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厂记忆,三十一
青龙港
从南河沿一直向南,是青龙港。青龙港是通往上海的门户,当时整个苏北通往上海的港口寥寥无几,最繁忙的要数南通港和青龙港,启东有一个港口,但太偏远,扬州也有一个港口,但基本上是通往镇江,到上海的船次极少(如果不是没有的话)。
我公公奶奶最早是住在青龙港的,他们在青龙港开了一个杂货店,靠近港口,我母亲、舅舅可能都是出生在青龙港,听我公公奶奶提到过二件往事。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抓了抗日志士,一般是关押在中心小学,有时候会有二个日本兵押解一个志士来到青龙港,登上一条小船。我公公看着小船走远,下午小船再回来,已经不见那个志士的身影,日本兵将其杀害在永隆沙了。每遇到这种事,我公公他们心情就很差。
1948年底到1949年初的一天,应该是淮海战役之后,渡江战役之前,本地人大致知道国民党不行了,但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那天,我公公抱着我妈去别处,看人家打牌,我奶奶在河边洗衣服。就在大白天,突然有一队国民党军的溃兵跑过来,冲进我家的杂货店,把里面洗劫一空,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溜走跑远了,真正是欲哭无泪。这件事,很可能促使我公公奶奶后来移居到三厂镇。
三厂到青龙港八里路,除非要坐船去上海,我们一般不去青龙港,感觉好远。不记得是几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在南河沿附近玩,玩着玩着,不知是谁带头说去江边看看,于是大家一路向南走去。走了一会,有人心虚了,说这样走得太远,晚上可能走不回来,马上有人反驳说,没多远的,继续走!
确实没多远,我们就走到了江边。因为走的是小路,七拐八拐的,我们走到了青龙港码头的西边。当时码头上没有停靠客轮,显得空荡荡的,只在远处的江中间看到几条小船。江水很混浊,拍打着防波提,激起一堆堆的白沫,一点也不浪漫。看着太阳偏西,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回走,在吃晚饭前都赶到了家。算是一次小小的探险。
我小阿姨最早的时候在海门玻璃仪表厂工作,位于青龙港,生产载玻片,曾经带我去过几次。载玻片是在用显微镜观察样品时,用来放样品的玻璃薄片,应用在化验、科研中。我记得当时进入车间时,对洁净度是有要求的,但忘了是否要换衣服,按照今天的标准,大概需要达到万级的洁净度。这个厂今天还在,效益不错。
上了大学后,寒暑假我基本上还是回三厂,青龙港是必经之路。当时的船票很不好买,十六铺有大批的票贩子,贩卖到青龙港的船票,他们就是周立波最喜欢调侃的打桩模子。在学校里可以预订,但只有五等舱的票,没有床铺,只能在甲板上找个地方安置自己,为此和这些打桩模子打了不少交道,从他们手中买四等舱的船票,感觉每次都被他们宰一刀。
有一年寒假,可能因为临近春节,十六铺码头突然严查票贩子,我到了码头才知道,四处找这些模子找不到,时间又紧,只好拿着五等舱的票上船。大概是晚上九十点钟开船,六个小时到青龙港,正好是凌晨三四点,我缩在甲板的背风处熬了大半夜,幸好没有着凉。
晕乎乎地下船后,码头上一片忙乱,汽车站有班车去海门、去四甲,但都不停三厂,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弄明白状况,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一个人都没了,路边上连二等车也不见一辆。我想起小学时的那次探险,好吧,我就走回去吧。
沿着大路(南北向)走了一阵,有一条横过来的小路(东西向),我记得有一条捷径,就拐了上去。走到一座桥边时,远处横着一条小船,突然意识到一轮月亮挂在空中,月光洒在清冷的河面,四处静悄悄,只有自己走动的脚步声。
当时有一首流行歌曲,刘欢翻唱的:“遥远的夜空,有一轮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此时此景,除了没有阿娇,都到齐了。这是一生中第一次,可能还是唯一的一次,我感觉到三厂是美的。
很多年以后,读到柳宗元的散文,里面有一段: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我依然能记起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从青龙港码头走回家,路过一座小桥,空中的一轮月亮,远处是一条小船。也许,所谓的故乡,便凝固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画面之中。