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无百日功”之体悟
作者｜王家忠
此乃我坚持习练硬笔书法一百天后的感悟，与同仁共勉。
我爱好书法数十年，有一点儿毛笔基础，掌握一些零星的书法理论，好在人前夸夸其谈。比如古代书家总结的什么“欲横先竖，欲竖先横”、“执使转用”、“无垂不露，无往不收”、“分行布白”、“计白当黑”、“锥画沙，屋漏痕”、“用笔千古不易”、“善书者不择笔”等等书法要诀，不管别人愿不愿听，若爱好者相聚，就像遇上知音似的，总是口若悬河地说上一通。过后不禁自问，你实践过了吗？如此泛泛空谈，岂不是“光说不练假把式”，不觉得好笑吗？但只要有合适机会，老毛病就会再犯。我爱炫耀的这点“特长”，是早年习书时积累的所谓“书法理论”，如果说那时还眼高手低的话，近年来则是家务缠身，平日里亲了孩子、疏了书法，“眼”也不高，“手”就更低了。无新知而好显摆，怎会不觉得可笑呢？有时甚至为自己的无知无技而汗颜。
我盼着外甥们长大，好有更多的时间“重操旧业”——读书、习书，以增新知、长新能，通过理论指导实践，再通过实践验证理论，努力使自己多些身体力行，少些空话、外行话。
时间要挤不要等，有想法就要有行动。我想从新、从头开启，便选择农历年的第一天——今年正月初一，开始练习钢笔楷书，（看孩子之余，卧室里，书桌上，顺手就来，图方便。）坚持每天书写，雷打不动，用时在一小时左右，习字百余，临写字帖是《妙笔小星》教材。我刚写了不到一周，武汉新冠病毒蔓延，国民居家隔离抗“疫”形势越来越来严峻。我女儿的“一诺画室”为了丰富学生的学习生活，在学校组织线上课前，第一时间举行办了“停课不停学”线上书画教学活动。其中组建了一百六十多人的学生、家长练字群，开展“写好字，做好人”练字活动。每日一字，由北京妙笔小星总部、优秀书法家赵宁老师讲析并范书，我也欣喜地列入了“一诺画室”教师队伍，一道参与练字活动。我每天将书写作业发到群内，并以《中一说“书”》为专题，每天一篇小文，谈写字认识、写字技法及感受，与学生和家长分享。
我写到一个月后，突然想到了以前与书友和学生常说的一句话——“字无百日功”。早年从他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就一直认为写字并不难，只要坚持认真练习，百日内就会把字写好，数十年来自己便以此意、用此语与人共勉。这句话是否还有别的含义呢？这么多年来，我首次提出疑问，于是暗下决心，如同自己十五年前受弘一法师断食日记影响，毅然茹素、戒酒至今体验身心一样，通过定时定量不间断书写，对“字无百日功”进行体悟。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练习，写到两个月后，临写的字帖换成了《田英章硬笔楷书教程》。赵宁老师讲解，语言简炼，条理清楚，书写范字结构严谨，字体秀美大气，对初学者尤其是小学生是最佳选择。而要从习字提升到书法，就要择名师、选名帖。我换帖后，从每日一小时写百余字，增至每日两小时写近三百字。每天中午、晚上陪护外甥女“如意”睡熟后，便开始练字，晚上坚持习练到凌晨。不能按时作息，吃饭就要拖点，妻子累急了便生气抱怨：“写字能挣钱，还是能当饭？”每逢看到妻子不高兴，自己也想停一停，但又收不住。开始的前两个月没感觉身体不适，后来坐得时间久了，臀部肌肉有点酸痛，指腕也略感不舒服，有时指力不支，感到笔就像握在别人手中，总不听使唤。每当此时，我明知练字效果不佳，但为了完成“任务”，倔脾气一上来，还是不愿放弃。有时我也想，年轻时练字废寝忘食，傻下苦功，身体也无碍，难道这真的是“岁月不饶人”？
我之前从未练过硬笔字，总觉得只要有写毛笔字基础，用不着专门练习，只要你想写，稍加训练即可，而真正入手才应了那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我觉得就楷书而言，硬笔与毛笔的行笔虽有相同之处，但又有很大区别。相同的是字的结构、写字的手感；不同的是用力大小、行笔快慢。练习硬笔或毛笔，可相互促进，尤其是在结构上。所谓写字的手感，每个人感觉可能不同，我感到当手指和手腕放松时，笔就会在手中灵活使转，提按轻重、行笔缓急就会适度，就会有自然轻柔的节奏感。写长笔画时，有时会有慢抽丝的感觉，写出的笔画姿态就舒展柔和。手感缘于谙熟，熟能生巧，当胸有成竹时，手感自然会来。我练习一个月后才偶尔有点手感，时间很短，写几个字后手感就没有了，所写的字几乎没几个中意的。练习两个月后，手感次数增多，持续时间也增长；但还是大多时间是无手感的，所写的字半数以上不称心。练习三个月后，除刚开始手还没热与最后手累了，中间大部分时间是有手感的，我感觉所写的字虽然自己不很满意，但有一部分开始有一点点味道了。有时手感一来，连续几个字书写轻巧自如，无论长画短画，都能笔笔自然相连，气韵贯通，整个字有种流畅美。每逢此时，我便有点享受感。手感除源自熟练，还要保持身体舒适，内心平静。
我在三个多月的练字过程中，总觉得进步太慢，有时甚至连续几天感到写得不如以前，这可能如郑板桥所说“画到生时是熟时”，是质的飞跃吧？天天写看不出进步，前后几个月对照，就看出水平有明显提高。每当见到自己所写如意的字，内心的愉悦难以形容。可能真正的练书者都会有同感吧？
我在习书的这些日子里，边书写边思悟。我查阅了“字无百日功”的出处，源自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并序》：“存意学者，两月可见其功，无灵性者，百日亦知其本。”本义应是学写字并不难，就看你愿不愿意写。通过切身实践、思考，我认为“字无百日功”这句话可做两个相反解，既可以理解为只要方法得当，不需要太长时间训练，就可以掌握一手令人羡慕的好字；也可以理解为练字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很长时间才见得效果。
字是文化人的外表，所以我们中国人总少不了一个练字情结，但事实上很多人的字成了心中永远的痛。我们的家长对小孩子的字是十分重视的，有的家里买了很多字帖，也请过老师，但有时收效甚微，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我觉得关键缘于我们对“字无百日功”中的这个“字”的理解。“字”，有两种解释：一是书法，二是平时的书写——我们一般把它称习字。也就是说，我们练字的目的是什么，这是首先要考虑的。书法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它讲究的是功底，功底说白了就是时间，时间花得越多，功底自然越深，书法上有“人书俱老”的说法，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为了实用而书写的字，显然跟书法相去甚远，书法与习字的区别，好像艺术体操与广播体操，一个是为了观赏，一个是为了实用。在训练时间上，书法讲究艺无止境，需要长期坚持不懈的笔墨磨练。习字可在恰当的方法指导下，完全可以迅速取得成效。现在有的地方推广“两周练好字”的速成训练法，若有一定书写基础的人，通过短训而写出的字是能看过眼的。我们提倡加强书法艺术修养，毕竟为了做“书法家”而练字的人是极少的，绝大多数人练字还是为了实用。假如写一手“规范、端正、流畅”的实用字，也需要“人书俱老”的话，那就真是字“难”百日功了。
习字与书法应该分离，尤其是对中小学生而言，这对他们练好字是有意义的；但分离不等于分割，书法与习字的关系很紧密，这是不言而喻的。我认为习字应在“规范、端正、干净、易识”的基础上把字写得更加漂亮，最大限度地写出汉字的美感，这又是实用与观赏的统一。
我除了以上所述写字体会，还有三点小小感悟。
一是要把字写好。现在汉语越来越流行于世界，孔子学院在多国落户，说好中国话、写好中国字、学习中国文化已成为国际共识。作为炎黄子孙更应说好中国话、写好中国字，了解我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教育工作者，肩负着传承中华五千年文明之使命，要自觉强化自身素养，身先士卒，做弘扬国学的排头兵。写好汉字是学习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在汉语日趋国际化的今天，国家对写字教学更加重视。俗话说打铁先要自身硬，当教师不能把字写好，怎能算是合格教师？对于中小学生而言，正处在写字的识用阶段，应该认真把习字基础夯实，养成良好的写字习惯，力求把字写得规范、端正、美观，为成年后“写一手好字”立下基石。
二是好字是写出来的。何谓好字？我觉得在公众眼里看上去舒服的便是好字，因为美让大家感到享受。我之所以说好字是写出来的，是指只有多写，才能写出带有美感的字。我年轻时也曾夜郎自大，在别人的赞美声中，觉得写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多写就会成名成家，真正写进去了才逐渐醒悟，越写越觉得差之甚远，不要说成家，离成名也有十万八千里。名家是极少数人的“专利”，成名成家要有先天后天诸多条件。但无论条件有多少，而多写是极其重要的因素，纵观古今书家，只有勤于临池，才能写出让后人赞叹的作品。智永习书四十年不下楼，退笔成冢、王献之写尽十八缸水、怀素练字于芭蕉叶，书法史上，类似的典故若干，都在强调多写。作为普通书写爱好者，都想把字写得更好，那么，唯一的途径就是多写，写半年的和写一年的有差别；写一年的和写两年的会有不同，功夫就在字内。现在一夜成名的人越来越多，这是当今社会的产物。多写不是乱写，必须要临帖，向古代名家学习，多选几家，坚持常年临写。临帖不能盲目，要重视读帖，即仔细观察，手过百遍不如眼过一遍，就是强调观察的重要性。多写还需用心，写时专心专注，不写时字常在脑中，做到心摹手追，古人手指写字划破衣服、被子的故事，就是讲的用心书写。
三是由习书入书法。爱好书法的人，都是从培养习书兴趣开始的。虽然少年书法爱好者不乏其人，但真正爱好还是成年之后，若长期坚持，则年龄越长者书法乐趣越大，因此说习书首先是自己受益。字是人的第二外表，写一手漂亮的字，既自己赏心悦目，又令人羡慕。从这个意义上讲，凡练字者，无论是小学生还是成年人，都应由被动练变为主动练，不要被人逼迫练，不该有为谁而练字的想法。当进入书法境地，更是修身养性，受益匪浅。就像庖丁解牛、卖油翁、捕蝉者一样，由技入道，每逢身临其境，就会神游其中，岂不乐哉！由书入法，由技至艺。法海无边，艺无止境。艺术相通，万法归一。在汉字一笔一划的规矩里有我们做人的道理，在习书中积累，在书法中悟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习书百日的第一次体验虽已结束，但“字无百日功"的体悟还在路上。只要习书机缘尚在，我将坚持践行下一个或者下几个“百日”，乃至更长。我虽属“无灵性者”，但我坚信只要坚持，下愚之人也会走得更远！
2020年5月10日初稿
2020年5月12日修改
——本文刊载于2020年《北海道》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