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 论哲学和智力(一)

论哲学和智力(一)

叔本华 著 韦启昌 译

选自《叔本华思想随笔》

我们所有知识和科学的支撑基础是不可解释之物。所以,每一种的解释经过或多或少的中间环节,最终都会回到那不可解释之物,正如测量大海深度的铅锤,无论投放在大海何处,都必然抵达或深或浅的海底。这不可解释之物属于形而上学探究的内容。

几乎所有人都总是认为自己是一个这样或者那样的人,具有由此推论出来的这样或者那样的素质,但却很少想到他们根本上就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人,有着由此引出的普遍人性。是否认识到这一点是至为重要的。坚持第二种更甚于第一种主张的极少数人是哲学家。其他人则倾向于第一种看法,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总的来说在事物当中只是看到个别、零[281]个体,而不是事物的普遍原理。只有智力天赋更高的人,根据其思想的卓越程度而相应在单个事物中或多或少地看到事物的普遍性。这一重要的差别完全渗透于人的认知功能,甚至我们对最平凡、普通事物的直观也因此呈现出差别。所以,头脑卓越的人和智力平庸之辈各自对普通事物的直观图像已经是大不一样。这种从每一单个呈现的事物中把握其普遍性的认知能力也就是我所说的不带意欲的纯粹认识主体;并且,我把它定义为事物柏拉图式理念的主体对应物。这是因为如果认知投向事物的普遍性的话,认知就可以处于不带意欲的状态;相比之下,意. 欲.活.动.的对象物则是单一、个别的事物。所以,动物的认知严格局限于这些单个事物,动物的智力因而完全是为动物的意欲服务。相比之下,要在哲学、诗歌和总的来说艺术、科学真正 有所建树,其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就是我们的思想智力投向事物的普遍原理。

对于为.意.欲.服.务.、亦即应用于实际用途的思想智力而言, 这一世界只有个.别.、单.一.的事物;但追求艺术或者科学、亦即自为活动起来的思想智力则只看到事物的普遍性,事物的整个类别、种属和理念;因为甚至造型艺术家也只在个体之中表现出这一个体的理念,亦即种类。这是因为意欲只是直接以个体事物为目标——这些才是意欲的真正对象,也只有这些个别事物才构成对于意欲来说真正的现实。概念、类别、种属则只能非常间接地成为意欲的目标。所以,粗人不会感觉到普遍的真理,但思想天才却忽略和无视单一、个别的事物。如果被迫纠缠于这样的个体事物——这些构成了实际生活的素材——那 对于天才来说,就是令人难受的苦役。[282]

探索哲学的两个首要条件是:①具备勇气坦白承认自己心中的疑问;②把一切不.言.自.明.的事情引入清晰的意识之中,把这些事情作为问题加以探索了解。最后,要真心探究哲学,我们的精神思想必须处于真正悠闲、自得的状态之中。我们的精神思想不能追随任何实际的目的,亦即不能受到意欲的指挥。我们必须全神贯注于接收直观所见的世界和自己的意识所给予我们的教诲。相比之下,哲学教授却在心里惦记着自己个人的利益和好处,以及能带来这些利益和好处的东西——这些才是他们兴趣之所在。因此原因,他们才不会看到如此之多本来是清楚不过的东西,甚至哲学的问题也从来不曾进入过他们的意识。

文.学.家.把生活、人的性格和人的处境之画面展现给我们的想象力;他们把这些图像活动起来,然后让读者尽量发挥自己的思想能力,以思考、琢磨这些画面。所以,文学家可以同时满足思想能力参差不一的人,不管他们是傻瓜还是智者。但哲. 学.家.却不以此方式展现生活,而是对生活抽丝剥茧,概括出成熟、完善的思想。在这一工作完成以后,哲学家现在就要求他的读者以哲学家本人同样的方式、以同等的程度思考事[283]情。因此缘故,哲学家只有很小的读者群。据此,我们可把文学家比作带给人们鲜花的人,而哲学家带给人们的则是从鲜花里提取的精华。文学作品相对哲学著作还拥有这一巨大的优势:文学的众多作品可以同时并存而又相安无事。事实上,就算这些作品彼此差异很大,它们也可以同时为同一思想的人所欣赏和珍视。相比之下,某一哲学思想体系甫一露面,就已经睥睨着它的兄弟姐妹,处心积虑要毁灭它们,就像上台登基的亚洲国家的君主一样。这是因为正如一山只容一虎,同样,只有一种哲学可以君临天下。也就是说,哲学体系就其本质而言就是孤独、不喜交际的,一如那些孤独守在丝网中央的蜘蛛:它们现在就静候苍蝇自投罗网。而一旦另一只蜘蛛向它靠近,那只是准备开始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因此,文学作品和平共处,就像安静、平和吃草的绵羊,但哲学著作天生就是猛兽;那种破坏和毁灭一切的欲望使它们甚至成为首要是吞噬自己同类的 蝎子、蜘蛛、昆虫幼体一类。它们来到这一世上,就像从杰森的龙牙种子冒出来的全副披挂的武士[1],在此之前同样是经历了一番自相残杀。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两千多年,这场争斗会有最终的赢家,天下从此可以归于太平吗?

由于哲学体系具有这一争辩好斗的本性,所以,哲学家要获得认可和名气,其难度比文学家不知要大多少倍。文学作品只要求读者进入为其提供娱乐消遣或者鼓舞升华的系列文字之中,为此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但哲学家的著作却试图使读者的整个思想模式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们要求读者宣布自己在此之前在这一门学科里所学过的、相信过的东西都是错的,所花的时间、精力全都白费了,现在必须从头开始学习。他们至多只能保留某一位前任哲学家的部分思想,以[284]便在此之上重建基础。另外,现存哲学体系的教授者也成了与新的哲学体系较劲的强力对手——这是他们为保住其饭碗所使然。事实上,甚至国家政府有时候也会把其偏爱的哲学体系纳入其保护伞下,并且,通过其强有力的物质手段,防范和阻挠其他学说的传播和流行。再者,如果我们考虑到哲学著作的读者群与欣赏文学作品的人数是和愿意聆听教诲的读者与寻求消遣、娱乐的人数成正比,那么,一个哲学家的出场能够得到多少帮助——这我们自己就可以下判断了。当然,哲学家能够得到的酬劳是有思想者的击节赞赏和经过很长时间才会出现的、不分国籍、为数不多的出类拔萃者的颔首同意。而大众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凭借权威的力量,才学会敬重这位哲学家的名字。据此,同时也因为哲学的进展对整个人类发挥着虽然缓慢、但却深远的影响,哲学家的历史与帝王的历史一道,自自千百年来并肩排列;但归入前者的名字,却比后者的数目要少百倍之多。因此,一个哲学家能为自己在哲学家的青史中留下名字, 就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哲学文章的作者是向导,他的读者则是旅游者。如果他们要想一齐抵达目的地,就首先必须一起出发;换句话说,作者必须把读者置于一个对于双方来说都肯定是共同的立足点和审视角度——而这不是别的,正是我们每一个人所普遍共有的体验事物的意识。从这里开始,作者紧牵着读者的手一步一步地引领他,沿着崎岖的山间小道,尽力登上云外的高[287]处。康德就是这样做了;他引领我们从对事物和自身完全普遍的意识出发。相比之下,试图把下面这些作为出发点却是多么颠倒和荒谬:据称是对超自然、超物理的关系或者事件,甚至是超感觉的知觉理性,再不就是对某一绝对的、自为思考的理性的思想直观!因为这就意味着把无法直接言说的认识作为出发 点;这样,读者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和作者站在一起,抑或离他有千里之遥。

未完待续

注释

[1] 这一典故出自古希腊传奇。杰森和五十勇士为了寻找金羊毛而历尽了艰险。在戈尔奇斯,杰森为了得到羊毛而听从吩咐把龙牙种在地里。全副盔甲的武士随即从龙牙跳跃而出。后来杰森依计把一块石头投向这些勇士,这些勇土就自相残杀了。——译者

[2] 约翰·费希特(1762—1814):先是在耶拿担任哲学教授,然后在柏林的新大学任职首位哲学教授。叔本华曾听过他的讲课。其著作有《总体科学理论的基础》等;——译者

[3] 费里德利希·谢林(1775—1854):先后在耶拿、慕尼黑、柏林担任哲学教授,其著作有《自然哲学导论》、《对人的自由本质的考察》等。

——译者

[4] 费里德利希·恩·施莱尔马赫(1768—1834):德国哲学教授、神学家。著有《至今为止的伦理学的奠定基础》。——译者

[5] 伏维纳古侯爵(1715—1747):法国道德作家。——译者

[6] 阿那克里安(约公元前 6 世纪):希腊抒情诗人。——译者

[7] 有限(Endlich)和无限(Unendlich)的概念只是在涉及时间和空间的时候才具有意义,因为时、空都是无限的,亦即没有尽头的,正如这两者也是无限可分的一样。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概念也套用其他东西,那这些东西必须是充塞时间和空间之物,并以此具备时、空的属性。由此可以推论:有限和无限这两个概念在 19 世纪被冒牌哲学家和肤浅、轻浮的人滥用到多么厉害的程度。

[8] 柏拉色斯(1493—1541):瑞士医学家、自然哲学家。——译者

[9] 约翰·拉布耶尔(1645—1696):法国讽刺作家。——译者[332]

[10] 克·阿·爱尔维修(1715—1771):法国启蒙运动哲学家,代表作是《论精神》——译者

[11] 尼古拉斯·尚福尔(1741—1794):法国格言、随笔作家。代表作是《人物和轶事;格言和随想》。——译者

[12] 约瑟夫·艾迪逊(1672—1719):英国作家和政治家,著作是《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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