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下)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找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下)

张行健

玉秀的枣树

瘸腿疼到极致,三跛子就吃止痛片。起先三片五片,后来十片八片,再后来呢,就一把一把吃进嘴里,像年轻时吃炒熟的黄豆儿。

腿疼非但没有减轻,他的胃却被吃疼了,他便改吃药片为喝白酒。

酒是村里代销店的散酒,便宜。三块钱就买一瓶。散酒度数却高。六十二度,一口喝下去,嗓眼里像滚动一团儿火苗;二口咽下去,火苗就在肚里燃烧;第三口灌下去呢,日怪,被驴踢过的脑袋,就晕起来,眩起来,身子就想飘起来。

这样的时辰,三跛子的病腿,便发麻,发木,便铁一样没有知觉,任由身子拖着,走在来往的村路上。

代销店小老板是一小老汉,小老汉眯逢着眼窝打量他。生发一串嗬儿嗬儿的笑。你狗儿的三跛子真是大斜门儿,本事不见大,酒量却见长咧。你该焖上猪肉粉条子,再拌上花生米呀——那就是神仙咧!

三跛子没那个口福。女人柴妞儿早已殁去;女儿宝凤早已远嫁他乡,还跟了老公在南方打工,一年只有过年时看望他一回,还匆匆忙忙的;儿子宝孩常年不在家,儿媳在家却在镇上,给上小学的孙儿做饭呢。他跛子让谁给他焖菜呀?不用,都不用,三跛子有三条黄瓜,两根大葱就够咧,就是顶好的下酒菜,就吃出噌噌声响,咂出滋滋美味。

一两下肚,三跛子面红耳赤,气涌丹田;二两下肚,三跛子想入非非,蠢蠢欲动;三两下肚,确定目标,眼前幻化出田玉秀形象;半斤喝下,他就敢一摇三晃,于暮色里朝着田玉秀的院落走去。

田玉秀命苦。教员没有转正,丈夫又死于井下,一个宝贝儿子,无奈又顶替丈夫名额,也在井下受苦。成了农民的她,整日在家,种五亩薄地,看两个孙儿,亦闲亦忙,平淡度日。

基于当民办夯实的那些根底,细心的玉秀对鳏夫三跛子多有照顾。丈夫留下的衣裤,改一改,裁一裁,改装成三跛子能穿的;隔一段时日,她会到三跛子的院里,给他洗衣物,拆洗被褥收拾里外。有时她做下好饭,也会叫三跛子到她家去分享;三跛子呢,自然不会冷落守寡的田玉秀,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呢,他腿虽瘸,人却勤恳,田玉秀的五亩地,他抽空打个帮手。他会犁地耙地还会随着瘸腿的摇摆去摇楼;他会锄地打垅还会细心地作务棉花。有一样他不行,他挑不了茅粪,挑茅粪不同于挑水。他挑得了水,桶里可以盛多半桶,净水即使洒在路上也不打紧。茅粪洒路上,是遭人唾骂哩。三跛子却是灌粪高手,一担茅粪放在地头,拿了芦葫瓢舀了一瓢,灌进棉行里。粪水灌进合适位置,太靠近棉花,会烧死棉苗,太远了,又粪力不足,三跛子会掌握好分寸,灌得快速利落。田玉秀家的棉花,长得很是出色,夏日里青绿浓郁,秋日里棉桃如雪,晃白了乡人的眼窝。

玉秀的院子里,点缀有两棵树,东墙根是枣树,西墙角还是枣树,东墙根是脆枣树,西墙角是木枣树,粗眼看去,两棵树都如三跛子样歪着上身,表面很质朴的样子,都圪圪瘩瘩,都黑褐颜色,都粗糙且丑陋。将脸子凑前去细瞅,却能看出些许区别。东墙根的脆枣树,皮子褐灰,但有淡绿的青晕,条纹密集细腻,排列得体自如,树身树枝的圪瘩也小小巧巧。三跛子拿手抚去,貌似涩巴的皮子,却着实光滑。八九月里结下枣呢,当然是脆枣了,模样俏皮,皮儿莹莹地透些光亮,咬一口,清清地甜脆,蜜样的汁液漫上牙床,就甜浸到人的心里;西墙角的木枣树,村人叫木圪瘩枣,树身树枝,线条粗糙,大小圪结遍布,树皮也乌乌地泛黑,纹路宽厚深长。结下的木圪瘩枣,皮厚,肉肥。生吃时,一咬,木囊,皮,筋,没味儿。木枣儿却能存放,晾到厦坡,晒到屋顶,一个冬季下来,年关春节时,皱了皮子的木枣,皮儿深红,颜色深沉,这时候再吃,甜、绵、酥、香、肉、醇味悠长。

年年收枣时节,玉秀便有了自个儿的筹划,三跛子呢,被玉秀请了来,作一个筹划的参谋。三跛子心儿细,就提前备好竹杆儿,簸箕,老式木斗,柳条圆子,还把几条口袋扫了又扫。他把筹划说于玉秀,脆枣儿放小斗小缸里,好蒸枣儿馍,吃枣儿糕,腌酒枣儿;破了皮伤了肉的呢,酿它一缸两缸的枣儿醋;木枣儿装在袋子里,晴天里就散在屋顶上瓦沟里,一月两月地晒,好存放好给过年备用。

玉秀常被三跛子的周到和细心打动,当民办时,他是个周到细心的好教员,回到村里,又是个过光景的有心人。她对这位三哥的感激,是无以复加的感激。

打枣这天,三跛子早早来到玉秀家,拿了绵笤帚,先把土院清扫一遍,扫出一片少有的清净。扫出玉秀干干净净的期盼。三跛子又将玉秀家的旧席新席棉垫床单悉数抖落出来,齐齐铺在树下,铺出一面宽大的炕来。鸡鸭们上午是不准放开的,圈在窝里,锁在笼里,不许它们出来乱跑乱拉。小花狗很乖,晃着尾巴看稀奇,知道家里今儿非同寻常,就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三跛子腿跛,却很会上树,光溜笔直的杨树,双腿钳子一样夹住,双手镊子一样抱住,一窜一窜,就上去了;枣树枝杈多又都是圪瘩树结,双腿夹住一处,像钉铆嵌在那里,两条胳膊便可自由运作,如在地上一般。

  三跛子在树上拿了竹杆儿,树下玉秀仰脸叮嘱,“三哥,——你可留意点,打多打少无所谓,贵贱别把你掉下来——”

三跛子一笑:树上掉下的,只能是枣子,不会是三哥,拾你的枣好咧——。言罢,第一竹杆就括打出去,早已熟透的枣子,雹子一样扑碌扑碌落下来,接着,二杆三杆打出去……三跛子打枣儿,只打枣枝枣叶儿,不伤枣子本身,运竹杆的双臂,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这就忙坏了树下的玉秀。

整整半个晌午,脆枣树和木枣树上,枣子枣叶全稀疏下来。三跛子建议,把最高枝头的枣儿,就留下来,让枣树爷爷也留几个娃娃过冬,来年呢,还要指望着好好结枣呢。这样,每棵树梢上,都挂了一串红嘟嘟的枣儿,在轻松了的树枝上,在深秋的凉爽里,活蹦乱跳着,尽情展示一串串迷人的紫红。

那些摔破皮肉,又一时吃不动的枣子,三跛子就帮着玉秀,把它们酿成枣儿醋,再一坛坛淋出来,田玉秀堂屋的桌下,揭开桌帘,一排三口四口的瓷坛儿,黑黑地泛一些光亮。从容地揭了盖子,顿时,屋里溢满枣醋的醇香。

整个的劳作过程,三跛子是踏实而投入的,就如同多年前帮玉秀辅导功课的投入一样,他心无旁鹜,埋首干活,这也正是田玉秀欣赏他的地方。

浓郁枣醋的醇香,不足以让三跛子陶醉,让三跛子陶醉的,是代销店的散装白酒,不仅仅陶醉和晕眩,还幻化出许多美妙图景,产生许多刚烈冲动,还赋予他朝美妙图景走去的勇气,他走得急切而义无反顾。

三跛子是在一个夜晚的酒后朝田玉秀屋院走去的。以前的两次酒后他曾经动过去的念头,往往走到半路就打消了想法,骂自己是混账东西,借酒撒疯去欺负一个心爱的寡妇,也不洒泡猪尿照照自个儿的南瓜脸,骂着,不由抽自己的耳光,搧得噼啪作响。这回不,这回三跛子酒喝得不少,任何的犹豫和纠结,也难以阻挡他颠簸前行的脚步。

还好,刚入夜玉秀尚未插大门,三跛子斜着身子进来,随手插上门。小花狗汪汪地叫了一声跑过来,见是熟悉的瘸身形,就乖乖摇起尾巴以示友好,以示亲密,三跛子朝花狗踢了一脚,心里骂道,狗日的,你三爷要和你家主人亲密呢,你凑啥热闹?一边呆去!

那时玉秀正在灯下织毛衣,是给三跛子织呢,听外面花狗的叫声,还有一轻一重的脚步,知是三哥来了,刚走到厅门口去接,三跛子就歪歪扭扭倒进玉秀怀里。

那是一面温暖柔软酥热的怀,三跛子一头扎进怀的温存里,欲叫欲哭欲疯欲狂了,终了只是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用脑袋去拱那一片高耸的温柔。

玉秀这样中年女性的胸是开阔丰腴的胸,就如同山塬上那片“十亩园”,博大而丰肥。这片塬今儿就交给了三跛子,任由他去开垦和耕耘。

三跛子浑身颤抖着在塬上行走,他揭去了塬面上所有的披挂,他真正领略了有些阅历和沧桑的土塬,那种秋色迷人的曲线,那种撼人魂魄的凸凹,那种激越人心的起伏,那种任你颠簸的包容,那种配合你共同抵达爱潮彼岸的实惠……

三跛子在塬面上,变作一柄犁铧,他使尽浑身力气奋力耕耘,走进白云飘忽中,犁进秋草纵深处,终了如一只土塬公狼,生发出惬意释放的嗥叫:呜——呜——呜——

玉秀则像一只绵羊般,温顺地用温热毛巾给三跛子揩汗,从额头直到脚趾头,揩完了躺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三跛子,像年轻时拍着她的儿。

  玉秀:三哥,你夜里每次来,咋都喝了酒?

  三跛子:俄不喝酒就没有来的胆量。

  玉秀:三哥,以后夜里,想来就来,不用喝酒的,我玉秀的大门,给三哥开着。

  三跛子:秀儿,你待俄,太好哩,村里只有你把俄当人待哩。

  玉秀:你就没有娶秀儿的打算么?

  三跛子:秀儿愿意嫁俄,俄就敢娶,好歹这一辈也做成这一样事儿。

  那时候三跛子和田玉秀紧紧搂抱着,三跛子将整个身子嵌进玉秀怀里了。

  那以后的夜晚里,三跛子隔三差五便到田玉秀的屋舍里来,说些生活的零碎,筹划二人的大事儿。

  这一夜三跛子推开田玉秀虚掩的大门时,同往日一样的,小花狗儿在蹦跳着迎接他,同往日不一样的,是院子里放一辆摩托车。

  三跛子知有来人,哪敢贸然入内,他悄然躲于墙角那棵枣树背后。

  断断续续,三跛子听出是玉秀的儿子从矿井回来,回劝说他妈来了。

  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脸红哩,你就不知道我的赤娃叔,说的有多难听哩!

  三跛子听出一些惊觉,听玉秀儿子说出赤娃叔,那不就是牛赤娃儿,就是村干部牛革新么,他对玉秀儿子说了啥?

  大老远的他牛赤娃找到你,就是为了说你妈的坏话?就是为了坏你三叔的名声,他,他,他作为一个村干部,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玉秀的声音。

  正因为是村干部,我赤娃伯才要维护村里的和谐,打击坏人保证村里的安定团结。什么三叔三叔,瘸跛子一个,妈你也得照顾点体面,让我在矿上下井时省心一些。

  你不能这么说他,这多年来他对妈是真心的,又帮衬了咱家许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你咋能听旁人嚼舌头?

  我不管那么多,我在井下就操心的了,还让我再操心你,你行行好吧,和那跛子断了,断了,一切都好了,如不断,让我踫见三跛子,把他那条好腿也打折三节!

  ……

  枣树下的三跛子,又惊又怕又气恼,他明白了事情原委。他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让玉秀夹在中间,两头作难两头受气的,他喜欢玉秀,也珍惜他那条健康的腿。

  好腿拖了瘸腿,三跛子拨开浓郁夜色,匆忙逃离枣树, 远离了田玉秀院落。

  今夜,三跛子又喝了散白酒,又一步一步地朝了田玉秀院落走去。这回,他不是去会田玉秀的,他是去会那棵老枣树的,是老木圪瘩枣树。

  可以说,老枣树是他三跛子和田玉秀爱的见证者。他们在树荫下干乡村的零碎活计,拉扯绵长的生计话题,分享收枣儿的快乐,穿梭日月的忙碌,就二人在房中那些隐秘事体,老枣树也透过窗玻璃看得一清二楚……三跛子思谋多日,决计将自己挂在老木圪瘩枣树上,以表达对玉秀至死不渝的心志,生不可以在一起,死要死的有些纪念意义,还有比人生的真爱更有意义的事情么?老枣树是他人生终结,更是他爱的归宿,老枣树会笑吟吟欢迎他,玉秀更会为他的选择感动,会铭记到老的,一早一晚看到老枣树,一早一晚会想起忆起他的……

  三跛子带着如此决绝,朝玉秀家的老枣树颠去,为给自己壮胆儿打气,他事先喝了半斤白酒,酒精催涌他来到老枣树下,且选好了一处拴皮带的位置。

  那时候夜色深沉。

  他要最后看一眼玉秀的小院小屋,最好再看一眼小屋里的玉秀。

  难道玉秀不会再从屋里出来,到小院里,看看鸡窝堵好没?看看院门拴好没?或者,到院墙角的茅厕去一下?

  三跛子最后期待着。

  由远而近,村巷里响起一阵摩托声。

  摩托响到玉秀家院门口,院门被啪——啪——敲打着,同时有人唤一句:妈——,开门,我回来了。

  冤家,是田玉秀的儿子回家了。

  玉秀自屋里出来,开院门迎进儿子。

  咋这么黑还回来?玉秀关切地问。

  嗨,我必须今夜赶回来,后天我赤娃伯家大喜事哩,我明天得给人家帮忙干活呢,妈,我得赶紧把灯线拉到院子里,摩托坏了,要趁夜里修好,明个要到集上给赤娃的家买肉买菜呢。

  母子俩进屋去拉电线的当儿,三跛子懊恼地离开老枣树,悻悻走出院子,远离了玉秀家。他能想像到如不赶快走开,等一会电灯照着小院儿,如同白昼的样子,那该是个怎样的局面。

自家的核桃树

  三跛子在村巷徘徊。

  长短不齐的两根腿,一轻一重,敲打着黑魆的土路。

  今儿非同往日,往日的夜路,少人行走的死寂,今夜的路,偶尔被踩得破碎。

  那是一些沉重或轻松的脚们,承载了硕大或弱小的身子。身子们是去往村干部牛赤娃牛革新家的,当然,也有去过了往回返的。

  三跛子就躲开这些去的或返的身子,拐到更僻静的村巷。

  他朝暗雾喷一口浓痰,也朝了那些模糊的身影。身影们是去牛革新家的,是去帮忙的,干活的,讨好的,像田玉秀的儿子,专门请假回来帮忙哩。

  三跛子的家和村干部的家一墙之隔。村干部牛革新的小儿子结婚,一面宽阔的院子里前两天就搭着棚子,垒着灶炉,搬着桌椅板凳,,吊几盏雪亮的电灯,忙碌着帮忙的乡人。

  村干部牛革新,现在气八粗得赛过牛,支书村长一肩挑,权力大得无人比。小儿子结婚一事还没通知呢,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乡邻争着抢着去帮忙。

  狗日的,讨好吧,讨好吧,说不准哪一天,就把老婆妹子搭给人家啦!

  三跛子气咻咻骂一句,朝了黑影又补了一口痰。

  三跛子不去凑那个热闹。作为隔壁邻居的他,也听不惯隔壁那闹哄哄的嘈杂,远远地躲着,把自个儿点缀在村巷的僻静处。

  三跛子是信步拐着,由了一长一短的两根腿,随便把他带到哪儿,哪是随便呢,这不,走着,走着,就拐到去往儿子房院的那条胡同了。

  三跛子也说不清楚咋就不自觉地拐到了这里。看来瘸腿也是有灵性的,也知晓脑子里的那一点念想。来就来吧,夜雾里再眊一眼那一排瓦屋,那可是五大间青砖瓦屋哩,那是他三跛子大半辈子心血的结晶,它耗尽了他的积蓄和能力,才矗起那一排能让儿子说到媳妇,能让自己腰杆挺直,也能让他像个男人样样的瓦屋。

  瓦屋完工的那天,他吐了一口长气,也吐了一口殷红的血,那是累的,昏睡了三天三夜,当再次站立起来时,也让儿子宝孩立起了一个家庭。

  一排五大间瓦屋,儿子住了西侧三间,把东侧两间让他住。他摆摆手,执意要回到老屋去。老实的儿子娶了邻村一个模样俏皮的女子,三跛子要给小俩口一个独立空间,他不愿让自己跛瘸的身子,令人生厌地点缀在小两口生活中。

  一晃几年下来,儿子到南方打工,儿媳也陪孙子在镇里上学。宝孩儿曾给他一把钥匙,让他没事的时候,照看照看屋院,村里虽说太平,村干部整日喊着要构建和谐农村,毕竟也有些不安分的小年青,跳墙翻院,偷鸡摸狗。这样,隔个半月二十天的,三跛子就会到新院照看一回。

  能怎么照看呢,无非是收拾一下院落,清扫一下落叶儿,透过窗玻璃看看屋里,看门窗有没有异常,他轻易是不进去的。在院里待一会儿,呆一会,就出来锁好大门了。

  有一阵三跛子心烦意乱,情绪躁躁地没着没落。那条病腿也趁火打劫,且痒且痛兴风作浪。这一日他拐到了这偏僻胡同,来到儿子的院门前,奇怪的是大门口放一辆崭新的摩托,红色的。三跛子辨得出,是一辆女式摩托,其实那是一辆高档的电动自行车的,三跛子还是辨不得。莫非,莫非是儿媳回来了?不可能呀,以往,儿媳是骑了车子的,即使带着小孙子回来,也是让小家伙坐后座上。

  三跛子颇觉蹊跷,难道,院里进了小偷不成?里面锁着,要知道,他是有钥匙的,慌忙掏出来,平静一下情绪,院门打开了,他敛了粗重的呼吸,放轻脚步,走到台阶上。屋里传出男女的嘻笑,是那种暧昧且狎昵的感觉,能听出女的是自己的儿媳,而男的呢?这时节,儿子宝孩绝对不会回来,那,这男的是谁?

  三跛子脑袋轰——地大一下,晕一下,他猜测出一个可怕的人来。刚才,从声音里,似乎能辨出一些,但不敢肯定。

  多日来,三跛子从村人的目光里,看出一些些奇怪,那是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有人问他,三跛子,宝孩儿还在外打工么?外头挣下钱儿了,家里挣下人咧!

  嗬儿嗬儿嗬儿——

  那是一串串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他不清楚那笑的含意,笑声变作一枚枚坚硬的石块,砸在他的脸上。他心生疑惑,一个问号也烙在心里。

  今儿,这问号就找到答案了。

  三跛子推了厅门,走进厅里时,便听到里间男女的呼叫,还有深深长长的呻吟。

  好一对狗男女,大天白日的,就敢做这苟合脏事!三跛子气愤地欲闯进去,倏忽间他站住了,他不可以进去,他得给儿媳一点面子,他不能过分地让她难堪,他毕竟是她的公公;他得为远在外地打工的宝孩儿保留最后一点面子……

  三跛子已从淫邪的呼叫声里,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在客厅里大嚷一声:

  牛赤娃——你狗日的还是村干部里,你狗日的还支书村长一肩挑哩,你就干下这等下作事儿哩——

  三跛子的叫喊显然是一颗炸弹,把里屋的二人炸得一时发懵。

  屋里果真是村干部牛赤娃和宝孩媳妇姣姣儿,牛干部正把一颗硕大的牛脑袋抵在姣姣儿小巧却挺拔的双乳间,而下身宽大的两扇屁股,正在奋力夯砸……村干部是两月前勾引上姣儿的,并给姣儿买了一辆便捷漂亮的电动车。当然,还承诺过几年给姣儿批一面宅基地。

  姣姣儿是乡村那种有点姿色却没主见的柔弱女子,青春的枯寂和对虚荣的爱慕,使他没能逃过牛革新的那点手段,像一只兔子,被一只老狼猎获,就任由老狼的蹂躏和玩弄。

  姣姣儿被公爹的响雷,炸得浑身发抖,一张泛红的脸儿霎时白成麻纸。牛革新也被吓了一跳,后悔自己过于大胆以至于让人逮个正着。村干部毕竟是村干部,瞬间就镇定下来,还没忘安慰姣儿两句:没事儿的,有我呢,量他个三跛子球毛也伤不了一根。

  牛赤娃,你个驴日下的,你猪狗不如呢,你个割球仔的!宝孩儿在外打工,你就忍心欺负他的女人?宝孩比你家儿子还小哩,你就不怕作孽,让老天收你么——

  村干部牛革新刚一走出里屋,三跛子就骂着一头撞向了他——牛赤娃,老子跟你拼了——,三跛子哪是牛干部的对手,早有准备的牛干部身子一躲双手一推,三跛子就狠狠摔在水泥地板上,他是那条病腿着地的,疼得他一时间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早已人去屋空,水泥地面的凉爽凉进他的骨头里,让三跛子也清醒了头脑,他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等丑事只能埋进心里,千万不可以让儿子宝孩知道,自个不说,村人不会告给宝孩的。

  把丑事埋进心里,也把仇恨埋进去了,三跛子想以死来无声控诉牛赤娃的恶行,既控诉了他,又可结束病腿的无情折磨,还能减轻儿女的负担,这可是一举几得的大事、好事,三跛子一时决定的事,就铁心了,三匹马四条驴也拉不回转咧!

  对于他的吊死,村人会猜个七七八八,村人精明着呢,你牛赤娃仗了权势,一次次欺负他,不给他分坟地,辞了他的民办教员,阻挠他和田玉秀的婚事,霸占他的儿媳,平时大大小小的欺负,举不胜举……让村人的议论鞭子一样抽打牛赤娃的心,对于他的吊死,村人猜不着的,是他主动的一面,是他患了骨癌的折磨,他永远守口如瓶,是他为了解脱疼痛,远离那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免去儿女们沉重的负担……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三跛子再最后看一眼那一排属于儿子的瓦房,心里便滋生出对远方宝孩的念想,滋生出对儿媳姣儿的怨恨,说到底是对牛干部的仇恨。仇恨化作他寻死的力量,一股一股,在心底涌动。可是,吊死呀吊死呀,竟没有找到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这让他纠结且怨愤,纠结找树的不顺,怨愤自个儿的无能。

  三跛子拐回自己老院老屋时,夜已很深。隔壁牛赤娃的院落,帮忙者早已散去。同往日般一片静寂,不同于往日的,那一排高大的屋沿下,居然吊着几盏大红的灯笼,把院落及四周涂抹了一层血色,高大的门楼前,还搭了气派的彩虹门,这就叫张灯结彩吧。

  三跛子是踏了血色回到老屋的。他在西边,牛赤娃在东面,东面高大豪华的宅屋,把他破旧矮小的茅屋衬比得愈发卑琐,就像身材高大,牛头马面的牛赤娃比之于他身子趔趄的三跛子一样,就像人家支书村长一肩挑,比之于他一介小村民一样。三跛子一直承受着来自于牛干部的多重压力,房屋的,身材的,身份的,在压力的阴影下,他如一只苍老的狗,自卑地躲在生计的角落,沉默寡言,苟延残喘。

  三跛子黑喑里大睁了眼窝,他睡不着是因了阵阵腿疼,是因了重重心事。此时的眼窝看着窗户,窗纸上就有树叶的斑驳,哦,那是自家东墙根的老核桃树,宽大的叶片被东院的灯笼投下的光影哩,树叶在夜风里晃动,窗纸上的投影也跟了晃动,晃动出秋夜的静谧。

  核桃树;

  自家院里的核桃树!

  怦——

  三跛子的心动一下;

  怦——怦——

  三跛子的心动两下;

  怦——怦——怦

  三跛子的心狂跳一阵;

  为啥就没想到自家的核桃树呢?真是老了就一塌糊涂,还跑到坟地找柏树哩,还跑到村校找桐树哩,还跑到玉秀家找枣树哩,放着自家的核桃树还挑三拣四哩,真是老了就一塌糊涂。

  三跛子倏忽间兴奋起来,有了眼屎的眼窝里,发放出亢奋的光点,把夜雾燃烧得噼啪作响。

  一个崭新的决定,激动得他一下从土炕上坐起来。

  牛赤娃,你个割球仔儿的东西,你的小儿子不是结婚么,你不是大摆宴席为儿子庆贺么,你不是宴请你那些头面人物么,你不是让全村人给你随礼相庆么,好咧,俄活不到人跟前,走不到人面前的三跛子,也破例送一个大礼给你,谁还有俄这个礼物大呢,狗日的呢,割球仔的东西!

  核桃树是三跛子老父亲亲手栽下的,细算一下,一百岁了,一百岁的核桃树,哪里都是粗的,粗腰身,粗枝条,粗大的叶片。核桃树浑身是青白顔色,摸一下,蹭一下,手上和身上,就有了细粉一样的东西。结下的核桃是绵核桃,个儿大,仁儿多,肉香甜,核桃皮呢,却薄薄的一层,手一捏,牙一咬,就破了。每年秋里,要收三四蛇皮袋子核桃,给宝孩一袋,宝凤一袋,自己还留一两袋子,一个人的日子,枯焦了,口馋了,就砸了核桃吃,脆香的核仁,让满嘴生香,让心田滋润。

  可是,也因了核桃树,与邻家生过气,有过口角,产生过不快。

  核桃树紧靠东墙根,自然有不少枝杈越过墙头,长到属于邻居牛赤娃、村干部牛革新的院子里。早些年,作为邻居的牛赤娃倒也相安无事,树嘛,由着性子长哩,管是谁家的院落,越过墙头枝杈上的核桃,牛赤娃还会送到三跛子家;作为村干部牛革新就不行了,特别是牛赤娃追求三跛子小妹无果,之后态度就变了,一会嫌核桃树枝遮挡了他家院里的阳光,一会又嫌烦枝头枝梢刮风时划拉了他家的电线……口角就由此而生。从牛干部家的院子里,常常会甩过来含沙射影的骂,那通常是牛干部的儿子;或干脆放开嗓子指桑骂槐,那通常是牛干部的婆娘,三跛子一家人听得生气,也无可奈何。

  牛干部家大儿子追求三跛子闺女周宝凤无果,两家关系基本恶化,某一日牛大儿子居然掂了斧头,蛮横地把那几条枝子生生砍断……

  这可心疼死了三跛子。核桃树曾是他家的救命树哪,三年困难时期,他才六七岁,是每年那一树的核桃,才没使家人饿死,还有后来多年的春荒,是核桃换下的粗粮,帮家人度过饥馑的日子……

  斧子砍在核桃树上,疼在三跛子心头,砍断的枝条流着汁液,分明是三跛子的眼泪。

说也怪,核桃树断枝处,如革命先烈前仆后继,不长时间那枝子又顽强地长出,且伸展开去,依旧探到牛家的院落里。这回三跛子怕被邻居砍断,曾有言在先,探伸过去的枝杈上,结下的所有核桃,就归牛家所有呢。这样,牛家一权衡,才停止了疯狂的砍斫。

  说也怪,凡是探伸到牛家院里的核桃枝,叶子是少有的繁茂和硕大,小蒲扇一般,于风中招摇,枝杈上就是不结一颗核桃,如同一个结了扎的女人。

  老天长眼呢——!

  院子这边宝孩低低地说——;

  核桃树敢情也是有灵性的——!

  核桃树下三跛子默默地想——;

  这时坐在炕上对着窗纸发呆的三跛子,倏忽间蹦出一句瓷实的话来:

  多年不结果的核桃枝子,将在牛赤娃家大喜的日子里,会结出一个三跛子的!牛赤娃,这是跛爷给你最好的礼物。

  一夜没睡的三跛子,眼肿成两颗青核桃,老核桃皮一样的皱脸上,条条缝缝里都藏了一些笑,那笑不是装出的,不是挤出的,是从心河里流淌开来,在脸子上绽放的,远看是一片核桃叶,近瞅是一朵老菊花。

  这样,三跛子又在阳光睛好的时分,带着核桃叶的鲜活,带着老菊花的生动,笑吟吟走出他的院子,一拐二拐,拐到彩虹门前,走进邻居牛赤娃,村干部牛革新的院落了。

  一面宽敞的院子里,搭了几排红色棚布,棚布里外走动着忙碌的乡人,有帮厨的,有贴喜联的,还有闲坐吸烟喝茶的,都是锦上添花者,喜庆么,就是图个热闹增些人脉的。

  三跛子的到来,并未引起乡人的惊讶或惊觉,邻居么,平时有多大的过结,这等喜庆的事,也该到场的,面子情也该如此。这样,就有熟悉的脸孔们,对三跛子打一个或浓或淡的招呼;也有昔日教过的学生们,躲不过去了,唤他一句周老师;也有装作没看见他的,或埋头洗碗掰蒜,或仰脸遥视青天;也有开玩笑极不恭地唤他一句斜门——你也拐来咧。他一律奉送一个菊花的微笑。他不像往日那样,在心里计较了。倒是主家牛赤娃牛革新,对三跛子的到来略显突兀和惊诧,原来是仇家嘛,居然也来了。当确定三跛子前来庆贺无疑时,支书村长一肩挑的牛革新,便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嗬儿嗬儿笑着,给三跛子递去一支烟,以往的恩怨情仇算是烟消云散。

  三跛子颇有范儿地被“一肩挑”让到席位上,便与同席者一起,大口吃菜,小口饮酒。一肩挑爱摆排场,酒是十年陈酿老汾酒,三跛子第一次喝,觉得醇醇绵绵韵味悠长,就索性同乡邻们大口喝酒小口吃菜,还不忘把眼光放开去,捡拾一些有用的元素。一肩挑院子好宽阔好排场,别人家最多是五间宅基地,他家是十二间,十二间高大瓦屋一字排开,院落呈了正方形状,像一美术大字国家的国。三跛子眼光去看墙根,属于他家的老核桃树的枝杈,正不亢不卑地伸过来,主枝已小腿般粗壮了,丛枝也有许多,由于伸探过来的这一主枝,目前尚无结下核桃,叶儿就茂密成一团神秘的梦。三跛子透过叶片的遮挡,寻找到最适合套皮带的一处,那一处正好有一个树结,而黑乌的树结正好挂住宝孩买给他的那条黑乌的皮带。

  今儿深夜,确切地说是明儿个黎明,三跛子将走进那一团绿色的梦里,在神秘中增添一些恐怖。

  嗬儿嗬儿嗬儿……

  乡邻兴奋,三跛子更兴奋,兴奋就是一道下酒的好菜,何况还有一桌子的荤荤素素,鸡鸭鱼肉,今儿不喝,还待何时?从日影正午喝到日坐西山,三跛子才同东倒西歪的人们一起,也拐着也偏着也摇着,离开牛干部院落。

  三跛子是凌晨三时酒醒的。酒醒了,脑袋也分外清醒,他穿上了早已备好的一身黑衣,想了想,又脱下黑衣褂子平铺在炕上,用以前攒下的白粉笔,在脊背书写两个粗粗大大的白字。他纠结了,纠结于用繁体写还是用简化字,胸前一字是通用的“哀”字,后背一字是繁体的“丧”字,他将雪白的粉笔蘸了清水,这样写下真切而不易擦落。

  三跛子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同多年前当民办教员出板报一样,片刻,两个白色大字落成,他就穿上了写有“哀”“喪”字样的一袭黑衣。

  那两个字,一个是古朴的隶体,一个是周正的黑体。

  凌晨三时抑或四时,村庄沉浸在八月的睡梦里,远远近近的树上,有各种鸟儿们在欢快地鸣唱和抒情,鸣唱村庄的和谐,抒发乡人的幸福;地上和草丛里的秋虫也一个劲地啼叫和喧闹,啼叫生命的秋天,喧闹乡村的庆典。三跛子在这种氛围里,悄悄爬上心爱的核桃树,登高望远,深情注目一下他熟悉的村落,还有村落对面的土塬。之后就收回目光,敛一敛底气,悄然又小心地跨越着枝枝杈杈,那条病腿此时没有了疼痛,昨日的酒仿佛全灌进腿里,木木地,也听从他的支配。顺着粗壮横枝越过了墙头,到了邻家地界,邻家许多红灯笼高高悬挂着,但失却了夜里的红亮,显然也已疲惫入睡,红色的棚布们静静立着,恭候天亮后的客人。三跛子笑一笑,再笑一笑,他已找到树结的位置,且在那个位置上拴好了皮带。皮带套着一个圆圈,比裤腰要细,比脑袋要粗。

  三跛子双手紧抓树枝,脑袋一点一点钻进皮带的圈套里,脖颈,就卡在套子里。双手,一点一点从树枝上松开来,松开来,全身的重量,就放在皮带套住的脖颈上。

  核桃树上,终于吊着一身黑衣却缀有白字的三跛子。

  三跛子起初感觉脖颈勒得生疼,气儿憋得难受,眼珠眼仁直朝外凸,后来就有了晕眩的快感,朦朦胧胧,缥缥缈缈,脑袋里又像灌进二斤高梁白酒,眼前,眼前是灯笼的火红,是衣服的乌黑,是乡村此时的灰灰白白……

  天一点点麻亮;

  客人们不久将会光临;

  这个宽敞的院落里,必定会有别样的热闹。----(完)

(责任编辑:张辉)

短篇小说有奖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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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参赛稿件必须是原创首发,在任何媒体和微信平台发表过的作品禁止参赛。一经发现即取消参赛资格。

5、征稿时间:3月15日起至4月15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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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奖品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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