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25)破解梦呓的密码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25破解梦呓的密码

庄一鹤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他却毫无睡意,索性泡了一杯浓茶,坐在桌前,只开了一盏台灯,伏在灯下翻看梦羽写给潇儿的那些信。越看越觉眼前一片朦胧,世界忽然变得模糊不辨。而同时,梦羽的形象却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

梦羽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在述说一片梦呓,一片混乱、错杂、颠倒的梦呓:

“潇儿,我的小妹妹,假如你是一颗慧星,来自遥远的星球上的某一个遥远的国度,当你在太空间飘飘飞旋和无目的的漫游中,我要伸出瘦瘦的双手来,伸向空中,请求将你在此挽留。而且你无须问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因为这儿既是我的墓地,又是我的乐园。我常常觉得,人生恰似一个寂寞无云的牧场。

“真的,潇儿,我珍惜你的出现,因为对我说来,这是一个决不可忽略的精神细节。我就像收集落叶那样,将失落在我背后的每一片落叶,一片片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将它们秘密地收藏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件十分精细的活儿。在茫茫人海里,当我们彼此擦肩而过,在慧星的淡蓝色光芒中邂逅,如果你恰巧也是一个寻梦人,那便更好了,我就要送给你一块温暖的陨石。你的手一定能感觉到,感觉到它从浩茫宇宙和连绵不断的星系间带来的体温……

“在莫高窟这地方,我过着一种蜗牛般的生活。好在我早已习惯了这寂寥。莫高窟这地方,常会有飞碟在深夜里出现,但无论是谁,都矢口否认他们曾见过什么飞碟。所以,命中注定我的孤独一定是永恒的了。

“潇儿,知道吗?昨天,我又梦见了那个疯喇嘛!

“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故乡的概念在我的脑子里,早已像高原稀薄的空气。我渐行渐远,更行更远。美丽的敕勒川草原,从我奶奶死了之后,就远离我而去了。虽然后来我曾经回去过一次,但我眼里所看到的,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苍凉而美丽的敕勒川草原了,当我站在黄河岸边时,我的心灵才有了一瞬间的复活,黄河巨大的流冰景象令我惊心动魄,我的记忆也一如黄河的冰棱,飘逝而去,一片汪洋了……

“潇儿,你一再劝我多跟身边的人接触接触。我理解你这么说的良苦用心。可是,我也得告诉你,我对于人的知识几乎等于零。我可以读懂一匹马的语言,甚至一只蛾子的痛苦,是的,我确信我懂得它们。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人’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其实,我只想做一只小小的虫子,蛰伏在我心中的一片窄窄的草叶上,并且将这棵小草当作一片广袤草原。可人们却总是告诉我:你必须这样想,而不应该那样想;你必须这样做,而不应该那样做。等等。而我却总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像他们所说这那样去想、去做呢?究竟有什么理由非得如此呢?他们不告诉我。我要是不照他们的样子去做,他们就绝对会把我当成一个怪里怪气的异类。会猛然从四面八方扑上来,从脖颈里给我以致命的一口!

“是的,我对'人’总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就如小孩心里对黑夜的恐惧那样!

“潇儿,你知道在我看来,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地方吗?因为人会笑!人的笑往往是很可怕的。一只猫不会笑,可猫毫无疑问是温柔的;一只狗也不会笑,可你根本无须怀疑它的忠诚和善意。人就大不一样了,我觉得,人的可怕就集中那笑里。人的笑里,其实是布满了可怕的陷阱的。所以,我第一眼看到人们的笑,并不是笑容,而是那一嘴白白的锋利无比的牙齿……!

所以,我上次对你说,有时候我真是宁可画一根草,也不去画一个人的。我在人群中,就像是一条野牛闯进了瓷器店。你是可以想象那种尴尬情景的。

人这东西最是莫测,最是凶险了呢!

平常,我都十分注意观察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看着看着,就会倏然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来,越看越惊骇不已,并且想马上落荒而逃,逃入一个无人的荒漠里去!那一张张面孔所能告诉我的,不仅仅是冷漠,还隐伏着残忍的杀机,那冷酷的笑容,足可以将我整个儿冰冻起来,或者将我活活肢解成一滩血淋淋的杂碎!

“哦,对啦,记得有一次,我坐火车,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不停地嗑着瓜子的胖女人。当时我身无分文,为了躲开查票的乘警。我像条狗,钻到了座位底下,藏了起来。当时那查票的乘警都从我眼前走过去了,那个噼噼啪啪嗑着瓜子的胖女人突然向那乘警喊:'这底下还有一个哪!’你不知道,就是这个嗑瓜子的胖女人的那张面孔,后来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使我一身冷汗,大叫而醒!

“潇儿!我曾收养过一只小猫,那是只被遗弃的病猫,我碰到它的时候,它差不多都快冻死了,我把它抱了回来,放在火炉边暖和它,大约三天之后,它才渐渐有了一丝活的意思。后来它就有了一毛病,总是不停地吸鼻子,就像一个绅士不停地吸鼻烟那样。后来这猫渐渐长大了。它有了一种交媾的需求,于是便在黑夜里跑出去寻找它的爱情。可你猜怎么着,它一出去就再没回来,它被残酷地杀戮了——杀戮它的凶手并非它的同类,而是一个性格异常乖僻的老处女,她是用一根捅炉子的铁钩子,将那可怜的猫活活捅死的!我真想为它复仇。可找到那老女人的时候,那老家伙正在跟一帮涂抹得花里唿哨的老女人一起扭秧歌:咚咚锵咚锵,咚咚锵咚锵!

“潇儿!昨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一群孩子在很凶地追打两只正在交配的狗,打得那两只狗吱哇惨叫,欲死不能,活像连体婴。当时这事儿甚至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但所有在场的的人,无论行人,无论司机,甚至还包括指挥交通的警察在内,居然望着那两只极端痛苦的狗,乐不可支!简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连上帝都要哭泣了!”

“潇儿,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们忽然都变了形状,每个人的身上都长出一只圆号似的蜗牛壳儿来。他们走在街上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庞大的皇家依仗队在冠冕堂皇地行进!不知怎么搞的,所有的人的生殖器都统统长了头顶上,这使得他们的形状十分怪异。那样子要不是像开了大大的一个天目,便像是怪模怪样的独角兽。而每个人的脑袋却都奇怪地长在下面,而且都用裤子掩盖起来。仿佛每个人都觉得露出脑袋来是一种大羞耻,仿佛长了脑袋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个梦真是怪异极了。可再一想,又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潇儿,你不知道我竟是如此的喜欢黑夜!

“黑夜给我的感觉总是很安全,可以将自己很好地.隐藏。可以无限地拉长思绪。黑夜的时候你更能清楚地看见你自己的鬼脸。黑夜给我一种解放感,我就像是一个越狱逃出来的死囚,因而有一种恍惚如梦的大庆幸!我相信我骚动不安的灵魂是属于夜的。还有好多好多我所熟悉的生灵们,它们活鲜鲜的灵魂也都会在夜里复活,就像人类在白天复活一样。它们用各自不同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合唱着一支野歌,除了我没人能听得见,更没人听得懂。那是牧者略带沙哑的歌唱。歌声发自天国,使人昏昏欲睡沉入梦乡。

“黑夜很温柔,温柔如水。我在黑夜里研究过人们的面孔,那个时候的人就是一种植物,也就是说,人们只有在熟睡的时候才是他们自己。而一旦醒来,就不是他们自己了。这个发现一方面使我万分沮丧,另外一方面也使我加倍地热爱温柔如水的黑夜。许多精神的胚胎就是在黑夜里孕育成熟的。黑夜是怀孕的时刻。而怀孕就是一种分裂,一如麦子的分蘖。

“只有一种情形是简直不堪设想的:没有黑夜,只有白天。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圣徒还是白痴,用不了多久就会统统疯掉。他们的系统会自毁、自爆!感谢上帝,上帝不但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上帝还在黑夜里将光一点点熄灭。这真是一种天大的仁慈。

“除了夜之外,当然还有酒。酒也是一种好东西。酒这种东西只有会笑的人类才会发明出来。酒也是黑夜的一个代名词。

“光和白天不一定是好东西。要不然你就解释不了为什么初生的婴儿从母亲的肚子里一出世,便是哇哇的大哭!”

“夏天的时候,三危山上曾经出现过一只苍狼,太阳滚落到三危山背后去不久,那苍狼就开始在鸣沙山上发出凄厉的长嚎了。在这里,唯有我是那苍狼的知音,我懂得它因什么事懊恼,毫无疑问,它是这方圆百里的最后一条狼了,而且是一只苍老的狼。每隔一段时间,这只老狼就会失踪一阵儿,谁也说不上它到哪儿去了;但我猜,它大半是在孤独和绝望之后,正进行着无望的迁徙,一定是如此的了。我知道它是想去一个没有人类的地方。可哪里能没有人类呢?

“潇儿!今天我站在阳台上吹口哨,看宽大的白杨树叶子在风中毫无痛苦地飘落的壮观景象。太阳正一点点地向三危山背后迁徙,就像一条善良的鳄鱼,回到它暖洋洋的沙滩上去了。黑夜就要来了。每当黑夜到来,忧愁就袭上我的心头,到了黑夜里,我就能听见那些美丽的蝙蝠们的叫声了。

“黑夜像一支队伍,我常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去秘密行军,误入沼泽地、天堂、或是阴森森的墓地。没什么人给我做向导,我总在迷路之后,靠蛇与蝙蝠一样的经验及直觉,恰好赶在天亮之前潜回我的巢穴来,因此,你见到的我总是这么累。

“潇儿,黑夜就要来了,像一支暗箭,在这漆黑的夜里,你一个人呆着害怕吗?如果你不觉得害怕,我就要送给你我养的一只白蜗牛。孤独是一种宿命,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容易出现幻觉。我就常常生活在幻觉里。有时候,或许仅仅一个暗示就足以使我轻松如洗,面带微笑,如同灵记山上佛祖年华事发,迦耶尊者参悟到了大日如来的法性时所发出的由衷微笑。

“月亮升上来了,我怎么看它都像一个人的脸庞,很熟悉的,却想不起是谁的面孔了,是一种微笑的面孔,这笑容真美。我站在阳台上,此刻犹如一个远古星相家在观天。大地被雪覆盖,比镜子还要明亮。三危山像是一块巨大的萤石,我知道一个神话正在悄悄地进行。一棵高高的大叶杨上,一向沉默寡言的怪鸟此刻忽然激动得乱叫不已,发出一片聒噪,我想它们大概在朗诵一首赞美诗。今夜说不定会有外星人降临,那些神秘的小人儿肯定是穿着一种雪铸的盔甲,他们到这里来的意图,应是来搜寻一种早已绝迹的巨鼠(它们没准是恐龙的祖先)。我又想起了莫高窟的那些神秘的大蝙蝠,会不会是来寻找这些窈窕的山鬼们呢?

“真静啊,这世界静到了连一根枯草被风折断的声音也晰然可闻。杨树上的花头怪鸟又幽幽鸣叫着了,叫唤的声音像吹箫,喑哑呜咽,又像病人的梦呓。我想我也会变成一只怪鸟从窗户里飞出去,飞到你身边。你见了这怪鸟,就请打开窗户让它歇歇脚,可以给它喂点儿食,再亲吻一下它颤抖的翅膀,再让它从你梦境中返回。假如你识破了那怪鸟就是我,我就要显出原形,吓你一跳……”

……

他一封封地读着梦羽的信,读着读着,便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他心事重重出了宾馆,在深夜的三危山下去徜徉着了。

在此之前,他总觉得那梦羽犹如一个斑驳错杂的图画,而现在,他觉得梦羽更像是一座荒凉的墓园,梦羽的灵魂就栖息在那墓园里,冰凉的额头上,爬满了疯长的青藤……

是的,潇儿的话没有错。但人们常常无法疗治自己的精神疾病,正如自己的手抠不着自己脊背后面那块痒痒一样。

莫高窟的月夜便是幽幽的风的世界了。

庄一鹤独自一人仰卧于山上,一刻间,全然忘记自己是谁了,是一个富翁?一个乞丐?—个总统?抑或是一个更夫?

过往的历史仿佛都不曾存在过,他也只仅仅只是这一瞬间里的他。

他眼前闪烁着离人类十分遥远的星斗,组成了奇妙无穷的星座,在洪荒天体之中神圣地运转,使人啾然,不禁叹谓中来,感叹亿万恒河沙数之无穷,感叹鸿蒙开辟的奇妙大千,感叹永恒转动如流水般不曾一瞬停止的蓬勃生命。可突然间,他心里又如潮水般扑过一阵莫名的忧伤,想不清自己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不知这世界始于何时,将止于何时,它的存在究竟为着一个什么目的呢?抑或是什么目的都没有,仅就是一个为存在而存在的存在么?

一颗耀眼的彗星,拖着一条光亮异常的尾巴,从容无声地划过冥漠的苍穹,从九层楼的飞檐翘楚之上划过去了,一瞬间,将天体宇宙辉耀得雪亮,之后便沉入到无边黑暗之中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留点痕,好似它从没出现过、闪耀过。三危山头的天空又恢复了古老哲人般的宁静,只有莫高窟默默伫立在野风吟唱的夜色里,只有九层楼上的风铃一声声摇响……

直到此刻,他才懵懂地感到,事实上,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到敦煌是来是为寻找什么的了,或许他苦苦寻觅的那个东西,恰正是这寻觅的本身呢!

那几天,他每次凭窗眺望,都觉得感觉里仿佛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

隔壁的老学者出外一整天,傍晚时分才怏怏地回来说,有人说月芽泉发现了天鹅。他便兴冲冲地跑去看了。

什么?月芽泉竟然会有了天鹅?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问:“那您看见天鹅了吗?”

老头子沮丧地一吹胡子:“屁也没有!”

踯躇间,他目光再次投向对面那座灰楼,蓦然想起了那5只鸽子。

灰楼顶上的那5只鸽子不见了!已有好几天没看见它们的影子啦!

是了!以往每天那个时辰,梦羽的影子都会出现在对面的灰楼顶上,召唤那5只灰鸽子,而现在,对面的灰楼上却空空荡荡……

他心里忽然飘过某种说不清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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