲从前人的见解,那就只能说是“思想的懒汉”了。“思想的懒汉”,进步从何而来?
说起罚站 犹有余悸
华罗庚谈起老师邹韬奋,连称:“厉害!厉害!”原来上邹韬奋的英文课,学生第一次答不出问题,就罚在原位站。第二次答不出,罚上台上站。第三次答不出,罚上放在台上的那张桌子上面站。不用说那是成为全班同学注目的焦点了。
我问华罗庚,他有没有被罚过站,他说罚在原位站可能有过,罚上台上和桌子上站则好像没有。他的英文是在全班考第二名的。
二十多年之后,华罗庚做了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他也有一门训练学生的“绝招”,被人称为“把学生挂在黑板上”。他叫学生在黑板演算,学生演算不出,就不许离开。据说有一位如今已是在数学界独当一面的学者,当年也曾被华罗庚“挂在黑板上”两个小时,而这还不是最高纪录。
华罗庚训练学生的这个“挂板法”,不知是否得自“师门心法”,但对学生要求的严格,则是和他当年在中华职业学校的老师邹韬奋一样的。
大病不死 变成残废
19岁那年,华罗庚母亲因病逝世,他自己也染上极其可怕的伤寒病,从旧历腊月的廿四日开始,足足病了半年。这场大病,几乎毁了他的一生。请采的老中医对他父亲说:“不用下药了,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吧。”但即使是在病重的时候,他也还是神智清醒的。家人在楼下替他占卦算命,他都知道。
“奇迹”出现,他并没如医生断定那样夭亡,到了第二年端午节那天,他终于能够起床了。这“奇迹”或许正是由于他那顽强的求生意志,才能战胜死神吧。
但可惜“奇迹”的出现也未能使他恢复如初,而是造成了一个“终身缺憾”。他左腿胯关节骨膜粘连,变成僵硬的直角。从此,他是必须扶着拐杖走路了。金坛中学会计的职位当然也丢了。
对一个残废的人来说,谋生都有问题,还能够“梦想”攀登学术的高峰么?
他变成跛子,但并没有倒下去。就像艾青《礁石》一诗说的那样:“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他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他的脸上和身上,像刀斫过一样,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礁石含笑看海洋,他在数学书籍中也发现了广阔的天地。
多年后有个记者问他,为何选中数学自修,他说:“我别无他选择。学别的东西要到处跑,或者要设备条件,我选中数学,因为它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道具简单。”
于是他就凭着一支笔,一张纸,和从王维克那里借来的几本书,后来又添上了上海出版的《科学》杂志,每天在杂货店关门后,在昏暗的油灯下,不管家人的埋怨,苦读,钻研。他能够得到的数学书籍虽然不多,但根基却是极为扎实。现在他还保留有过去在自学中一本厚厚的习题簿,墨迹都已褪色变黄了。
他好学,又能深思。读过的书在他脑中由繁化简,真正做到了触类旁通。这种自学的锻炼,造成了他一种独特的本领,研究问题,一抓就抓到了问题的核心(西方数学家称之为华罗庚所特有的“直接法”)。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个境界他是已经走过了。现在他正进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了,这个“伊”是对学问的追求,这个境界是王国维说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须经过的第二个境界。第三个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几句词出于辛弃疾的《青玉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第二句误作“回头蓦见,那人正在”),是成功的境界。华罗庚现在是达到了。
从第二个境界跨到第三个境界是最难的,现在就让我们看看他是怎样跨越的吧。
经过了五年的自修(从十六岁那年开始算起),他开始写些数学论文投稿。他的投稿也并非一帆风顺的,往往收到退稿的信件,编者指出:这一个题目是法国某一个数学家解决了的,那一个题目又是德国某一个数学家解决了的,等等。这非但没有使他气馁,反而令他充满自信。因为他并没有看过那些数学家的文章,但同样可以解决那些难题。这证明了他的智力并不在那些著名的外国的数学家之下。
同是一粒豆 两种前途在
“华罗庚传奇”写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不是说他以后就没有可“传”之“奇”,而是在他成名之后的事迹,世人知道已多,他在数学理论上的贡献,以及他把数学应用到生产上对中国现代化的贡献等等,也都已有不少人写了专论和报道文章了。我对数学是门外汉,我也不想人云亦云了。
但还有一点我要说的是,他追求的不是个人的成功,他对培养后进是不遗余力的。他的许多著作,也起了带动后进之功。例如他写了《数论导引》,就引导了陈景润和王元从事数论研究;写了《典型群》,就“带出”了一个万哲先;写了《典型域上的调和分析》,又“带出”了陆启鉴和莫升。上述的他这几个学生,如今亦已成为国内外知名的数学家了。列入数学辞典的“华王法”,就是他和王元在研究“数论方法在数值分析中的应用”的成果。
最后,让我们拿华罗庚自己写的一首诗作结束吧。这首诗是可以概括他的“传奇”的由来的。
同是一粒豆,两种前途在。
阴湿覆盖中,养成豆芽菜。
娇嫩盘中珍,聊供朵颐快。
如或落大地,再润日光晒。
开花结豆荚,留传代复代。
春播一斛种,秋收千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