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祥国 | 二哥和古运河
扬州 管祥国
作者管祥国先生:原扬州市育才小学教师,扬州作家协会作家,江苏省优秀家庭指导老师。先后在市级,省级,国家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教育教学论文两百多篇,参加各级文学,教学论文比赛得奖十多次。有的文章被选编有关文集。
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它永远不会停止流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流淌。”
夏天的古运河面停泊着小船,船里有从农村里运来的香瓜、西瓜。二哥告诉我,到船上弄点香瓜解解馋。他让我躲在岸边的芦苇里,他游泳到船的后面,再爬上船,悄悄地把香瓜扔给我。不过,他心不黑,只拿两个,把一个特别香、特别甜的给我吃,他是哥哥,他让着我。
我们坐在河滩上吃香瓜,从远处有一条船在航行,船上有几根粗粗的绳子,岸上有几个男人在拉着绳子,光着上身,露出黝黑的皮肤,头上戴着破草帽,脸涨得通红,下穿短裤,脚上是一双破旧的胶鞋。我感到好奇,好好的船为什么要人拉?
二哥撇撇嘴:“真没文化,那叫纤夫,他们用身体和艰难的命运抗争,以换得生活的资源。你知道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吗?这就是对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我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问二哥这河水从哪儿流来,又流到哪儿去。二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这是从毛主席那里流来的,给我们生活用的,然后又到非洲去,支持那里的人民,消灭帝修反。”二哥的话我听不懂,什么叫艰难,什么叫苦难,古运河给了我们什么,我还是不懂。直到我真正长大,我才懂得了二哥的话,二哥的生活和命运,和河竟是那样的紧。
二哥分配工作了,他的厂就在古运河的南岸。1972年,二哥最倒霉,古运河发大水,把他的床、衣服、鞋子全都冲跑了。那一年,他被厂革委会关起来审查,说他是帝国主义者,反对毛主席,有滔天的罪行。他真的不懂,不就是和所有的青年一样,参加了红卫兵,写了批判走资派的大字报吗?一天晚上,他把看管他的田大平和刘恩清叫到身边,给他们递上香烟,压低嗓门说:“革命同志,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听说古运河这几天发大水,我家里有网,干脆去网鱼吧!”他们本来就是二哥弟兄,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古运河,把一张大网放到河里,一夜过来,竟然网到大小不等的鱼虾,他们把小的煮了吃,把大的到菜市场卖了,然后做零用钱,贴补家用。
二哥个性倔强,不会服输。那一年,江苏人民广播电台播送英语学习的内容。二哥买不起收音机,就用铁皮和电子管装了一个收音机,跟着收音机学习英语,三年,整整的三年。为了学英语,他天不亮就起床,在古运河边读,背单词。又过了一年,二哥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考取了仪征化纤的外语翻译,接着穿西装、扎领带、坐飞机、住宾馆,出国参加谈判、做业务。那是我家祖上的大喜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又有几个人出国?
二哥一共去过欧亚非十几个国家,也看过世界著名的河:多瑙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他感悟到,河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是这个民族生活、生长的摇篮。河流也铸就了这个民族的精神、思想个性、特有的理想追求。人们喝着这条河的水,就成了这条河的人,并且伴随着河的神韵一起歌唱,所以说,河孕育了人的生命,河给予人生活的精神支柱,人在河的身边仿佛是幼儿,有了幸福就和河一同分享,有了痛苦就在河边倾诉,河给我们了许许多多……
二哥也在仪征安了家,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天,他带着孙子又回到他当年生活、工作的地方。变化不小。原先的厂子不见了,成了一个小型公园,假山、小桥、流水,有花有草,草是绿的,花的颜色就多了,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在风中晃动。过去的老家,变成平地,铺上地砖,很漂亮,据说晚上许多人来跳舞。令他感触最深的是,他来到当年捕鱼的地方,杂乱的河滩铺上了绿草,河岸边有介绍扬州历史的壁画,旁边有瓷砖砌的护栏。二哥望着这里的一起,想到了当年,想到了田大平、刘恩清,他们由于疾病和劳累而“走了”。二哥在河边坐着,点燃了两支烟,插在河边的石块中,二哥呆呆地望着,望着……
那一天,二哥带着孙子沿着河边走了许久许久,他来到了古邗沟,也来到东关古渡。那牌楼真高,气势真大。牌楼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人来人往,车流滚滚,热闹非凡。再往前,古城墙太高大,在夕阳中,像巨人有气魄。身后是缓缓流淌的古运河,在夕阳的照耀下,特别稳重安静,就那么不紧不慢、无声无息地流淌……
孙子扬起脸问:“爷爷,这河有多长?”二哥说:“不晓得。”孙子又问:“爷爷,这河从哪儿流来的?”二哥说:“不晓得。”孙子还问:“这河又流到哪儿去?”二哥说:“不晓得”。孙子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这河反正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它永远不会停止流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流淌。”
那一天的晚霞真红,天边红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