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轧闹猛

《千里江山图》在最近两年里,大大的出了三次风头。

第一次,是2015年,陈丹青拍网络视频文化系列《局部》,作为头炮,浓墨重彩地讲解了一番,据说反响特别好。

我看了一眼,讲解者的感情异常饱满,但是逻辑上有点问题。归纳起来,就是

“《千里江山图》真好--

“为什么?”,

“因为它的作者小王同学是个少年天才。”

--“怎么证明呢?”,

“《千里江山图》如此冠绝古今的作品,不是少年之天才,天才之少年如何画得出来!”

这在逻辑里叫循环论证,是一种常见的谬误。

p1(《千里江山图》真好)-由p2(它的作者小王同学是个少年天才)支撑,p2由P3 (《千里江山图》必须是少年天才才能画出来)支撑,p3由p1 (《千里江山图》真好)支撑。

循环论证在某种语境里是很常见的。

“我们的老板是个天才!”

“何以见得?”

“他不是天才怎么能当上老板呢?”

“我们的皇后娘娘天生就有皇后的命格!”

“何以见得?”

“她没有皇后命格怎么能当上皇后呢!”

第二次,是故宫特展,学贯中西的艺术史家曹星原教授站出来撕《千里江山图》。

先亮观点:明末清初贵为保和殿大学士、大藏家梁清标在明末清初战乱和社会动荡之际、通过把握住了大量书画作品从明代藏家中流出、损坏之际,奇迹般地将一些过手的书画残片,或信息不完整的作品以自己傲世的书画知识加以拼接组合。同时利用他的高官同僚的口传播出他所杜撰演绎的一个励志青年画家的故事。最后这些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文化碎片在人们对自己的文化生存的渴望和期冀之下,被坦然地接受为那个时代的艺术代言。

曹星原再梳理文献:

傅熙年和杨新都撰文探讨该画,同时发表在《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二期上。杨新的文章根据卷中北宋蔡京的和元朝李溥光的跋文,细致地梳理后指出,《千里江山图》的作者按蔡京写于1114年的跋文看提到的画家名叫希孟,但是到清朝初年,也就是五百多年之后,却突然由宋荦在《论画绝句》中提到他在梁清标手中见的这件作品的作者是王希孟 。

曹星原感慨:

“可见杨新明确地感到梁清标的文献决不足以支持 “希孟” 就是王希孟的说法:“宋荦是在梁清标家里看到这一卷《千里江山图》而写下的诗句和附注的,但梁氏、宋氏去北宋已六百余年,从何得知希孟姓王,又何知'未几死,年二十余’”。遗憾的是杨新不但没有将问题继续追问下去,却决定将错就错:“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第三条有关希孟的生平资料,这里暂从梁宋说法。”[7] 在此我必须申明的是杨新暂从梁宋的说法不是学术不严谨,而是在他没有更权威的材料之前,只能暂从《石渠宝笈》的说法。

傅熙年接受《石渠宝笈》的记录中所认定的“王”姓要比杨新更直接:“画本身无款, 据后隔水上蔡京题字, 可知王希孟是画院学生,年十八岁, 经过徽宗赵信指点,有了进步, 用了不到一年时间画成此画, 赵佶很赞赏, 把它赐给蔡京。蔡京题于政和三年 (1113年), 则此图当在此年画成, 是有确切的作者和作画年代 , 并且画得极出色的作品,在绘画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8]傅熙年以率性的手法解决了杨新的犹豫未决,并为后来的学者铺垫了基础。”

那么有没有王希孟这个人呢?

有没有一位少年天才画学生进了画后又英年早逝呢?

曹星原认为,统统没有。

“我查阅了《宋史》和大量宋人笔记,只发现是太平兴国年间的王姓、号希孟的人,不是徽宗朝的。显然,希孟成为王希孟的过程应该是在蔡京写完这个跋之后发生的事情。

“《宋史》、宋人笔记,以及《宋会要》等处都未有徽宗因为一件进献的作品杀了画家的记载。如果真有此事,以强烈指摘徽宗荒淫为能事的《大宋宣和遗事》绝不会忽略不计。这个悲惨的故事,又通过宋荦来自梁清标。”

宋荦[(1634年-1714年),字牧仲,號漫堂,又號西陂、河南商丘人,大学士宋权之子。

由宋荦而梁清标,还是孤证。

曹星原提出的第二大疑问,是蔡京的跋。

按照蔡京的叙事,希孟图作在前,蔡京做跋在后。前后时间相差不远,图跋应该是浑然一体,状态接近的。但是,两者不但材质相差较大,跋损坏程度远远大于画作。

“蔡京的跋是写在相对细致柔软得多的丝质材料上的。而且其下面的边缘已经完全损坏,在最后一次装裱的时候还另外补了一条色相相近的新绢(见图4左下边缘)。”

考虑到作品的价值真伪判断完全依赖于蔡京的跋,跋本身的这些疑问就更应该放大来看了。

曹星原指出的第三个问题是:作品在艺术功力上的自相矛盾。

曹星原引余辉文中说的“画家的艺术语言较为单一,线条尚欠勾勒之功,行笔细弱乏力,也许这是他身体羸弱的反映。由于画家生活经验积累有限,如满载货物的船舶吃水很浅,人物的活动尚缺乏组织。” [12]

曹星原觉得真正的问题是艺术手法的水平显示出并非同一个水平。手法拙劣雷同的树干,

远山飘渺的米家山水点却很老道。

船在水中安置得极为妥当,小船远方的水岸的描绘却又相对拙简、笔法重复毫无变化、水岸的高低厚薄雷同。

她的结论是:这是梁清标的拼贴剪接之作。

梁清标之后的观画者和研究者虽然感到有某些不很妥帖的局部,但是对梁清标的信赖彻底弱化了对问题的追踪。这两方印分别是“安定”和“冶溪渔隐”,如同钉在两块石板上的燕尾卡、使两块石板合二为一;2、以梁清标的名字作为拼接的认证者和保证者:立此存照,画史我写。以“安定”印组装蔡京跋与《千里江山图》的燕尾卡,用闲章“冶溪渔隐”拼接溥光跋和蔡京的跋。

 在我们一步步拆解开图上所有的跋之后,这两方印就不再是简单的押缝印,而是两个铁证,证明了是梁清标从希孟演绎出了一个“王希孟”,又通过巧妙杜撰一个早逝的故事为这个拼接的作品组构成了图文并茂令人涕泪交加的故事。梁清标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材料通过剪辑的手法组合在一起产生了比原版文献独自所能产生的强烈影响效果。著名导演爱森斯坦认为,将对列镜头组接在一起时,其效果“不是两数之和,而是两数之积”。梁清标正是深谙书画之间的蒙太奇效应,他自如地运用文史和鉴藏知识,用他那无形的智慧剪刀,优雅地剪出一个有关一位早夭的天才画家的动人故事和唯一的传世作品。

曹星原还在另一篇文章里继续指出,蔡京的跋和溥光的跋都是双钩填墨!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象描红一样,先集字,再钩轮廓,描出来的。双钩填墨、临写、拓本及刻本是古代四种临摹书法的手法,以双钩填墨最能乱真。

字体风格是对的,

但是高倍放大之下,就出现种种描画的痕迹。

比如蔡京的字。

溥光的字。

这就是铁案了吗?还是有人不认可。

中国美术报于11月13日推出了一个擂台,叫“千里江山:谁的江山?”

在曹先生的“梁清标剪接”版之侧,就是故宫博物馆余辉的文章《三次装裱五次进宫的千里江山图卷》。余辉对这件作品的评价极高,认为这件作品“的师承直接来自徽宗的写实观念。”

余辉先生的文章一开篇,语惊四座:

“《千里江山图》卷的递藏信息基本上接近完整,可证明该图的确出自于北宋青年画家王希孟之手。该卷经历了3次装裱和5次进宫的复杂经历,特别是后两次装裱都进行了修复。”

有这样明确的档案记录,那还能有什么疑问?

再看一段,哑然失笑,忍不住要评一评。

1113年,徽宗收下王希孟呈献的《千里江山图》,第一次装裱必定近似“宣和装”(“收下”载于何处?“必定”由何而知?)

蔡京获赐此图并在前隔水写了题记。(由何而知?载于何处?)

画幅的卷首、卷尾和蔡京题均有伤痕,往中间就渐渐没有了,这是诸多观画者在千百次不规范操作,即用手指抓挠两头开合手卷造成的 (如同亲见,由何而知?观赏者都是猫吗?)。

这些不可能是蔡京留下的,他不至于要如此欣赏一个晚辈的画 (如同亲见。。)。

谁在反复阅览该图呢?蔡京在跋文里记下了徽宗的圣旨:“天下士在作之而已”,意即应当将天下的能人启用起来,令其干大事(这是一道阅读理解题:“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结合前文,希孟同学开始画得不好,得到皇帝指点,遂突飞猛进,半年則成此巨作,“在作之而已”是要去实践的意思。)

徽宗一方面称颂王希孟,另一方面要蔡京去“作之” ,即推广该图的画法,要求宫里年轻画家学仿该图的青绿画法 (诸位专家公认此张厚涂分染青绿山水在北宋画山水里绝无仅有,孤例)。

该图曾长期辗转在宫廷年轻画家的手里,弄得卷首卷尾两头破损严重,这些是无言的历史证据。(确实无言)

接下来对二次进宫和四次装裱的分析,也都在把画作上所有钤印和品题都视为真实的前提下来倒推。

余辉先生善于脑补,除了前面青年画家刻苦学习把画卷挠花了之外,“钦宗废黜蔡京,意味着其财产要被查抄,《千里江山图》又回到了内府”, “金灭北宋,劫走了北宋御府所藏的书画也包括该图”, “金代寿国公高汝砺在1224年离世之后,该图传到了南宋,被理宗赵昀收藏”,“京师六贼”遭到了南宋社会的唾弃,所以蔡题从卷首截下移到卷尾,“蒙古人灭南宋后,该卷被大都(今北京)高僧溥光收藏了,而僧人不得炫耀财富,死后成为庙产,所以沉寂三百年“,这些情节,都是合理的假设,但是绝对不足以作为《三次装裱五次进宫的千里江山图卷》的证据。

如果山寨厂造了一个假的驴包,鉴定人说:包上有L, 有V,所以必定是真品。这个逻辑大概只有包的主人会买账。

好奇搜了一下余辉先生的其它大作。标题能把人吓一跟头,比如《英国最后的绅士型学者》,展眼一看,说的是伦敦亚非学院(SOAS)的韦陀教授(Roderick Whitfield),说他是绅士型学者没人会反对,可“最后”又从何说起?征得各间英国公学的同意了吗?

一位不是英国绅士学者的美国学者,曹星原的前夫,世界公认的中国艺术史泰斗,高居翰教授对《千里江山》的评价不高:

“18岁的画家所做长卷!丞相蔡京题跋!12米长!最早刊登于《中国画报》,1973年我们拜访中国时,整个代表团都要求看这张画,但是真画很奇怪地让人大为扫兴。。船和人都是乏味的批量制造,树也无趣得很,最初的2米有磨损的痕迹,但是画心又象新的一样了。观众们很快觉得索然然后停止了观看!这位年轻人非常努力,但是缺乏想象力(这是我们的观点)” --出自他在伯克利讲课的讲义。

高居翰并不怀疑《千里江山图》是宋画,但是曹星原却认为《千里江山图》是迎合满清皇帝俗艳的口味,泡制出来的作品。

我看到《千里江山图》全貌是在央视《国家宝藏》节目上。

节目呈现的方式直接让我产生一个疑问,这样一幅在皇上指点下创作,献给皇上,意在描绘江山社稷的恢宏长卷,赐给丞相蔡京,这无论如何是不太合适的。

第二点违和感,是画中山水有造景的成分 。如傅熙年先生所云,“不是专门描绘某一特定地点,而是泛写江南,画中在某些方面会夹杂有一定的想像成分;既然会吸收前人之作,画中就会有较早一些时候的情况,”。这和北宋画坛所信仰,徽宗所推崇的写真山水的风气是相悖的。

不说范宽郭熙画的北方关中山水,董源巨然的水乡烟云,黄荃画的蜀地风光,赵佶自己画的山水,一草一木,都是写真的,有所本的。

赵佶,雪江归棹图

而在《千里江山图》里,造景的手法比比皆是,在读了牛克诚先生的分析文章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种集景的做法。

峦头,峰头借鉴董源的峰峦结构。

高山峻岭处又很接近明代仇英的《玉洞仙源图》轴,

明代仇英的《玉洞仙源图》

在表现山脚、坡脚、石脚时,《千里江山图》一律用出现在五代南派山水里的麻皮皴:

《千里江山图》有一种用皴线排叠出山路野径的画法,我们也会在巨然《层岩丛树图》轴、王诜《渔村小雪图》卷中看到极类似的表现。

王诜《渔村小雪图》卷

牛克诚先生认为,笔笔皆宋,必是宋画无疑,而那些不成熟,不完善之处,也是年轻人的手法未练达处。 我的感想略有不同:

这种集大成的做法,不太象宋代画家们推崇的把一个对象看清,吃透,反复咀嚼后做出自己的独特表达,倒更接近喜欢“集句用典,”,在互文和程式中表达自我的明清作品。

第三点疑问,就来自梁清标和他好友宋荦的互为佐证。

支持余辉的网友说:这两人都是大学问家大才子,不致于胡说八道吧!

这倒是让我想到比梁清标(1620-1691)小两轮但是齐名的高士奇(1644-1703)的事了。

当时人称三村:梁清标号棠村,高士奇号江村,安岐号麓村。

高士奇出身寒门,因为书法好得到康熙赏识。他和梁清标一样,都当过詹事府詹事。高士奇的学问底子不行,写了几本书据后人论证都是剪刀加浆糊,背靠皇家藏书资源,以窃人之美为主。

但是高融会贯通能力是一流的。康熙说,以前的老师只告诉他要读四书五经,只有高士奇告诉他,诗文都是有朝代色彩的,这下让康熙醍醐灌顶。

在追求文化艺术知识的问题上,康熙好比一般网民,高士奇就类似善于现炒现卖的小顾,双方打得火热。但是高士奇干的另一个事一般人也干不出来,他把大量的赝品充真品进上,这个记在他自己的小账本上。他的账本上书画交易分为九类,其中“进字号”和“送字号”录有大量赝品,而“永存秘玩上上神品”、“自题上等手卷” 则是自藏,附有购入价,格式是这样的:

进字壹号

康熙四十四年六月拣定进上手卷

元 赵 孟 頫 书 天 台 赋 一 卷(不真)二两

唐 张 旭 草 书 汉 三 铭 一 卷(不真)二两

宋 米 芾 楚 山 新 霁 图 一 卷(绢本,赝)三两

唐贯休山林罗汉二卷 (绢本,赝)四两

永存秘玩

康熙乙酉年六月审定

晋王右军袁 生帖一卷 (宋刻丝山水包手,即此包手约值一大锭,无上神品,右军墨宝)五百两。

唐释怀素论书帖一卷 (后有赵跋,真迹,神品)一 百二十两

宋徽宗摹张萱捣练图一卷(永藏,重器)六十两

宋夏珪溪山春晓图一卷(真迹,上上品)一百六十两

这个账本后来被罗振玉出版,叫做《江村书画录》。罗振玉在此书跋语里大惊小怪地说 :“案文恪(高士奇谥)以韦布入侍近禁,位至列卿。遭遇之奇,古今所罕。而通贿营私,屡登白简。赖圣祖如天之仁,始终保全,宜何如冰渊自惕,乃竟以赝品欺罔,心术至此,令人骇绝。其留此记录,以遗后人,殆不啻自暴其恶,爰付印以传之。”

晚清遗老,就这么不能明白明朝遗民的心吗?

高士奇出生那年,北京的朝廷灭亡,南明小朝廷还在。后来的扬州,江阴,嘉定的大屠杀记忆,也不是轻易能抹去的。高士奇出身钱塘寒门,得到破格提拔,但是却要冒着性命风险,在一个小本本上兢兢业业地记下每一笔欺君的事实。这种曲径通幽的平衡,焉知不是“明代遗民清初宠臣 们里都心心相印的一种策略?

拿赝品进上的事要能长期行得通,要么是赝品入库后不再经第二人眼,要么是所有相关高手都缄口不言。这事细思极恐。

梁清标和宋荦都是世家子弟,与高士奇出身有云泥之别。梁清标和宋荦之父宋权都是明代进士入仕,清朝的降臣,所谓贰臣。他们的心理只能比高士奇更扭曲。

高士奇的贪财腐败是上了《清史稿》的,其四大可诛的罪状都和收受索取贿赂有关。梁清标,宋荦和高士奇关系很好,宋荦有诗: “昭代鉴赏谁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 这样的推崇里,多少是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多少是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真是很难说了。

总而言之,梁清标,高士奇和宋荦这样的汉族文化精英,因为时势所迫,对满清俯首称臣,但是在内心对清代皇族却是轻视的,一厢不肯把真品神品拱手相让,同时又有足够资本资源再造出神品神话,以备后人进献,也可以是一个动机。事实上,此画很快就流入大内,成为乾隆至宝了。

所以,美术史真的很好玩,也很耐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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