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家有客人来
家有客人来
张亚凌
儿时,对“客人”这俩字,可谓是百感交集:期待?讨厌?感激?憎恨?
那时,饭桌上多是红薯馍馍,玉米糕,糜面饼,偶尔会有麦面馍馍,那也是给80多岁的姥姥吃的,母亲绝不允许我们觊觎。中午呢,不是红薯面条就是红薯叉叉。只有来了客人,才会擀上一顿白面面条,母亲会擀得很薄很薄,用筷子挑起来可以透过面条看见对面的人儿,也多是清汤利水的酸汤面。
在我们家,有客人来,小孩子是不能上饭桌的。也不能距离饭桌太近,太近了,目光里都带着钩子呢,能勾住客人的筷子,以至于他们都不好意思动筷子。因而在开饭前,母亲会想办法打发我们出去玩,免得一副馋样丢人现眼让客人笑话。
哥哥们比较听话,我呢,仗着自己最小,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娃,总是贼心不死地赖在家里不出去,以为那样就可以吃到好东西。父亲陪客人们聊天时,母亲会端出提前炒好的南瓜籽,——那时招待客人用的唯一的不花钱的零嘴儿。我知道,有客人在母亲一般不会打骂我们的,就没皮没脸地凑过去抓南瓜籽吃。客人不注意时,母亲会狠狠地瞪我几眼,或者装作干啥的样子靠近我,悄悄地拉扯一下我,示意我赶快离开。我才不理会呢,还冲着她做鬼脸。
这应该是家有客人时我最最高兴的时刻吧。
吃饭时客人总会问,娃们咋不吃?母亲总会说,都提前吃了,贪玩,浪去了。客人会说,凌子没出去,过来吃点。我都准备凑过去了,可母亲会更快地把我向后一拽说,凌子正闹着也要出去玩呢,去吧,找你哥哥去。
说真的,我从心里鄙视母亲:撒谎都不脸红,还教育我们要诚实。
期待客人的结果是让我看到了久违的白面面条。其实我并不想吃得比客人好,只想跟他们一样就行了。期盼客人来,盼他们筷下留情,事实是客人从来不会给我们留下饭菜,特别是客人带的孩子,吃得可欢了。我恨不得从他们手里夺过筷子折断扔掉,真是讨厌。
客人走了,我们会围着客人带的东西欢呼雀跃流口水,心里是满满的感激——总算没白吃我们家的好吃的。母亲则会挥舞着手臂像赶小鸡般将我们驱逐,而后会将客人带的好东西——总是罐头饼干——锁进柜子里,下次走亲戚时,又成了我们家带给亲戚家的礼物。
而那些礼物,也就成了诱惑。
记得有一次,哥哥们终于经不起诱惑了,撬开柜子,用厨房里的切面刀在那罐头瓶盖上划了个十字,打开了。我们兄妹围着那瓶罐头,一人一勺子,轮着吃,不吵不闹,公公平平,满心欢喜。吃完后,还闻着彼此的嘴巴,满口都是甜甜的罐头味儿。
母亲要走亲戚时才发现的,当她不得不掏钱再买东西时,带着愤怒打了“匪首”大哥,她怒骂我们是“一群土匪”。我们又因此迁怒于带罐头的亲戚,全然忘了吃时的狂喜。
当我们也成了客人,坐上饭桌,却看不到刚刚还跟我们戏耍得很好的亲戚家的孩子时,心里很是复杂,倒宁愿跟他们一人半碗分享着吃。
多年后,曾经所有的小孩子都长大了,聚在一起忆起儿时,都说家里最好的东西是被客人吃了,我们都笑了。
客人,真是儿时独有的复杂而奇怪的词儿。
对了,还得补充一点,就是母亲待客用的炒南瓜籽。招待完一次客人,大多吃不完,母亲就把它藏起来以备下次用。我呢,总可以翻箱倒柜地找到,分发给哥哥们吃完。母亲不停地换地方,却还是难逃厄运——被我发现。以至于每每熬南瓜饭时,母亲就让我掏、洗、晾南瓜籽。她的目光里都是惩戒,而我,也乐呵呵地去做。攒多了,来客人前就炒一些。多年后,我也跟母亲说起这事,她笑了,说没油水的苦日子,再不叫你们乐呵乐呵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