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通过“北窗”走入北山老人施蛰存内心

​何频

  施蛰存先生的名山事业之一,金石碑版集藏与研究,很长时间是默默自守状态。“一自上元灯冷落,断碑残帖闭门居”(1974年,沈祖棻《岁暮怀人并序·施蛰存》)。

  文人多有爱古物的天性。可要从内心深处,真把金石碑版作为精神支柱和专业来做,施蛰存却是无比坚毅的。1971年弄出《金石百咏》初稿,含英咀华五年后,到1976年,经开封友人助力,使《金石百咏》油印本问世,一岁之内,两次共印制一百本,陆续分赠寄呈诸位后,他的另一面被人刮目相看。

  多才而富有激情的施蛰存横跨多个文艺文化领域。1975年,周退密为他七十寿辰赋诗:“翰墨场中老伏波,七旬鬓发未曾皤。好古同心搜墨本,耽吟一例入愁魔。光昌岁月人增健,著述能无安乐窝。”

  值得玩味的是,施蛰存的金石碑帖收藏,几乎靠“捡漏”聚集,金石文玩亦单取摹刻纸本。通过周退密、李白凤、启功等介绍出让,北山楼卖书买碑拓为其一。在朵云轩与旧书店低价购买为其一。另外,就是包括郑州崔耕和洛阳赵光潜等,这些基层文物工作和崇拜者的搜罗赠予。上穷碧落下黄泉,许多年坚持不懈,施蛰存按图索骥加上缜密考证,陆续充实收藏。饶是这样,最终成就了他的“北窗”隆誉,应当说和他的高级朋友圈分不开。海上耆宿周大烈与北山熟稔,他就《金石百咏》致信直面作者曰:“《金石百咏》不作骨董家语。昔人论列藏书家有五等,今足下可谓读书者之藏碑。惜平生于翠墨无缘,未能相为印证耳。”唐兰、启功、陆维钊,沈从文、谢国桢和程千帆等人,无不光彩四射,具有强大的毋庸置疑的“话语权”——

  沈从文和施蛰存,惺惺惜惺惺。头年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2年1月10日,他在北京致信施蛰存:“经常从《书谱》中得读兄谈唐碑文章,篇章不大,却极有内容,增长知识不少。但愿不久能集印成书……”之前,早在1979年5月,沈从文在信中对郑州崔耕说:“蛰存兄博学多通,系四十年老友,解放后,转治金石,亦深有会通,成就特出。”

  聪明似水晶之陈巨来,和施蛰存长久交情。1974年施蛰存作《闻安持归,未遑趋问,先之已诗》并跋:“安持,篆刻家陈巨来也,下放安徽五年归。君好为集句诗,故劝其集王安石诗。”至1979年春天,香港《书谱》杂志连载《唐碑百选》,陈巨来法眼如炬,私下对陈左高说:“蛰存此举集碑拓之大成,出考订之业绩,其意义当胜出褚德彝、秦更年之上。”

  1976年,程千帆作诗赠北山:“文苑当年意态新,海隅今许着闲身。铜花石藓消磨汝,好向周秦索解人。广文豪韵珠沉海,安道风流雨绝云。犹剩此翁夸未死,残年风雪一相闻。”程千帆说:“《百咏》精辟追复初齐,而出以风华,又大类越缦堂,乃愧相知之未尽也。”

  杭州陆维钊和沙孟海,两人都比施蛰存年长,施蛰存与陆维钊联系多。1977年底,陆维钊在信中评论:“昨承惠赐新著《金石百咏》,发封快诵,始惊兄近年蒐聚之富,涉猎之博,于此道为空谷足音矣。诗既雅韵,注亦多识,叶鞠裳《语石》以后,允推玄著。”

  施蛰存还寄《金石百咏》给大自己五岁的沙孟海,并求教有关西湖出土吴越投水府银简的纪年年号问题。1977年3月沙孟海予以回信。1983年3月底,沙孟海又回信:“尊著《吴越金石志》需要新资料,自应我所知尽量提供。上次开奉几件投龙简外,大约还有一二件墓志,但不是重要的。待我出院后往库房查阅再奉告。”直到1987年,年底12月26日,沙孟海再复信,说为施蛰存的“吴越金石志”或“录”署签事。又,“承命写三尺条幅,敬附呈,乞莞教。”翌年7月1日,施复信感谢沙孟海送吴越文物影印件:“承赐吴越文物影印七纸,惠我良多,无任感德。”1989年6月,沙孟海则求助北山。6月18日,沙信中说:“隋开皇九年章仇禹生造像尊藏有无拓片?如有,拙编书法史图录需要插入一张照片(五六行,行十来个字即可),我当托上海人美出版社友人(曹齐同志)趋府来拍照。”1990年4月20日,北山致函沙孟海颇滑稽:“拙著《北山集古录》已出版,今奉呈一册,乞赐教。此书新华书店征订,只要1000册,出版社至少须有1500册销路,方肯付印。故弟允自购300册,始能出版。此300册除送人外,尚须自己推销,拟恳阁下阅后写一点意见,略为吹嘘,以资宣传广告。此种办法等于在昭庆寺卖膏药,文化界所未闻也。”说明二人情分深厚。沙孟海书学院在宁波举行成立庆典,施蛰存委托前往参加的周退密书赠“千秋墨妙”贺纸。

  施蛰存自身有魅力有影响,同时不抱残守缺,有着广泛的社会联系。1982年,施蛰存回复负责《读书》的范用说:“1983年打算送上三篇,以酬您的敦促之情……但是,我实在没时间写文章,每天要复六七封信,每个下午要会三四位来客。既无资格请'秘书’,又不能拿架子挡驾,一切文字工作,都靠晚饭后二三小时内做了,你看,我还有什么兴趣写文章?”

  施蛰存宠辱不惊,长期保持着一种清简的个人生活,包括一日三餐,抽淡淡的雪茄养神。1974年,七十岁的施蛰存在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奉命参加编写关于鲁迅的宣讲材料。同事王铁仙回忆说:“施先生烟抽的很多,都是很便宜的劣质烟,较经常抽的是一种扁圆形的阿尔巴尼亚烟,甚至抽八分钱一包的烟……他还告诉我,他每个月无论怎样都要留出十块钱,买碑帖看。”写入其“编年事录”的,沈建中说,施先生还怀念香港曾经的牛肉汁,后来托古剑为他买过。此乃一种情趣和风雅。

  1980年恢复教授职位并带研究生,76岁的北山老人,10月7日致函周退密“私聊”:“3日晨在兼与丈处,谈到11点半出,走到瑞金路复兴路转角,吃了一客生煎馒头代午饭。饭后至尊寓奉候,岂知尊寓已变了情况,敲之无人应门,废然而退。到淮海路去逛马路,想去看煦良,时间尚早,又恐妨其午休,无聊得很,只索回家。”

  这次找周退密有事,是要让老友看他为即将面世的《词学》杂志写的文章。他和谭正璧往来密切突出。1981年1月17日,他预先知会谭正璧而发函:“下星期一(19日)上下午,弟均在上海图书馆文献组帮助他们整理外国文学书目。中午想到兄处休息,随便谈谈。弟自己带面包来,清谭寻给我预备一碗菜汤,别的不用麻烦,我在家里也不吃午饭。”1997年,赵家璧的女儿赵修慧带了西式点心去看望93岁的北山老人,老人说:“我现在每天吃些红枣,红枣和中,是个好东西。平时也不吃荤菜,到我觉得体力下降,才买只蹄膀吃吃。”

  他的住房长期被占。他说:“从1968年至1984年,我全家仅住三间向北的小室,家具、书籍、什物,卖去不少,因无地安置。”坐在抽水马桶上写字待客,成了北山楼许多年的“标配”。周退密说,施蛰老在抄家之后,“房屋缩小,在晒台上搭建半间陋室。他写文章就在这里,除容纳书籍拓本外,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冬冷夏热,其苦况可想而知,我们有时候就在这里谈论金石。”他的研究生王兴康说:“寓所晒台上搭建的北山楼只有六平方米,却收藏着两千余件碑帖拓片……”到底存货几多? 清楚底细的沈建中说,施先生曾编《北山楼藏碑目》三卷,“他所聚秦汉以降金石各种铭文拓片约四千余目……”

  北山楼人来人往人气旺了,于稠人中慧眼识沈建中,事实证明了北山老人的眼光。他决定要年轻的沈建中,帮助自己整理旧碑帖,编撰谈艺录了。依照藏家惯例,碑石拓片都要分类装袋,古来各家都有自制的。他却因陋就简,要沈建中去街头小店,寻觅价钱便宜的牛皮纸,然后他指导,由沈建中和家里照顾他老两口的阿姨,按尺寸制作。沈建中始终忘不掉北山楼自制拓片袋的情景:“想起先生自制拓片袋的专注神情,又教我修补书籍,还教过装订四孔和六孔线装书稿的手艺,学了定位尺寸、锥子钻孔、穿线顺序和线头打结等活。”

  如此艰辛的集藏,和张伯驹、溥儒等名公子,民国年间挥金如土迥异。对照吴湖帆、杜维善、翁万戈等,全然也不可同日而语。现代老辈两传奇,一是张伯驹领衔的《春游琐谈》,一是施蛰存自撰之《金石百咏》系列,乃文化困顿岁月传奇。多年前,我曾撰《施蛰存与张伯驹》于“笔会”褒扬。

  1973年底,施蛰存《写藏书藏碑目录竟各题一绝句》,后一绝句曰:“汉碑唐志聚球琳,宋拓明模叹未任。莫笑井蛙难语海,饮河安用浪千寻。”1979年5月10日,北山应约为杭州罗玉咸《集古拓册》作跋,夫子自道:“余亦久嗜骨董,力不能得实物,则搜罗墨本,为过门大嚼之计。展观此册,亦复快我朵颐……”

  施蛰存的金石碑版聚藏及研究,到底现实意义何在?

  1975年10月,他被上海师大中文系“工宣队”正式通知退休,是年七十一岁。到1978年5月,学校又通知恢复原来教职,返校参加《汉语大词典》编纂。1979年3月,学校正式宣布其恢复原教授级别和工资待遇。随即,施蛰存开始招收唐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北山楼生机勃勃,又要写作《唐诗百话》,创刊《词学》杂志,还要重译外国诗歌,编一系列的书。1983年生病手术又养病,北山楼并没有倒下。1990年5月,为纪念戴望舒逝世四十周年,施蛰存特地撰写《诗人身后事》一文曰:“四十年来,我对亡友的职责,只是为他经营后事。一个文人的后事,不是处理田地、房产、企业,而只是几卷遗文残稿。”“近十年间,我为他经营编辑和出版,做了一部分工作,还留下不少……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终于能使它们出版。”

  北山大有情。在《怀念李白凤》中说:“对于白凤的死,及其坎坷的一生,我是非常感慨的。二十年来,他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刚毅不挠的志节,正反映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尽管在罡风淫雨之中,仍然能孤特独立,有以自振。我以为,这正是我们国家的一股元气。”这不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吗?暮年施蛰存,爽利俏皮泼辣,在《随笔》《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了许多吸引人引起巨大反响的文字,别样的向读者逐一“交心”。黄裳因此而称他也是杂文家,不该被忘却。

  因此,我想到六一居士欧阳修之《集古录跋尾》。其中有《唐人书杨公史传记》曰:

  右《杨公史传记》,文字讹缺。原作者之意,所以刻之金石者,欲为公不朽计也。碑无年月,不知何时? 然其字画之法,乃唐人所书尔。今才几时,而摩灭若此,然则金石果能传不朽邪? 杨公之所以不朽者,果待金石之传邪? 凡物有形必有终敝,自古圣贤之传也,非皆托于物,固能无穷也。乃知为善之坚,坚于金石也。嘉佑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书。

  北山楼诚然知道金石碑帖等有形之物,难逃散尽毁灭规律。但是,若日出日落,太阳还要不停运行一样,因为只有运行才使苍生盼望有望,人生寄托可见。北山施蛰存老人,如何会不看到六一居士这一跋尾呢? 暮年他回忆说:“每读欧阳公《集古录序》,辄以兴慨。”欧阳公之序曰——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

  或讥予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 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为善之坚,坚于金石”。正是欧阳修、施蛰存一路,玩碑集碑考碑说碑,一脉相承之态度和立场。他们的思想、趣味,与他们伟岸傲然的道德人格,有着相通和共通的气质,是一股绵绵不绝的凛然之气。

  展卷欣读《北山楼金石遗迹》,末了,我要特别向作者沈建中致敬。

  回首初期在北山楼当“学徒”的情景,沈建中说——

  拓本多有残蠹损坏,先生教我用平时积存的零散陈纸,选色泽接近的,把墨纸破损残处粘贴修补,不至于裂缝越来越厉害。使用的浆糊是先生自制的,取一点点明矾或樟脑丸用温水融化,倒在面粉碗里搅拌成糊状,再用沸水冲入,稀稠适当。我每次去时,先生已请“阿姨”拌好一小碗浆糊让我使用,还备一把楠竹平头小镊子,专门拉平细微折皱。傍晚走时带上数纸小拓本,一把竹起子,一只盛满浆糊的水果广口瓶,回去后在工作室托裱……

  当年在耕堂读到施蛰存先生致崔耕说碑书信七十余通,我很惊奇。这是2002年初夏的事,彼时崔耕先生已与一度断了联系的北山老人在沪上见面了。我写了《施蛰存和崔耕的金石缘》,旋在《河南日报》和《教育时报》之文化周刊登载。因此而和沈建中兄有了联系。

  十多年间,我多次去上海,总要和建中兄会面吃一次老酒。北山去世后,我去来燕榭拜访过两次,每次都是建中带我。2005年,最后一次在来燕榭,主人恰好拿出了给《读书》写的《忆施蛰存》一文原稿,系写在香港特印的方格稿纸上。黄裳先生任我提问,建中逐一为我翻译。末了,黄先生拜托沈建中去扫描复印他的手稿——原来,他往外寄稿子只是复印件。天下了一阵小雨,建中和我跑得慌张,遂在文汇新民报业大楼前分手。

  我的文艺开蒙和文化阅历,自觉和上海关系重要。首先,1970年代开头,我遭遇了《朝霞》《学习与批判》和《摘译》社科版,它们助力我学步写作,并赶上考大学。再一次,就是《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纸质版而电子版这些年,文化及时尚的漩涡重现于魔都,我又赶上了。《东方早报》郑州无订阅,是建中兄从开头到最后的一期寄给我看,拙文则别样裁剪。

  新世纪以来,彼此将近二十年交往,我更多是关注观察他。没有他的文字,和他为施蛰存先生编的系列读本,可以说,北山四窗之金石碑版“北窗”,束之高阁,高不可攀。是沈建中搭桥为大家打开这爿窗的。2006年秋天,北山身后三年,其家人委托拍卖公司,将旧藏二千余整体拍卖。

  料不到,本次新出之煌煌“北山楼金石遗迹”三卷,第一,《北山楼藏碑见知辑目》,是沈编或沈版“目录”,因此可见曾经的藏品丰富深厚。第二,《北山楼藏碑经眼百品》,累计一百一十多,纸上展览馆是编者新创。第三,《北山楼集古小品举要》,乃《北山集古录》之扩大版。

  可是,如果没有当下这三大本“北山楼金石遗迹”出版,没有全书“代前言”《近楼受教似“学徒”》这篇文章说明,我不知道三十年来建中为北山的辛劳。——从无到有,从《论语》到《说文解字》读古文起步,到熟练释读、抄写、注解北山集古的自由。我2005年之前认识他时,建中还没有完全结束拍摄文化名人的工作,每天早晚,他都要钻到银行大楼负一层停车场的小屋里——为他业余爱好开辟的。

  我有耐心,情知道不用问他,总有一天也会知晓他在北山楼作“学徒”当“秘书”的详细。但是,我还是被震惊了! 通过沈建中,再读施蛰存,分析施蛰存,通过其“北窗”走入北山老人深邃而宏敞无比的内心,在这辛丑苦夏,溽暑难耐时刻,使我获得无限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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